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意长宁
0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江南河畔的那艘画舫上。
八月,正是烟雨时节,我站在船头,抬眼望去,无论是山还是水,都融化在初秋的轻烟细雨之中。
但在这如梦似幻的朦胧之中,我唯独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坐在另一艘的小船的船头,一身素色的衣袍,长发束起,未着粉黛的脸上还有些许稚嫩。
她虽是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却身着男装,我心中轻笑,大抵是个贪玩的大家小姐罢了。
画舫内传来侍女的呼唤,登台的时间到了。我收起油纸伞,水珠沿着伞骨,滑落进慢悠悠行进着的河里。
幸运地停留在伞上的雨水,却终究逃不过那些汇入江河的同伴的命运。
就如同我们的命运。
02
我站在舞台上,台下座无虚席。
琴声响起,我将长长的水袖甩出,裙下脚步变换,腰肢随曲而动。
而后琵琶声渐起,错落交织,我足尖轻点台面,以此为轴,缓慢地旋转起来。
不多时,琴与琵琶声骤然转急,银瓶乍破,水落九天,我右手抓住自顶梁垂下的绸缎,脚步未停,愈转愈快。
绸缎失去支撑垂落,我将身躯后仰,松开右手,让它自然地在我周围落下,只听曲声渐缓,适时而停,尚有余音。
台下先是沉寂,尔后掌声如瀑,夹杂着称赞与谩骂,以及毫不掩饰的露骨的“评点”。
说实话,我并不在意这些评价,除了能抬高几分我的身价,旁的也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作为一个将名节贬进土里的青楼女子,在意他人的评价也不过是为自己徒添烦恼罢了。
那时我只有把一切抛诸脑后,静静等待晚上的拍卖,等待那些男人为我定下今后的价值而已。
03
我未曾想到,我还会见到她。
我未曾想到,在我将红烛燃起后,推门进来的会是她。
我愣怔了一会儿,用涂好丹蔻的手指捻起丝帕,掩面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走错了房间?”
她摇摇头,说道:“非也,我已向妈妈买下柳姑娘的今夜,以及往后半月。”
说罢,她揪揪自己的发冠,有些苦恼地说道:“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像男子?”
我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见她这样,又不禁笑出了声来。
她循声看向我,眼睛有些发直,好像看呆了似的。
尔后她又回过神来,自顾自地叹道:“《诗经》有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便是柳姑娘这般的美人罢,也不枉我向……兄长讨来几月月例,买下柳姑娘这半月。”
这话听得我糊涂,小心试探道:“姑娘是哪家小姐,怎的要买下奴家?这可不是玩笑。”
“自然不是玩笑。”她坚定地点点头,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我自见柳姑娘倾城一舞,便是心心念念,眼里再是容不下他人了。”
言罢,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女子也是人,便免不了俗。柳姑娘如此花容月貌,我见了便是一见倾心,赏心悦目,有何不可?”
这小姑娘若不是女子,说出这话来,我倒是要觉得是个登徒子了。
思及此,我也是万分无奈,只好道:“姑娘既是买下奴家半月时间,可有什么是奴家可以效劳?”
她望一眼舷窗外的月色,不无遗憾道:“本听闻柳姑娘才貌一绝,可惜月色已晚,不能欣赏一二。”
听到她这样的话,我只觉好笑,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知此刻“恰逢其时”。
她又道:“我初至江南,尚不知此地风土人情,不若柳姑娘为我讲解一二,打发这漫漫长夜?”
04
我是这江南画舫上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名唤柳意意。
我初挂牌的那晚,被一个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买下。
她姓周,是跟着家里哥哥出门游玩儿的,大抵是京城哪家大官家的女儿,那般复杂的官名,想来我这下九流的女子也是不懂的。
那夜,她缠着我讲了许多江南的故事,便是那家喻户晓的传说,她也听得有滋有味。
我不住地想,大户人家的女儿,也对这般的市井小事兴致十足,我原以为,她们只是学那女工管家,闲时烹茶煮雪,吟咏一番文人墨客的诗作,日子便是过得清闲雅致了。
翌日倒是晴了几分,我与她端了茶点,在二楼寻了处僻静地方,赏景喝茶,透过雕花的木窗,我看见往日那总是模糊不清的山水,似乎清晰了几分。
喝了几杯船上用来招待贵客的雨前龙井之后,她又唤我取琴奏与她听,这话我自然是照办的,命侍女取来瑶琴,见她有意这江南山水,便是弹指拨弦,奏一曲《听泉引》与她。
琴声悠悠,聆山之静美,听水之清韵。琴声渐落,我抬眼望她,她亦笑意盈盈望我。
此刻她虽身着男装,但一颦一笑之间皆是风华,顾盼生姿。
05
船上的女子们皆道,柳意意得了大家公子赏识,特包了她半个月,整天抚琴吟诗,好不快活。
只有我知道,我房里的这位主儿不是什么大家公子,只是个小我岁余的,贪玩的姑娘。
这些日子也不仅是抚琴吟诗,多数时候便是吩咐了厨房做些她喜欢的酥点,配上一壶清茶,聊起我这些年在这画舫上辗转奔波的日子。
稍晚的时候,她不知从哪取来一壶温酒,叫我与她同饮。
酒是不烈,且就在我房中小酌,醉了便是上床安寝,我也就应了。
月光透过木窗,照在床前,倒有了几分凉意。
她先是慢酌,后便是三两口饮完杯中酒,把玩着那精致小巧的酒杯。
我将桌上的灯芯拨得亮了一些,称得她的脸愈发红润,直教我有些后悔,不该让这十四五岁的姑娘喝酒。
我伸手取下她手中酒盏,好言劝道:“周小姐,少喝些罢,时辰不早,奴家伺候您洗漱。”
她却按住我的手,说道:“柳姑娘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在船上这般自由的日子。”
“没有规矩,没有礼数,没有责任……就是哄得那些男人高兴,便有人来捧场。”
“‘琴棋书画皆上乘,一舞倾城艳四方’,便是他们写来称颂柳姑娘的词曲,我在京城,亦有所闻。”
“那时我便想来见见你,见见这只在话本子里的自由的生活。”
我叹了一口气,扶她到床榻上,摘了发冠,盖上锦被,说:“小姐醉了,还是好好休息的好。”
我转身推开窗,让那寒风与冷月拂在我的脸上。
成样子,倒教柳姑娘看出我是女子了。”
我摇摇头,接着说道:“奴家原以为,这京城的小姐,多是得父母疼爱,在闺中学礼知数,舞文弄墨,就是嫁人,也是同夫婿相敬如宾,相夫教子,若得了出息,请封诰命,这辈子不说大富大贵,也有清名在身。”
“不似这烟花之地的女子,将名节折进尘埃里,一辈子也没有个为自己而活的时候。”
晚风荡过河面,拂起朵朵涟漪,她坐起身,用手掬一捧河水,又挥洒出去。
“我们向往着那般的自由,却谁都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就好比这水珠,从山中清泉而出,自江河入海,又是回到既定的命运中去了。”
我沉默不语,她也不再说话,又躺回船板上,夜空中的星辰映在澄澈的河面上,便是未醉,也不知是天水合一,还是犹在梦中了。
07
半月的时间并不长久,只是我愈发迷恋起晨起第一眼见到她的滋味。
她就坐在妆台前,用我惯用的梳子,打理她那如瀑般的长发,再仔细束成发冠。哪怕这画舫上无人敢多看她两眼,她都要维持着自己的形象。
待她打理好自己,又拉我坐下,要为我挽发。
自她到来,我便遣了屋中侍从,她倒好,也无所谓习不习惯,直接使唤起我来,不过也多是些斟茶倒水的寻常小事,在我看来,倒是有几分娇嗔的意味。
她说要为我挽发,却只是简单地将头发梳直,又捣鼓起我妆奁里的银簪发饰来。
我看得好笑,简单地将头发挽成髻,挑了一件精致的发饰戴着,回头看她时,就见她笑盈盈地,递了胭脂纸给我。
她作男装打扮,脸上除了一层细密的粉,便再无装饰。我不禁地想,若是她也如我这般挽起发髻,也无需浓妆艳抹,就是上一层淡妆,抿一口胭脂,不知会是何等的光景?
不管我如何想象,却是无法描绘出她的样子,不过她那般的模样,大抵我是见不到了。
今日已是半月之期的最后一日,明日她便要跟随兄长回京去了。
午后的天灰蒙蒙的,如同初见的那天一般,景物皆融进了江南的烟雨之中。
下了雨,二楼也是去不得的,她又想出新的点子,拿了纸笔,叫我画一幅画像与她。
我虽不似她说的那般,琴棋书画皆上乘,但就我与她朝夕相处这半月时间来,画一幅她的画像倒是不难。
只是在我落笔之时,脑中却又不自觉地浮现出她身着女装的模样,如我想象中的一般,鲜衣玉颜,朱唇黛眉。
她好奇地靠过来,道:“柳姑娘未见我着女儿衣饰,却能将我的容貌如此细致刻画,确实不枉传言。”
我的脸有些发红,本不欲画女子装扮的她,但终究抵不过心中念想,落笔成画。
她对着画卷点评几番之后,说道:“我是鲜少穿这般艳色的衣裙的,大抵是出嫁之时,才会穿得这般艳丽。”
听她提到出嫁之事,我的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苦涩。在我眼里,她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本应该在春天尽情绽放,而非早早嫁为人妇,相夫教子。
只是我这身处泥潭,身不由己的青楼女子,又有什么资格去置喙她呢?
08
第二天倒仍是个阴雨天。
我撑着那把油纸伞,站在船头上,看着另一艘船头上的她。
只是这次,她的船不会再靠过来了。
我咽下涌上心头的不舍,用丝帕掩住自己的脸,不叫她看见我此时的表情。见她仍是笑意满满,这才说道:“周小姐,萍水相逢,这半月来见小姐仍是笑意不改,奴家便料想是伺候得周到了。”
“往后山高水远,就此别过,祝小姐……前程似锦。”
我看得她笑意渐渐收敛了,眼角似乎泛起红来,只觉有些不妙。
但是这神情一瞬便消失了,快得让我以为只是幻觉。
她低下头,似乎在犹豫什么,这半月以来,她在我面前已经基本是不假思索了,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如此踟蹰,倒让我想起初见的晚上她的拘谨了。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但此时随着艄公的一声吆喝,小船已经摇摇晃晃准备进发,她慌了神,全力地向我呼喊道:“……长宁,我叫周长宁,柳姑娘……你一定要记得!”
我看着小船顺流而去的影子,到底是忍不住,一行清泪自眼角划出,直直地坠进这朦胧的烟雨之中。
09
我名柳意意,是一名青楼女子。
自她走后,我告了假,将那一幅画像,和那个名字锁进我最珍贵的匣子里。
或许我不懂得感情,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
我会想,她是不是平安到达京城了?又是不是在她严厉的母亲的叮嘱下,开始绣她未来要穿的喜服了?
她是不是拆了她的发冠,挽起精致的发簪,同她的闺中密友一起,煮酒谈笑呢?
我还会坐在二楼那处僻静的角落,从窗子里看那一成不变的山水,只是没有了琴声,也没有了她的笑容。
就算无可奈何,那春花最终也会成为落红,岁月一直都是留不住的东西。
年关倒是一点点接近了,本是幸福而又忙碌的日子,却被那关外的铁骑打破。
腊月二十,北疆王庭进军中原,北疆铁骑倾巢而出,破望北关,直指燕北。
两国积怨已久,连年征战,北疆背靠草原,财力雄厚,中原却是国库亏空,再支撑不起大规模的战争了。
无奈之下,当今唯有与北疆洽谈休战之事,赔款和亲。
江南虽是富庶之地,亦是有赖于独天得厚的环境,可看遍中原,又有几处这般的地界呢?
时也命也,我不过是这江南的一名小小的青楼女子,就算是这般的国家大事摆在我面前,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的是,虽然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却有一个人,可以“平息”这场战争。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唯一的嫡女,长宁公主。
听闻当今要送长宁公主前往北疆和亲时,我还如往常一样,坐在二楼的僻静处,信手抚琴。
听到这个名字,我先是愣怔一下,而后所有的真相似乎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了。
周姓是国姓,长宁是她的封号,跟随家中哥哥下江南游玩,那时正是太子在江淮巡游之时。
森严的规矩、礼数、责任,是她作为一个皇室公主必备的素养,已经定好的婚事,便是嫁往北疆和亲。
长宁,一开始就寄予了厚望的名字,要让国家得以安宁,惟有……
我不止一次后悔,后悔我得知了那般的真相。
我曾幻想她一袭红衣,夭桃秾李,在热热闹闹的吹锣打鼓声里,坐上花轿,从此相夫教子,平安顺遂。
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10
北方的战事,倒是让这热闹的江南慢慢地安静下来。
没有了客人,船上的女子们只能缩减开支,也不再用心打扮自己了。
我倒是乐得清闲,一盏清茶一册书,便能消磨这无尽的日光。
当初秋的烟雨又一次来临之时,我又想起了她。
去岁年末,战事吃紧,当今不得不用丰厚的嫁妆和赔礼,在年三十之前,把长宁公主嫁往北疆。
她甚至没能在家里过最后一个年节。
不过和亲的效果是很明显的,北疆使者带着金银和公主回了国,从此便是长期的休战。
或许过往以后,中原会慢慢地好起来,也不枉她牺牲自己,换来这些年的安稳,国家亦得以休养生息。
日光西坠,我合上书,那是她喜欢的,描写了书生和青楼女子的话本子。
只可惜她不是那书生,我们也无法像书中这般长相厮守。
长宁啊,我在心中默默念着她的名字。
愿你一生平安顺遂,安宁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