第八章

瓦莱里奥盘腿坐在地上，土地干燥而贫瘠，淡黄色的蒿草在他眼前无力地晃来晃去，一只小虫子爬上了麦秆。瓦莱里奥的衬衫都湿了，额前滴下一滴汗水，在他的眼镜上留下一条模糊的痕迹。昆虫的叫声暂时停歇了，它们正酝酿着发出下一声求爱的信号。

瓦莱里奥慢慢把麦克风放在虫子那边。

它唱起来了。

开始录制。

两秒的工夫，虫子就飞走了。

停止录制。

瓦莱里奥十分疲倦。

“祸害庄稼，我讨厌你们！”

手机震动，让他回过神来。

是一个未显示的电话号码。

“您好！”

“您好，是瓦莱里奥·罗梅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是我。”

“请稍等，不要挂断，我给您连线马奇教授。”

瓦莱里奥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连忙在牛仔裤上抹了一通，把手擦干净。

“瓦莱里奥？”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深沉又坚定的声音。

“是，是我，老师。”

“太好了，我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在找你。”

“很抱歉，我这儿信号断断续续的。”他有点儿结巴，“接到您的电话真好，我们有一阵子没联系了。”

“没错。我要向你道歉，从去年开始，我就没再与你联系了。希望你能理解，我手头有许多事情要忙。但是你要知道我十分看重与你在黄石国家公园研究灰熊的合作经历。”

“谢谢您，老师。对我来说能在您身边工作也是一种荣幸。借此机会，我想说如果您还有需要，我非常乐意……”

“说到这儿，瓦莱里奥，我正好有一个提议。”

“老师，您……您请说。”他紧张地直咽口水。

“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我相信你会很感兴趣的。我即将在阿布鲁佐大区开始一个项目，与熊类研究相关，就像去年我们在美国做的那个调查一样。你想来负责这个项目吗？”

小伙子扶了扶眼镜，说道：“我？！当然，当然，我十分乐意！”他犹豫了一下，“但是我现在正跟罗萨尔巴教授做关于直翅目的研究……”

“直翅目的研究就算了吧，你不用担心！”马奇教授安慰他道，“我已经跟罗萨尔巴谈过了，她欠我好多人情呢，她说她会用妥善的方式找人替代你的位置。而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

“我能问问这个项目大概持续多久吗？”

“至少两年。如果我能找到资金的话，也许更久。”马奇教授回答道，“我说了，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没错吧？”

“没错！”瓦莱里奥兴奋地大喊道，而后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兴奋，继续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到呢？”

“三天后，我在这儿等你。”

“三天后，这么快？”瓦莱里奥边说边整理自己的思路，“好的，我尽快安排。还有最后一件事儿，老师，我应该去哪儿找您？”

“星期四，我在佩斯卡塞罗利的办公室等你，就在阿布鲁佐大区的国家公园那儿，三个月前我晋升为主任了。”

“那祝贺您！真心祝贺您，我为您感到高兴！”

“的确是件好事儿。”马奇教授说道，“但你想象不到做这个项目有多棘手，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得力助手，帮助我随时跟踪结果。这儿，直到昨天，人们采用的还是中世纪时那些古老的研究方法呢。现在是时候大刀阔斧地改革了！我就指望你了，瓦莱里奥。”

瓦莱里奥觉得一切来得都不是那么真实。两年有保证的稳定收入的工作，更不用说马奇教授简直就是大学教授中的神级人物。能在他的指导下工作，自己的学术之路肯定会越走越宽。一封漂亮的推荐信总没坏处嘛！

他飞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见鬼去吧，这些该死的虫子！”

两个新的志愿者来晚了。芭芭拉站在志愿者之家前面，顺便看了一眼那群野猪，它们就这样待在半山腰上已经好几天了。她把望远镜摆在三脚架上，开始点数。

“三十七。”她心算着，“队伍很壮大嘛。”

这时，一个小货车在志愿者之家前面停了下来。

维奥拉率先下了车，她看起来神采奕奕，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眼睛很大。她穿了一条绿色的短裤，口袋在大腿两侧，上身则是一件简单的红色上衣。

“欢迎你来到国家公园！”芭芭拉迎接她时说道，“你应该就是维奥拉，对吧？”

“没错！”她点头并热情地跟她握手。

“你们一路上都还顺利吧？”芭芭拉转头看向她的父母，问道。

“是的，还不错，谢谢。”她爸爸回答道，“从蒂沃利到维莱塔需要两个半小时左右。”

“事实上，我们比原计划慢了一些，为了找配电盘，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我的车只能烧天然气。”

“很好，你们的车很环保。”芭芭拉说道，“过一会儿应该还有一个志愿者过来，他是从米兰过来的……啊！他在这儿呢。”她指着一辆很大的SUV①说，那辆车是白色的，正缓缓驶入这里。

“这会儿你可以把你的行李拿下来了，维奥拉。”芭芭拉说道。

“我就只有这一个背包。”维奥拉笑着说。

凯文的妈妈从那个四个轮子的“宇宙飞船”里出来了，她看起来永远那么优雅，后面跟着的是她的儿子，他看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男孩儿拖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那箱子在鹅卵石路上一颠一颠的，就像赌场里赌盘上一蹦一蹦的球。

维奥拉立刻注意到了他的衣着：低腰裤——低得露出内裤的边缘，运动鞋——鞋带松松垮垮的，上衣则是件名牌货。

“你好，凯文！”芭芭拉跟他打着招呼。

“您好！”他妈妈先说道，她的儿子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芭芭拉瞥了一眼车里，因为开车的人还没下车。

“我丈夫在打电话。”他妈妈抱歉地解释道，“您也知道，律师就是这个样子。”

“啊，是啊，我能明白。”芭芭拉回答得有些含糊其词。

“好了，孩子们！”她搓着手，接着说，“你们跟自己的父母告个别吧，在接下来的五周里，你们将是我们的客人了。”

维奥拉用力地拥抱了爸爸妈妈：“我很快就会跟你们联系。”她保证道，“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好吗？”然后她转向芭芭拉，问道，“这儿有电话亭吗？”

“当然有！”她回答道。

“我可嘱咐你了啊，在这里要听话。”凯文的妈妈边说边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这个爱怜的举动把凯文的头发弄得有点儿乱了。

“行了，妈妈，别这样。”他说道，眼睛的余光却瞟向维奥拉。

“请放心！”芭芭拉说，“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当然他们也会工作，公园急需志愿者们的帮助。但是你们要相信我，孩子们，你们会跟大自然，跟动物，来一次亲密接触，这将成为一段十分难忘的经历。”

“动物？我的天！”凯文低声自言自语。他妈妈示意丈夫从车里下来。

“是的，工程师，我理解这种情况。”他边说边打开车门，“不好意思，您稍等一下。不，不用挂断，马上就好。”

他把电话收起来：“凯文，挺能耐嘛！别惹乱子，知道了吗？”

然后，他急匆匆地钻回车里，在那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地方，不错……喂，工程师，您还在吗？好，好，咱们刚才说到……”

接着，四个轮子的“宇宙飞船”开走了，向西飞奔而去。

“维奥拉。”

凯文不敢看女孩儿的眼睛，他只是跟她握了握手。

“凯文，你好。”她回答道。

志愿者之家庞大而安稳地坐落在他们面前，一览无余。大门是拱形的，石头做的，门旁有一棵茂盛的红色植物。二层的对面则是铁铸栏杆围起来的阳台。

“这儿跟我家很像。”维奥拉说，“只是我家没这么好看。”她补充道。接着她轻盈地转了一圈，张开手臂仿佛在拥抱那布满丛林的山峰。

凯文也看了一眼那座山，只不过表情仍有些疏离。

“来吧，孩子们！”芭芭拉催促他们，“在你们整理东西之前，我想先让你们用望远镜看看这群野猪。”

维奥拉很高兴地答应了，而凯文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野猪布满整个山坡，正在努力地拱地，寻找吃的。里面还有许多幼崽，它们很容易辨认，因为它们的皮毛是黄色和棕色的。

“有好多啊！”维奥拉兴奋地喊着，“太美妙了，就好像能摸到它们一样。”

“它们会到这儿来吗？”凯文飞快地看了它们一眼，急忙问道。

“我还从来没见过它们靠近志愿者之家呢！”芭芭拉向他保证，“但我知道它们曾越过那片草坪，去过桑格罗河附近。因为狼的袭击，它们有时候也会失去同伴。”

“这有狼？”凯文看向河流的方向，显得十分担心。

“在领你们参观住所之前，”芭芭拉继续说道，“我先带你们看看外部环境，就从果园开始。”她走向志愿者之家的背面。

“为了防止鹿偷吃蔬菜，我们把果园围了起来。现在里面有点儿乱，正如你们所见，杂草太多了，要是你们肯帮忙的话，就会好很多了……那儿是放工具的地方，这个则是堆柴房的入口。”

“门上的那些记号是什么？”维奥拉好奇地问道，“是抓痕吗？”

“是的！”芭芭拉说。

“你们养的是什么猫啊？”凯文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那些抓痕又长又深。

芭芭拉大笑起来：“不是猫，是熊！它们偶尔来露个面，一般是晚上。”

维奥拉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凯文惊道：“是真的熊吗？”

“那当然！”芭芭拉觉得有点儿好笑，不过心情却十分愉快。

“也就是说，我住在那里……”他指了指志愿者之家，“而这儿住着一只爪子锋利的大家伙，它悠游自在，没事儿还能来挠挠我的门？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你别担心。”维奥拉安慰他，“正常情况下，熊类是不会袭击人类的，对吧，芭芭拉？”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而且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以后会发生类似的事情。这只熊小时候就失去了妈妈，有时候它来这儿就是跟志愿者们打个招呼而已。”她挤了挤眼睛，“顺便找点儿吃的。”

“说的就是这个。”凯文回答道，“我可不想随便让谁给吃了。”

“熊又不会真的来吃你。”芭芭拉耐心地回答道，“首先是因为你实在太瘦了。”她看了他一眼，“而且熊更爱吃水果，蜂蜜或者母鸡，有时候我们会在柴堆房里放上几只母鸡。”

“你们就不能把门关上吗？”凯文问道。

“我们平时是关门的，但有那么几次志愿者们忘记关门，熊进来以后把东西吃了个精光。打那以后我们就更加注意了。你们看，我们还拴了一条铁链，但是熊类很固执，它还是照样会来，想要打开这个门。那些木头上的口子就是它反复折腾留下的。”

“我的天！”凯文感叹道。

一段楼梯通向楼上，十几级台阶后，分成两路：一边是芭芭拉的房间，另一边是孩子们的房间。

“我住在志愿者之家的最顶层，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来找我，这边就是你们的房间了。”

芭芭拉的身材高大而健硕。一头浓密的卷发让她看起来像一头母狮子。她的肤色比较深，手臂很细却十分结实，表情看起来总是坚定而严肃的，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又充满母性、善解人意。大部分的志愿者最后都会喜欢上她。

她打开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厨房，这是壁炉，刚点着的时候可能会冒点儿烟，那儿是卫生间。维奥拉，你住那个房间，怎么样？凯文，你就住在另外那一间。”

“就只有我们两个志愿者吗？”维奥拉问道。

“明天可能会来十几个人，但是他们去的是公园的另一边，在志愿者之家这边就只有咱们三个。有这么大的空间，你们不高兴吗？”

“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凯文语气里满含讽刺地说道，边说边把行李箱放在床上，“哎呀！”他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芭芭拉赶忙走过去。

“那……那有个东西，特别大！”

“就是只小蜘蛛嘛！”维奥拉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把蜘蛛抓起来，放在窗台上，“它又不会吃了你。”

“这是你们的志愿者衣服。”芭芭拉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道，“应该刚好合身。”

“拥抱自然”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这是志愿项目的名字。

凯文觉得这一切都滑稽极了。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芭芭拉继续说，“一切都要从头适应，啊！说到这儿，洗衣机在卫生间旁边的那个房间里，那儿还有扫帚，刷子，以及其他的清洁工具。”

“没有清洁工吗？”凯文一脸震惊地问道。

芭芭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有。”

“我的天！”

“还有最后一件事儿……”芭芭拉突然想起来，“你们会做饭吗？”

凯文睁大了双眼。

维奥拉脸有点红了，她说：“我会，但是会做的菜式不多。”

“那就好。”芭芭拉笑着说，她看起来十分满意，“这几天我不能总做饭，所以如果你们能自己做，那就再好不过了。每个星期我会给你们采购的钱……”

“这边没有MAC①吗？”凯文无不冒昧地问。

“什么？”芭芭拉问道。

“King②呢？”

“我听不懂。”

“算了！”凯文边叹气边试了试他的新外套。

维奥拉和芭芭拉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显得很困惑，只好耸了耸肩。

那天晚上维奥拉做了青椒意大利面，凯文吃了个精光。

晚餐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偷偷地观察着对方。

维奥拉苦恼地叹了口气：“这种人，我怎么跟他相处五个星期呢，你看看他说话的样子，‘我的天’，还‘King’。”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① 全称“Sport Utility Vehicle”，指运动型多用途汽车。

① MAC，是苹果公司自1984年起以“Macintosh”开始开发的个人消费型计算机系列产品。

② King Digital Entertainment plc，简称King，原名King.com，是一家休闲社交游戏公司，主要于脸书开发应用游戏程式，以及博弈游戏，并且是脸书上最大的游戏开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