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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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伯符如虎

伯符如虎,即虎符。——题记

壹、

孙策枕着手愣愣躺在床上。已包扎好的伤口在一阵阵地抽痛,而他的大脑此时有些晕乎——原因无他,在一统江东的征途中栽了个意想不到的跟头,任谁都会陷入短暂的迷茫。

孙策显然便是如此。在他的回忆中,刚开始战事虽然胶着,但隐隐约约还是己方占了上风,赢得大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但偏偏一支流矢就这么射中了他的大腿,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孙郎甚至来不及惨呼便栽下了飞奔的骏马,登时摔得七荤八素,险些直接晕过去。

恍惚间孙策只记得自己被好几人手忙脚乱地抬回营中,有人急急唤来了大夫为他诊治。医者再三确认后表示箭上无毒,无碍孙郎性命,又麻利地在一片舒气声中取出工具,准备除去那截没入大腿的断箭。

孙伯符本就疼得冷汗直流,闻言赶忙挣扎着从枕下摸索出一块布料塞进嘴里,皱起脸来示意大夫可以动手,颇有几分英雄自戕的壮烈感。大夫得了指令也不多作犹豫,手起刀落之际还不忘碎碎念道:“孙郎忍着点……”

“呜呜呜呜……呜!!!”

大夫的动作干净利索,孙策还没反应过来,他脸上的血色便在刹那间退得一干二净。疼痛尖锐而绵长,绕是孙郎做足了思想铺垫,嗓子也有瞬间的溃不成军,竟是发出了他曾经最为不齿的惨呼声。

——疼,太疼了。

那一刻孙策认定了自己是这世间最惨之人。理智犹存的他在努力权衡了利弊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晕了过去。

贰、

再醒时已是一片暮色深沉,孙郎并没有选择惊动他人,而是别过脸打量着明灭不定的烛火陷入沉思。良久他重重叹了口气,干脆抛开一切烦心事,闭上眼再次陷入浅眠。

所以直到第二天他才明白这一跤的惨烈程度与棘手之处:他近期不能乘马,还需静养两三天——这无疑对战事不利,可伤势摆在那儿,群情激愤的众人无视孙策的据理力争,强行将其按回了床上,更有甚者恨不得拿来绳子将孙策捆了了事。

“你还想再给我们添乱?!”程普本就心烦意乱,被孙策这么一闹,更是气得直接抛了上下之礼,“小兔崽子自己没本事别来拖累我们!躺床上好好休息去!”

孙伯符心里苦啊,一句话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咽也不是,可自知理亏,他最后也只好无奈服了软。恨恨锤了床板一拳,孙策自暴自弃般吼了声:“都尉说得对!各位也都教训的是!我孙伯符受教了!”

闻言大家约莫都松了口气,似乎也假装没听出话语里满满的不甘。既然意思传达到了也就没必要再待下去,几个人正经交代了几句,便各自扯了借口散伙。

周瑜是最后离开的,撩起营帐时他回身望了孙策一眼,眉眼间依稀可见隐忍的怒意。良久,他淡淡道:“义兄,你大意了。”

而孙策罕见的没有任何反驳,他只是苦哈哈地笑着:“知道啦,我错啦,下次再也不敢啦。”

叁、

就这样百无聊赖了几天,伤口愈合得喜人,安插在对边儿的探子也终于传回密报:那群逆贼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说是孙策已然重伤身死,笮融大喜,一改原先瑟缩在营里的畏缩样子频频动作,甚至还口出狂言要反将东吴一军。

孙伯符听完后露出的阴沉脸色昭示着他那糟糕到极点的心情。他才二十一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因此更受不得他人有意无意的蔑视。在一阵无言过后,孙策冷冷开了口:“那便将计就计罢。”

他假意派出数百步骑前去攻城挑衅,自己却又和另外几千人埋伏在后头。敌军果然中计,气势汹汹地追出迎击,而先锋队却假装败走,借此顺利将他们引入了埋伏圈,杀了逆贼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战,唯有大捷得以形容。

孙策也歼敌数人,此刻腿上伤口有些开裂,他却并不是很在乎。他抬眼扫了扫狼藉的战场,忍不住嘀咕道:“这我看……一千人没什么问题吧?”

他说完微微喘了口气,手指胡乱蹭了蹭脸,勉强晕开了沾染在上边儿的几片血渍。

——只多不少。孙伯符又默默在心中补上了一句,不禁心情大好,当即决定趁着士气高昂直捣黄龙。

他高喊:“乘胜追击!!”

不出所料的一呼百应。孙策满意地点头,又遥遥用枪尖儿点了点目的地,大喝一声:“走!去端了他们的老巢!!”

肆、

兵临已是明月当空。士兵们举起火把,极讽刺的,方才气焰嚣张的敌军此刻却噤若寒蝉,空气中少了些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凝重的氛围仿佛此处早已沦为一片墓地。

面对此情此景孙策不予置评。他只下令军队将营地团团围住,自己则打着火把缓缓走出队列。几步后他仰头驻足,细细打量着主营前高扬的军旗——那一瞬间笼罩他的不仅是夜色,还有堪比夜色般浓烈的失望与败兴。

说实话,孙郎忽然深深地为自己的伤势感到不值。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一箭之仇将报,绕是孙策这般经受过战火打磨过的人也同样抑制不住即将喷涌而出的快感。但激动并不意味着冲动,正好相反,他此刻很冷静,冷静到他选择暂时收敛起残忍的想法,认真思考起接下来的战局走向。

——这是独属于胜者的权利,孙策用得心安理得。

伍、

“……孙郎?”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低语,孙策这才晃过神来。少年郎冲着那人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刚刚在想事情。”

那人也并无追问下去的打算,只是俯首继续汇报:“所有人都已就位,只待孙郎一声令下,便可发动袭击。”

孙策的眼神依旧有些飘忽,他略微敷衍地应着:“如此甚好。”

“那孙郎的指令是?”

“啊,这个嘛……”孙校尉这才如梦初醒,他摸了摸下巴,压不下去的嘴角弧度弯得愈发厉害,最后竟是喷出一声笑来,“我想想。”

阖了阖眼,孙策作势清咳了两声,却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孙郎直率,他从来不会克制自己的愉悦,开心便笑,而笑又总是放肆地大笑,带着七分豪气与三分恍惚醉意,眉眼间尽是独属于少年郎的自信与骄傲。

那一刻,身边人尽觉万事万物皆因他的一笑而明朗起来,也才意识到在这分崩离析的乱世中,总有人始终怀揣着一份不灭的热情,予以他人安享太平盛世的希望——孙郎便是其中之一,这样的他是如此的夺目耀眼,好似照亮天地的一团微光。

一笑终了,他递出火把:“那便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便是。”

孙策本不喜浪费时间,但此情此景他却忽然觉得有些乏味,偏要做些什么来找找手感,调动起大伙儿的热情来。

于是他漫不经心地提起枪,状似随意地挽了个异常漂亮的枪花。果不其然,此举立刻博得了一阵刻意压低的喝彩声,而孙郎也毫不客气地将赞美之辞尽数收下,还抬起手示意本人对此极其受用。

这看似狂妄自大的举动不仅没有一人觉得不妥,相反的,他还收获了来自周围的善意哄笑——兴许因为孙郎生的好,又或者这种事儿他也干了不少,人们只觉得这少年着实可爱,便只管顺了他的意,哄得他乐乐呵呵皆大欢喜。

兴许在东吴人眼中,他孙策就是团宠一般的存在。人们总愿意护着他爱着他,甚至很乐意为了他豁出性命,孙策的人格魅力也由此可见一斑。但即使心胸宽广如孙郎也会有斤斤计较的时候,就好比他时常默默回味着那一箭的滋味儿,盯着伤口良久不语,旁人瞧着倒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颇为相似,细想来也觉得一阵后怕。

而这种人,发起报复时才最是令人胆寒。

陆、

“该怎么……做呢?”孙策垂眸喃喃。

思绪又飘了起来,逆着时光回到了孩提时代,高大的男人抱起他放在膝上,同他谈古论今,语调是罕见的温柔。

“……你是我永远的骄傲。”那人笑着揉揉小孙策的脑袋,“你也将是这世间的骄傲。”

父亲。

孙策陡然惊醒,他危险地眯了眯眼,却在转瞬间柔和了眼中的杀意。他拒绝在战场上任回忆扑面而来,但他从不拒绝活出那人所希望的样子——自信潇洒,如他所言,成为一切人的骄傲。

而何为骄傲?便是胜得恣意,一战成名。

那一刻,他心生一计。

小霸王的脸上挂起意气风发的笑,又懒懒地伸了个腰。刹那间他目光一凝,随即猛地仰头,振臂高呼:“孙郎竟云何!”

——孙郎怎么样!“死而复生”的孙郎来找你算账啦!!

他又喊了几遍,并回身招呼身后人与他一起。于是紧跟着孙郎,所有东吴将士自发响应着他,声声呐喊此起彼伏,最终汇聚成一个个强有力的字眼,直冲云霄,也重重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孙郎竟云何!”

迫于这如山的压力,许多敌人趁着夜色落荒而逃。

柒、

“昨晚孙郎当真……”手舞足蹈讲完了不久前的捷战,一人自人群中跳起,面上难掩自豪,“少年英才!!”

马上又有人高声附和:“没错没错,嘿,瞧把他们吓得,大快人心!”

人群顿时热闹了起来,大家有说有笑,直到跳起那人望见一抹身影出了营帐,认真打量一番后赶忙大喊一声:“孙郎早!”

人群闻言更加欢腾,纷纷向着出营之人抛去各种各样的问候。

孙策在远处大力挥了挥手,似乎还笑着回了一句什么,隔着人群也辨不分明。阳光细细碎碎洒在少年郎肩头上,那一瞬间竟美好得令人眼眶发涩,不禁令最初发声那人晃了神,愣怔当场。

“诶,你怎么啦?”有人问道。

“没什么。”那人又缓缓坐下,抬手揉了揉眼,继而大笑,“只是觉得,太阳终于升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