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游园惊梦
壹、
昨夜,我又梦到阿龄了。
他劝我放下手枪,不要再为陈子黎卖命了。我笑着告诉他,陈子黎早就被革命军砍头了。我听到他拍手爽朗大笑,只是,依然看不清他的脸。
大概,阿龄还在怪我不听话吧。
阿龄离开后,我一直住在朱雀巷子,想着看一眼他最爱的园子,便能想起他的几分模样。
可惜,他还是越来越模糊,一开始是脸,后来连身形我也记不起来了。不管我如何拿拳头敲打自己的脑袋,终是无用。
大夫说我这是应激保护,选择性地忘掉了可怕的场面,不是靠吃药能唤醒的。
“庸医!”
我记得自己当时怒红着脸将茶盏摔碎在地,把大夫赶出了门,那是我第一次在人前如此无礼地叫嚷。
不过,大夫的话实在可笑,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什么可怕的场景没见过。
阿龄被陈子黎打死了,用的是我的那把银色手枪,我亲眼看着阿龄倒下,院子里没有守卫,我却转身跑开了。
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阿龄的模样随着我的枪一起消失了。
贰、
第二年春天,陈子黎的军队撤走了。小城慢慢安稳,人们开始重新置办家业,过起日子来。我在街上请了个小厮,当时他浑身脏兮兮的,盘坐在街角,面前摆了个牌子,说是要找份生计,什么都会,工钱随意。
我原是不想要的,怕带回去阿龄会怪我,那可是阿龄最爱的园子,他平素里最爱干净了,从小到大执行任务从未在身上溅到一滴血,不像我,总是弄的满身一股铁锈的味道。
我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胡萝卜停在那人身边,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神倒是干净的很,只是望着望着便流起泪来。
我道是他饿坏了,便递了一根胡萝卜给他,他在衣服上随意地抹了几下便大口嚼起来。
跟阿龄一样,喜欢生吃。
于是,我真的带他回了园子。
“小温,你记住路了吗?从集市上拐进来,小巷尽头这座白墙青瓦的园子就是了。”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园子里白石砌路,夹道梨树成群,只是我不善打理,院子里的豆棚被野藤绕得乱七八糟,花架也东倒西歪,我试图扶正,结果扯断了好几株海棠。
小温蹲在地上,拿起花锄就开始干活。
“不急的,你先去洗洗,我给你找套干净的衣裳。这些花架,吃过饭再说吧。”
我回屋里烧了热水,拿了几套我的衣服塞到客房的衣柜里,他与我差不多高,应该是可以合适的。
我做好了饭出来,园子里已经焕然一新,就连被野草罩住的戏台也被收拾了出来。
我一时间慌了神,指着戏台道:“还是找东西盖上吧!”
他很听话,拿起铁锹往上撅土,天色黑了终于把戏台盖了一层,他说,明天去集市上买点花种子和胡萝卜籽。
叁、
以前,阿龄总是跟我说:“阿婪,不要再为陈子黎卖命了,他是坏人!”
我也总是摇摇头:“不是的,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见说不通,阿龄便气呼呼地一个人跑出去,两三天才回来。
“阿龄,你出去玩,陈大哥交代的任务我都帮你完成了,要不要谢谢我?”
于是,他又气呼呼地走了。
后来他带我来到他亲手打理的园子,还请了戏班子演了一出打奸臣给我看。
他期待地望着我,问我能不能丢下枪,丢下陈子黎,在园子里重新开始。他认真地描述着未来的安静生活,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我的毫无波澜的模样。
我说:“阿龄,我不爱看戏。”
我固执地认为这乱世里,没有谁对谁错,饥荒的年代是陈子黎救了我和阿龄,耐心地抚养长大,困难的时候他总是把好吃的都让给我们,是把我俩当家人的吧。
陈子黎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我觉得为他跑跑腿是应该的。
阿龄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来就好了。
阿龄说,陈子黎把我们当傀儡。傀儡不听话了,就一枪杀掉咯。
有关陈子黎所有坏话,我都装作听不懂。若是重来一次,我大概依然不会相信陈子黎会杀了阿龄。
我的枪丢了,我的阿龄也丢了,我不知道该恨谁,陈子黎也死得很惨呢。
我在阿龄的忌日烧着纸钱,在陈子黎的忌日也烧着纸钱。
阿龄,想必是恨我的。
肆、
自从把小温带回园子,我再也没出过门。唯一不需要小温代劳的,就是每年给阿龄和陈子黎烧纸钱。后来小温也默默记住了祭奠的日子,总会提前帮我把东西准备好。
小温做得一手好饭,洗衣打扫样样仔细。我越来越懒,吃饱之后就在躺椅上睡觉,暖暖的阳光透过树桠洒下来,我一口气能睡好几个小时。醒来太阳已落山,身上已盖了毯子。
晚饭已端上了桌,小温每餐都要单独再啃一大根胡萝卜,那是他在戏台上种的,长得真不赖。
因为梦到阿龄的次数渐渐变少了,所以我只能通过增加睡觉时间来创造机会。我向小温寻求意见,他总是劝我多出去走走,看看小城的变化。他说外面越来越热闹了,有很多以前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呢。
我努努嘴,翻身又爬上了躺椅。
我开始发胖了,让小温喊来裁缝到家里来量作新衣,所有的旧衣裳都归了小温。
这些年开给小温的工钱也没见他用过,除了伺候我,他白天还跑去江边码头扛货。我跟他说不要去吃那个苦了,我有很多钱呢,可以给他涨工资,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小温说,那些钱让我不要再花了。他还是每天去码头扛麻袋。
我翻了个白眼,争辩道:“我的钱也是自己早年卖字画赚来的,如何花不得?”
小温笑了笑也不回嘴便继续缝补他的衣裳。
我又沉沉地入了梦。这次竟然成了,阿龄又肯与我说话了。
他站在梨树下喊道:“阿婪,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快快起来活动活动了!”
我狡诈地笑了,懒懒地伸着手:“那阿龄你过来拉我。”
他叹了口气:“你就是这么不听话。”
但还是出了树荫朝我走来,看起来还是和我差不多高呢,他的脸庞,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眉毛,他的清澈的眼睛,终于,明晰了。
我大哭了起来:“阿龄,你不怪我啦?”
“阿婪,阿婪,快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被人剧烈地摇晃着,仍然紧闭着眼睛,千万不要唤醒我呀,我终于记起阿龄的样子了,让我们再说会话吧。
“阿婪,阿婪!”
我不情愿地睁开眼,想要把人摁地上打一顿,可他的模样分明就是阿龄呀。
我扑到他身上,大声嚎啕着:“我怎么那么蠢,忘记了你的模样,还忘记了你叫温龄!”
小温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咳嗽着说:“阿婪,先起来好不好,你再压我,明年又要继续帮我烧纸钱了。”
这一年,园子里的梨子结的又大又甜,阿龄放了两块菊花冰糖,熬了满满一锅冰糖雪梨,又浓又香。原来,这就是那晚阿龄给我描述的未来,也是阿龄跟陈子黎描述的生活呀。
只不过,我比陈子黎固执多了。
我们一人捧着一碗蹲在台阶上,热气蒸腾着,一路升上了月宫。
过了许久,阿龄说,陈大哥不是坏人。
热气雾湿了我的眼睛,我搁下碗,决定早点睡下,明天好出门去逛逛这个久未谋面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