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桂冠的诞生
“鸟诗人,在干吗呢?”
我的兄弟邹健打来电话时,我正汗流浃背垂头丧气地坐在书桌前生着闷气。那是一个燥热无比的黄昏,窗外流进来的一股股热风,令人心烦意乱。
“又被老婆抽了?”邹健在电话那边讥讽道。
我想象得出他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我懒得理他,挂掉电话,回味着刚才的一幕还心有余悸:蝶一声不吭地走进我的房间,将空调关闭,将书桌前的窗户打开。“你想想,这空调整日整夜地开着,得浪费多少电!”她几乎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地对着墙壁上的空调机吼道,然后“啪”的一声摔门而出。我心里清楚,她是因我辞职而找碴儿,她是因我立志写诗而羞辱我。都是我的错,怪不得她。
虽然很多人说蝶长得太过“富态”,但我确信她是美丽的。结婚这么多年,天地良心,我从不挑剔她的长相。我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回忆出她曾经有一张红苹果般精美的圆脸与一双清澈含情的凤眼。是的,婚后这些年,那张曾经圆润与精致的脸已变得蜡黄与呆板,那双曾经温暖并融化过我的眼睛已变得冷漠与刻薄。而我心里明白,她变成这样,并不是她的本意,更不能完全怪她,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好,是我与岁月一起折损了她的美好。为了弥补过错,每当遇到她脾气发作的时候,我除了内心战栗、恐惧、愤怒,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多吭一声气,更不会以诸如摇头、苦笑等无意义的举止去激怒和伤害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任她喧嚣与闹腾。当然,我的这种处理方式,在她看来,是我对自己的罪过无动于衷或者麻木不仁,因此,她对我更加充满了绝望与愤怒。
“下楼吧,我在你家小区门口。”邹健又打来电话。
“什么事啊?”我有些厌烦地问。
“我买了一辆车。”邹健说。
“买的奔奔吗?”我没好气地问。
“告诉你,是大奔!”
前些日子,邹健在我面前炫耀:“我准备拿一百万买一辆车,你给个建议吧。”我想了想道:“一百万,虽然不多,也不算少,但买一辆车有点可惜。”
“你的意思是……”
“你可以买几十辆奔奔。”
“那是干吗?”
“可以组个车队啊,每个女友开一辆。”
“咦,那是干吗?”邹健一脸困惑。
我说:“造成轰动——每天让岛城人民围观你车队的队形。”
邹健问:“什么队形?”
我竖起手指在空中画了个S,然后又画了个B。“这是什么队形?”我问他。
邹健念出声来:“S——B——”他明白了,对着我的胸脯狠狠擂了一拳。
“出来吧,大奔带你去兜风!”邹健在电话里叫道。
“没兴趣。”我说。
“要不,带你去蓝风海岸酒吧街——看美女!”他继续勾引道。
我想起这家伙前几天跟我念叨过,他在饭局上认识了一位歌舞剧团的美女演员,说她如何如何迷死人,辞职在蓝风海岸酒吧街开了一家名叫“拾缘”的酒吧。我想,反正心情已经坏透了,诗是写不下去了,那就跟他去散心吧。
我关掉电脑。
出了小区,便一眼望见一辆锃亮的越野大奔,它很霸气地停在路对面一株高大的木棉树下。晚霞里,木棉树盛开着一树绚烂的花儿,穿着花衬衫梳着鸡公头的邹健,叉着腰站在树下打手机。见我来了,对我点了点头,伸出手对我打了个“等会儿”的手势。他瞪着眼睛,皱着眉头,对着电话那头很不耐烦地叫道:“不说了,我很忙,明天到我办公室再说吧!”
他挂掉电话,将手机往花衬衫口袋里一插,对我道:“鸟诗人,请都请不动了啊!”他拉开后座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车咋样啊?”他一边启动引擎,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我。我知道他是想让我表扬一下他的车,但我懒得开口。大奔无声地向前行驶,“一看你这死样,就知道你又被老婆修理了。”他一边作践我,一边用手懒散地在方向盘上滑来滑去。
我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木棉树,那满树的花朵一片血红。
“婚姻啊,”邹健开着车,自言自语地感慨着,“我都不想结婚了。”
“别烦人。”我道。
“你这就是不知好歹喽——”他侧过脸来,对我一笑,“你这样会没有兄弟的!”见我仍不说话,他补充道:“兄弟是啥?就是在你难过的时候,带你去看美女。”
我斜睨了他一眼。
驶过两条街,等了几个红灯,再拐两个弯,蓝风海岸酒吧街就到了。
邹健将车停在路边白色长条格子里,熟门熟路地带我走进了“拾缘”酒吧。“这就是那美女开的酒吧。”邹健压低声音道,“你可以在她身上……找找灵感!”声音有点猥琐,又补充道,“我得跟你说清楚,我对她有点……意思。”我想笑,这家伙太自作多情了。
那是一间装饰得有点前卫的酒吧,百来平方米开间,外带一个欧式露天阳台;黑白方格卡座飘浮着一抹抹斑驳陆离的光影,四周墙壁涂鸦着一群摇头晃脑、龇牙咧嘴的男女舞者,室内低旋着某个异域女孩忧郁而迷惘的歌声:“let...to be...let...to...be...”
我们一落座,一个帅气的服务生便拿着一本精致的酒水单走过来,“两位先生来点什么?”
“来个老板娘!”邹健脱口而出。
我“噗”地笑出声来。邹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满脸通红,赶紧对服务生说:“叫你们老板娘来。”邹健故意抬抬左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里闪出无数道金光。
服务生显然见多了这种显摆的客人,彬彬有礼道:“晴姐不在店里。”邹健显得极不满意,嘟囔道:“怎么搞的,刚当上老板,就不守店了,太不敬业了!”
我想,这泡妞狂一发情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便接过服务生的酒水单看了看,对服务生说:“这位先生是你们老板娘的粉丝,专门来找她要签名的。这样吧,先来两桶黑啤,外加一碟腰果,黑啤要冰镇的。”
服务生走了。
“我是她粉丝?我找她签名?哈哈,笑死人了,亏你想得出。”邹健嚷嚷着歪在沙发里,显出一副失落的样子,“每次来都不见人,啥意思嘛!”
“你别装了好不好,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还真以为全世界女人都是你的啊?”我讥讽道。
“我是谁?我是岛城钻石王老五!”他坐直身子,一脸坏笑,回敬我道,“你这个鸟诗人封的。”
“可以改称呼了,叫岛城淫贼吧。”我笑道。
服务生端来了啤酒与腰果,倒满两杯,说了句“先生慢用”,礼貌地退下。邹健啧啧感叹道:“你看这服务,老板到底是演员出身的,就是讲究。”
我不以为然,服务好跟老板演员出身有毛关系。
邹健望着那啤酒杯,斜了斜身子,凑近我问:“这杯子有意思吧?”
我看了看那啤酒杯,愣了一下。这杯子的造型确实有点奇特。
“像不像女人的乳房?”他低声问我。
我笑了笑,“你满脑子的邪恶——”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你是生意人,心里老不干净,会倒霉的。”
邹健坐直身子,看了看我,“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想起遇着的一件倒霉事了。”他一本正经地问我,“要听不?”
“可以听听。”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说吧,知道你倒霉,我就开心了。”
他瞪了我一眼,“你这人无德,总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我控制自己不笑出声,“开讲吧,让我听听你是如何倒霉的。”
斑驳陆离的光影仍然在飘浮,龇牙咧嘴的舞者仍在墙上摇头晃脑,女歌手仍在低沉而不厌其烦地念叨:“let……to……be……let……to……be……”
邹健一脸认真地开始了讲述。
“我遇到了一个女鬼。”他说。
“女鬼?”
“一个女孩。”
“你把女孩称为女鬼?”我损道,“难怪你找不到老婆……你这单身打定了。”
他朝我翻了个白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道:“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明珠商场买鞋,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女孩。”他看了看我,顿了一下,“那女孩长得真他妈好看,我不懂写诗,反正好得可用诗歌去形容。”我对他关于女孩漂亮的评价从来不以为然,“在你眼里,世上没有丑女。”我说。邹健摇了摇头,继续一脸认真,“是真的漂亮。”他瞄了瞄四周,压低声音:“你看到她我保证你会全身充血,根本管不住自己的鸡鸡,恨不得带她立即开房。”我说:“好吧,希望你不要在电梯里有这些下流反应——继续吧,讲重点。”
邹健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他说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他去十三楼,她去十五楼。他找她搭讪,她也大方应答。很快,十三楼到了,邹健迈出电梯,但,立步,按着电梯门,叫女孩给个手机号,女孩嫣然一笑,愉快地给了。
邹健买了鞋子,那女孩的影子一直在他脑子里浮现。他按捺不住试打了一下女孩的手机,接通了。“美女,我是刚才电梯里的大哥。”他说。
“大哥好。”女孩很有礼貌。
“你还在十五楼吗?”
“嗯哪。”
他告诉女孩,匆匆一见,她给他留下了很美好的印象。相识便是缘,他希望能与她交个朋友。“能请你去58层喝杯咖啡吗?”他热忱地问。
女孩在手机那端迟疑了片刻,笑道:“58层?嘻嘻,那地方好高级啊,我没有去过。”
“想请你去坐坐。”邹健盛情相邀。
“什么时候?”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现在吧?”
“大哥……这……以后吧……”女孩有点支支吾吾。
“哈哈,不要以后——刚好我今天也空闲。”邹健语气坚定,很恰当地表现出了邀请的真诚和执着。
女孩又迟疑了一会,“我们才认识……不妥吧?”
“都什么年代了,相识便是缘嘛。”为了打消女孩的顾虑,邹健强调道,“放心吧,大白天的,没有坏人哈!”
女孩勉强同意赴约。
岛城人都知道,58层是位于西海岸的白金大酒店顶层的旋转咖啡厅。那是岛城最奢华、最浪漫、最适合调情的地方,坐在咖啡厅里,你可以180度眺望蔚蓝的大海,你可以360度鸟瞰美丽的岛城,你可以720度探寻对面的灵魂。能坐在那里喝咖啡的人,非富即贵,非腕即星。
女孩爬上大奔副驾位置。刚落座,邹健便变魔术般地摸出一枝玫瑰花送给女孩。女孩一声尖叫,一脸惊喜。
到咖啡厅后,邹健选了个僻静的临窗位置。服务员热情周到,咖啡点心水果美食全上。女孩一边啜饮着奶昔咖啡、品尝水果美食,一边听邹健畅谈人生。
我熟悉邹健泡妞的套路,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他是天才的故事讲述家。他从来岛城那年开始讲起,讲他如何寻找未婚妻,讲他如何在岛城艰辛创业,讲他如何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却形单影只苦闷不堪……最重要的是,讲述中总会插入他对人生的最接地气的感悟,对爱情最真诚的憧憬。女孩基本上都会被感动得眼含热泪,对他的态度也会从起初的警惕防范,一变而为关注好奇肃然起敬,直到恨不得与他立即携手共赴人生之约。
几个小时的倾心畅聊,两人已是如胶似漆。女孩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的样子,“不好意思,昨晚没睡好。”女孩对邹健嫣然一笑。邹健体贴细心,“要不,下楼去开个房休息休息——放心我不?我不是坏人。”邹健一副体贴厚道的样子。女孩一脸娇羞,顺水推舟:“哥,要是不放心你,我也不会跟你聊这么久呢!”于是,两人移步下楼。一切做得宛若行云流水。
邹健在客厅里打开电视,很绅士地指了指里间,对女孩说:“你去休息,我就在这看看电视。”女孩一脸感激,点了点头,进到里间。一会儿,女孩端出一杯热腾腾的茶,“大哥,你喝杯热茶。”又是嫣然一笑。邹健更是受宠若惊,觉着这女孩真是懂事,一缕爱意涌上心头,狡黠的眼神闪了闪,伸手想去抱她一下。她快速一闪,“大哥,别嘛——我去休息了。”说完进了里间。
邹健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几分钟后,只觉睡意侵袭,倒在沙发上,像头死猪般地睡着了。醒来已是一个小时后。
他睁开眼,觉得头有点昏沉,记忆模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用手指压着太阳穴,闭着眼睛,努力地想恢复一下记忆,终于想起自己是与一个女孩来开的房。他一下子清醒,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向里间。里间巨大的圆形床上床品整齐,根本没人动过。他听见洗漱间好像有水声,推开门,水龙头在“滴答滴答”漏着水,哪里还有女孩的身影!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起放在电视柜上的手提包,奔到电视柜前一看,手包还在。他快速打开包,证件银行卡还在,但手机与几千块现金没了。
“故事老套,索然寡味。”我说,“这是找艳遇的男人们常遇的老套儿。”
“怎么会这样呢?”邹健一脸苦瓜地望着我,“她长得那么漂亮,我真的是喜欢上了她……”
我笑骂道:“你就一傻帽,我对你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虽然她偷了我的手机和钱,可是,我不恨她……多漂亮的女孩……可惜了。如果她不那样,我们完全可以好好地谈一场恋爱啊,说不定就成了我的老婆啊!”他眼里充满柔情与眷恋。
邹健这样子让我打了个激灵,一道五彩祥光闪过我的脑际——灵感女神真的就这样附体,几句诗从脑子里“嗖嗖”蹦出……
这肯定是个阴谋
谁在她的胸罩里塞满了黄金呢?
那是哺育生命的地方!
……
我把酒杯一推,起身说:“不喝了,回家。”我迈步往外走。
邹健愣坐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我走出大门才听到他的骂声:“你奶奶个熊——你这鸟诗人不按规矩出牌啊!”身后传来女孩忧郁而迷惘的歌声:“let……to……be……let……to……be……”
我回到家。
透过卧室门缝,我看见蝶坐在床头翻看女儿的作业。女儿在一边睡着了,我似乎听到她在梦里喊着爸爸。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房间,打开空调,启动电脑。我赶回来是为了写一首诗,它的名字应该叫《老邹的爱情》。
那个变态的夏季,那个无风的晚上,邹健的艳遇在我心里变质变味直至升华。我写得很顺,灵感如电,意象如风,爱情叙事诗《老邹的爱情》就这样一气呵成。天亮之前,我把它贴在了岛城著名的诗歌网站——岛城诗坛。始料不及的是,二十四小时内,百万点击量使服务器瘫痪了十多次,以至于几天后,网站老板亲自打电话恳求我将此诗撤下——那是我最幸福、最骄傲的时刻。
从那首诗开始,我的诗情就像一口堵塞了多年的老井被突然开启了闸门,所有的活水死水香水臭水喷薄而出。那个夏季,我创作的关于天地爱情日月星辰森林河流睡觉放屁的诗歌,奠定了我在岛城诗坛的霸主地位,岛城的报纸、电视、网络都在宣扬我的诗歌,岛城诗坛称我为前途无限的“桂冠诗人”,岛城诗民们称我为才华横溢的诗歌大叔。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荣誉。也正是在那个变态的夏季,我决定把整个身心投入到充满荣耀也布满阴沟的诗歌大业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