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灵山
三月的阳光照耀着岛城,天地一派明媚,我心里却是一片阴霾。
我在街边的老乡酒楼点了两个菜,独饮了几杯啤酒。然后起身,赶往汽车东站。行李非常简单,一只伴我多年的帆布背包,里面塞着几本诗集和几件换洗衣服。我搭上了开往灵山的班车。岛城,我走了。连挥挥手的意思都没有,我就成为这个城市的逃亡者。
我突然非常理解刘大侠当年逃离此城的心境。
刘大侠是我惺惺相惜的诗友兼酒友,他是我们报社很有才华的记者,采访,写诗,喝酒,全能。他的诗很棒,经常见诸岛城内外报纸副刊。大侠单身汉,我也不愿回家,下班后我们常聚。几瓶青啤、一碟麻辣猪耳、半袋油炸花生米,就能聊个通宵。我们谈诗,论酒,骂娘。有一个晚上,我们刚刚在报社楼后的椰子树大排档坐下,大侠的手机便响了,他接听了一会,猪腰子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接完电话,他骂了句“马勒戈壁”,便起身走了。几天后我才知道:那晚,他的一篇报道岛城城市建设的稿子出了问题,他在报道中如实揭露了某局存在的贪腐黑幕。领导把他叫回去训了一顿,稿子当即被撤下。不久,刘大侠便辞职了,说是专心写诗。我虽同情,却无力相助。大侠家在较远的城郊,我们各忙自己的事,时间一久,便失了联系。再后来,有人告诉我,大侠去了米国。
有一天,电脑屏幕上MSN在闪烁。我点进去,大侠的头像跳了出来:“想不到我逃了吧?”我立即给他回复:“是啊,确实没想到!”大侠问:“你过得还好吧?”我说:“不好,我也想逃,但不知往哪逃呢?”大侠说:“来我这里啊!”我说:“没想过。”大侠告诉我当初没来得及告别就走了,实在是因为对岛城失去了信心,“多留一天都难受,”他说,“出来了才知道,外国的月亮确实比岛城的圆。”他向我讲述了他在那边的生活,他在一家华人公司做管理,工作辛苦,但收入很不错。他展望未来,信心百倍地说,熬过五年就可以拿到绿卡。我问还写不写诗,他说不写了,把余暇都献给了爱国。
“如何爱国?”我问。
“跟米国女青年谈恋爱。”他说。他用了“谈恋爱”这个词,这个词从他口里吐出来,显得一本正经却又滑稽无比。
“祝贺你啊!”我笑道。但我实在不明白这跟爱国有何关系。
他开导我:“你想想,米国鬼子折腾了我们多少女同胞?”
于是,我明白了,位卑不敢忘忧国,他正在异国他乡为同胞雪耻。
如今,我也要逃离这座城市了。只是,我不能像大侠那样漂洋过海远走高飞。我故土难迁,更钟情于祖国的山川河流土村野寨。
我要去的地方叫灵山。
几年前,岛城政府开展“寻找最美乡村”的活动,报社配合宣传,我负责版面。我的目光落在了西郊一个叫灵山的地方,那是一个偏僻的古村,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据去过那儿的人说,村子很美,只因偏远,交通不便,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那次宣传,上边要求图文并茂。文字我能解决,摄影我是外行,我想带个摄影记者下去,可几位老摄正在忙另一个采访,而且,他们还嫌天气太热,灵山又偏又远,路也难走,不愿随行。我只好找市宣传部一位新闻干事帮忙,干事说,他在外边陪领导调研,没法跟我下去。他给了我林姓村长的电话,叫我先与村长联系一下。我把电话打过去,正好是林村长。从电话里感觉村长挺年轻,语气豪爽。我说我是岛城日报的谈记者,想采访灵山村,他非常高兴,“来啊,我们村可是桃花源呢!”我问真有桃花吗?他说桃花没有,三角梅多。后来,由于忙别的,去灵山村采访的事便作罢了,但是,灵山村——桃花源,我记住了。
早上起床,我试着给林村长打了电话。“谁啊?”电话那端是林村长的声音。我说:“村长,我是岛城日报的谈记者,还记得不?”村长也听出了我的声音,说:“记得啊。那年你说要来采访我们村的。”我笑着说:“你好记性啊。”
林村长问:“谈记者有什么事吗?”
我说:“想了结一份心愿,去你们桃花源看看。”
林村长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欢迎欢迎!三角梅正开着呢!”
“不过——”我道出心思,“我想在村里住段时间,不知道方便不?”
林村长顿了下,说:“方便是方便,但房子有点破,怕你住不惯。”
“没关系,干净就好。”
林村长沉吟了一下,“对了,村边有个怡人庄,有好点的房子,我安排你住那儿。”
“那拜托你了。”
确定了要去的地方,迈开脚步,我就成了这个城市的逃亡者。
那是一条缺乏保养的乡村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汽车一路哼哼唧唧吱吱呀呀,我一路犯困,不知颠簸了多久,迷糊中听到司机在叫,“灵山村到了!”
我擦了擦眼睛,提起背包下车。
一下车我就傻眼了,眼前是一片莽莽苍苍的灌木丛——说好的桃花源呢?
我站着的地方是个转盘,确切地说是一个圆形岔路口,顺着这个转盘依次分出“左、右、前”三条小道。“走哪条?”我犯愁了。
抬眼看到杂草里侧翻着一块腐朽的木牌子,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斑驳可辨的三个字:灵山村。字下方画了个指示方向的箭头。我走过去扶起牌子,却弄不明白箭头到底指向哪个方向。向左,向右,向前,三个方向我都转了一圈,还是没有答案。我抬头看了看四周,也没个人影。我决定跟自己打个赌:选择第一感觉,向左转。
这是一条狭窄的乡间小道,一辆车的宽度,路边长满杂草灌木丛。越往前走,心里越没底——走过杂草灌木丛,一株株粗壮高大的野菠萝遮天蔽日地横亘在我面前,空气变得阴凉而潮湿。我连打了三个冷战,心里一阵发怵。我看了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出这条小道。我没法往后退,只能坚定地往前走——我突然有点沮丧:我为什么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把一条道走到黑呢?
就这样走了半小时光景,野草灌木丛与野菠萝终于消失在身后,眼前豁然开朗:瓦蓝的天空飘荡着朵朵白云,广袤的原野上绿波荡漾,牛羊在悠闲地吃草。这原野实际是一片开阔的丘陵地。丘陵脚下有一条小溪,溪边有片墨绿的竹林;竹林的尽头,现出一抹长长的猩红——成条状生长的三角梅燃烧出一树树的焰火。就在那红与绿的交映里,依稀可见一幢幢低矮的黑瓦灰墙——我想,那应该是古老而神秘的灵山村了。
这个时候,我就看见前方路边一棵枝叶茂盛的印度紫檀树下站着一个汉子。我加快步子走了过去,还没等我开口,汉子便迎了上来——
“你是谈记者吧?”
我哈哈大笑,上前握住他的手,“我就是谈天,你是林村长吧?”
他点了点头,“我猜你应该是搭这班车来的,所以出村来看看。”
林村长三十来岁,脸盘方正,虎背熊腰,皮肤黝黑,一条宽松的花格子T恤胡乱地套在身上。我说:“你挺年轻的嘛。”他一脸憨厚,说:“不年轻啦,而立之年了!”我说:“一般像你这年龄的都在城里闯荡呢。”可能是鼻子发痒,他用两个手指捏了捏鼻子,对我“嘿嘿”地笑了笑,“我也想出去闯啊,可是没办法,大家选举我做村长,我就走不出去了。”我说:“也不错,现在流行选举年轻人当村官。”
“我们进村吧。”林村长对我说。我点了点头,跟在他的后面。林村长走起路来两只粗大的胳膊一甩一甩的,风声呼呼,颇有排山倒海般的架势。
他带着我走进了灵山村。
灵山村不大,三十来户人家。清澈的小溪在村边欢快地流淌,几个戴椰叶帽的妇人在溪边清洗着刚刚使用完的农具,腿上还沾有点点泥渍。村前,一堵火山石筑建的破损不堪的古墙,在夕照下发出黝黑的光泽,尽显年代的久远;古墙一侧,有个土地神庙,门框上贴着一副红色对联:子子孙孙传香火,世世代代永保佑。村子里古木苍劲,新树翠绿;黑瓦灰墙的房屋顶上,爬着一些开淡白色小花的绿藤。几乎每家都有一个篱笆小院,篱笆上吊着绿色与红色的瓜果;村中心有一个大晒场,晒场中心生长着一棵岛城随处可见的硕大如蓬的榕树,密不透风的气根宛如老人的胡须飘然落下。
“兄弟们等着你喝酒呢!”林村长对我说。我看见榕树底下围坐着一群村民,正向我们这边张望。我和村长走了过去。
十多位村民每人手里端着一只大茶杯,汗流浃背地围坐在一只巨大的柴火炉边。炉上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锅里沸腾着一股奇香。林村长安排我坐在主位后,便用灵山话跟村民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但感觉出林村长是在向村民们介绍我。“欢迎谈记者来我们灵山村做客啦!”他端起大茶杯,改用普通话对村民说。
村民纷纷站起来,举起大茶杯,对我喊道:“喝酒喝酒,城里来的大记者!”
我站起来,一边连声道谢,一边端起面前的大茶杯——那是满满的一杯酒!
村长问:“能喝不?”
我说:“喝一点行。”
村长说:“我们一口干,你随意。”
我点点头,刚把杯子凑近嘴边,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醇香。我以为是曾喝过的海岛黎族山兰酒,于是,喝了一口——甘甜下喉,忽觉微苦;再回味,又辣又涩。“不像山兰酒。”我咂了咂嘴。
村民们看着我,开心地笑。村长说:“这不是山兰酒。这是村民们用自家地瓜酿的地瓜酒,后劲足。一年才几十斤,稀罕,城里喝不着呢!”
既然是稀罕之酒,我便又喝了两口。
三口酒入肚,村长的话应验了——这酒后劲非凡。我一阵晕眩,四肢无力,差点倒下。村民们见我不胜酒力,就不再敬我酒,“多吃肉,多吃肉!”村民们笑着叫着。
“吃肉吃肉!”村长指着沸腾的火锅对我说:“你肯定没有吃过这种肉。”
我望着锅中“嘶嘶”尖叫的黑亮油腻的肉块,本能地吸了吸鼻子,于是,一股股奇香窜进鼻腔。我举筷夹起一块肉送入口中,咀嚼着,品味着,感觉那鲜美的滋味确实不曾尝过。“什么肉,这么美味!”我问身边一位村民。
村民“嘿嘿”一笑,一脸自豪:“大记者,没吃过吧?这叫龙虎宴啦!”
龙虎宴?
村长见我一脸困惑,解释道:“大蛇炖野猫,我们灵山的特色宴!”
村长话落,我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我一步奔向晒场另一边,张开嘴,一口酒肉从口中呼啸而出。
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村民们笑趴了。
我吐完后回来坐在他们边上,再也不敢动筷子了,这龙虎宴我是没法享受了。
村长一脸歉意,“那咋办呢,你不吃点东西,晚上会饿的。”
“没事没事,不饿。”
村长过意不去,叫一位村民回家给我煮了盆面条送来。“你喝不了酒,也吃不了肉,那你就吃碗野菜面填下肚。”村长笑着对我说。
我看了看,这哪里是面条,分明是一盆野菜面糊糊。
不知是我真的饿了,还是这野菜面糊糊好吃,我竟然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碗。林村长说:“再来一碗!”
我一边吃着野菜面,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村长的介绍,“灵山人是很勤劳的,当然,也是很懒惰的。他们习惯了看着天地脸色过日子:没旱没涝,他们干劲冲天;一有旱涝,一年都不想劳作。他们没啥时间概念,也从不记具体日子。你问他啥时生的,答:打台风那年;你问他啥时候上学的,答:收番薯那天;你问他哪年结婚的,答:种水稻头茬。”我听得哈哈大笑,林村长也笑了笑,继续介绍:“在灵山人的眼里,时间就如田沟里的水、泥土里的沙,多的是、充足得很。”村长的介绍,让我感觉穿越到了一个遥远而神秘的部落。
“谈记者,你没有听过灵歌吧?”村长问我。
“灵歌?我第一次听说啊。”我说。
“那听听吧。”村长笑道。
“好,这个难得!”我说。
几个村民便脸红脖子粗地扯起嗓子唱起歌来,“啊——啊——咦——噢——”由于唱的是灵山方言,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但从那抑扬顿挫的旋律以及村民们庄重虔诚的神态,我感觉得出,应该是一首传颂他们祖先的歌谣。
西边天际洒下最后一抹玫瑰红,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唱得没完没了。村长站起来,对村民说:“不早了,我带谈记者去怡人庄。”人们便停止唱歌,起身与我告别,“我们灵山好山好水好地方,你就安心住吧。”
我点了点头,“一定一定。”
走了好远,还听得见村民们的歌声与笑声。
灵山,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生活真的不只是岛城的灯红酒绿,原来还有灵山的地瓜酒与野菜面糊糊。我想象着某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也将打着赤膊,我也将黝黑着脸庞,我也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也将扯着嗓子吼歌。可是——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也会像他们一样舒畅与亮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