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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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在延斯的指引下,两个人登上城堡三层。首先映入眼帘是一间公共休息室,这间休息室为正十二面形,每一面墙上开有拱形花窗。休息室的主色调为墨绿色系,绘有金色花纹的壁纸、窗帘和沙发的布艺、亦或是原木家具上的绿松石配件,整体配色十分和谐。

唯一的跳色来自环绕房间陈列的一具具铠甲,每两扇花窗之间伫立着一具铠甲,每一副铠甲在细节处各有千秋,但无不是腰挎长剑,身披深红色长斗篷,这种深红色非但不与主色调冲突,反而一下子抓住观赏者的目光,更衬托出铠甲的英姿飒爽。

穿过休息室,延斯引他们走向左侧的长走廊,走廊的地板上铺设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柔软舒适,一点脚步声都没有。走廊一侧为悬窗,悬窗间的落地花瓶中插着娇艳欲滴的各色鲜花,仿佛抖一抖花瓣就会有新鲜的露水滴落下来。

另一侧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字排开的十余幅油画肖像,每一幅画中的人物都身穿礼服,头戴假发,神情无不是微扬起下巴,眼神倨傲地垂视着下方的走廊,尽显高傲之态,仿佛在审视每一位经过城堡的人。延斯向两人介绍,这些是历代国王的肖像。

见到油画作品,林珩自然要多看几眼,于是很快他便发现了违和感。城堡的一切布置陈设都是欧洲中世纪的风格,走进城堡就仿佛回到了安徒生和格林笔下的年代。然而画中所有国王都是亚裔面孔,有些面孔甚至给林珩一种眼熟的感觉,就好像他进入的不是童话世界的城堡,而是一所位于国内的学校,墙壁上悬挂的是历任校长的照片。

林珩来不及多想什么,穿过走廊之后便来到他们的客房,推开房门的一刻,宇卓立刻开心地蹦起来,欢呼着,“这房间也太棒了吧!”

的确是太棒了,简直是林珩见过最精美的房间,连一向性子冷清的林珩都激动起来。客房的布置极尽奢华,但是细节之处却绝不失考究和典雅,每一件家具、每一处布景都仿佛出自匠心的凝聚,甚至连每一条直线的长度、每一个转角的弧度,都精确到不失毫厘。

房间中还有造型各异的花瓶,每一个花瓶中都插着白色和淡紫色绣球花,亦或是香茅、鼠尾草、罗勒等芳香植物,各种香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不但不驳杂反而相得益彰,空气中时刻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总之,这里不像是客房,而像是一间艺术品的陈列室。

浏览完起居室和卧室之后,延斯又带他们参观更衣室、卫生间及浴室。卫生间宽敞的可以跳舞,纤尘不染的四壁和地面都由整块大理石铺成,比镜面还要光洁细腻,仿佛能倒映出他们的模样。浴室中央是一座陷入地面的巨型泡泡浴池,数不胜数的精油和香料盛放在各种形状的瓷罐中,每一个龙头的把手上还镶嵌着各色宝石。

延斯又告诉他们,更衣室的衣柜中有专门为贵客备下的礼服,他们稍作休息之后就可以到二层餐厅赴宴。

“真是麻烦你了。”林珩客气地说。

“职责所在,明天早上八点我会来接你们。”延斯依旧是那副俊美而标准的笑容,连每一个语音都显得谦逊有度,“如果我不在了,就由我的同事卡尔来负责。”

延斯离开后,宇卓抱着他的芝士球,迫不及待地扑到卧室的床上。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卧室内只有一张床,不过这张床非常之大,即便两个人一起摆成“大”字都绰绰有余。林珩也走过去坐在床边,床上的寝具也带有甜牛奶一般的香气,让人只想深陷在里面,闭上眼睛忘记一切烦恼。

宇卓在床上开心地滚了好几圈,简直比入住七星酒店还要开心,他钦佩地说,“珩哥,你也太厉害了吧!”

“我哪里厉害?”

“你忘记了?这里是你的后生,眼见的一切都是你创造出来的。”宇卓从床上爬过来,拉着林珩的手臂对他撒娇,“珩哥,下一面镜我想去海滨度假,我要冲浪,要潜水,还要帆船和滑翔伞,要吃不完的大龙虾,还要穿比基尼的漂亮姐姐。”

“那个……”林珩扶额,“梦还是留着晚上做吧。”

“胡说,你上次说天黑了不适合做白日梦,现在明明天还亮着……”

“我说过吗?”

“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即使忘了那也是在装傻。”

林珩忘记了宇卓是学霸,学霸的记忆力一定很超群。

宇卓并没有停止做梦,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他对海滨小屋的构想。然后他将芝士球藏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跳下床去看衣橱中为他们准备的礼服。衣帽间位于起居室和卧室中间,宇卓一边查看礼服,还评价说如果起居室内能有一架钢琴就更好了。

礼服一共两套,一套红色,另一套为白色,另外还有配套的黑色马裤、皮带、金线刺绣的肩章和长筒皮靴。

“珩哥,你要什么颜色?”

“随意,你先选。”

“那我要红色,因为我对你的爱慕热情如火。”

林珩又一次扶额。

在浴室简单冲过淋浴,两个人各自将礼服换上,不成想礼服竟然像是量体裁衣,每一个线条都非常服帖,而且不仅是礼服,连腰带的长度和连靴子的尺码都刚刚好。

“还真是周到。”林珩不由得感叹。

“靴子刚刚好就罢了,腰带也刚刚好是不想让我们多吃的意思吗?”宇卓小声嘀咕。看到林珩已经换好全套礼服,宇卓由衷地称赞,“哇,真好看!对了,珩哥你知道一个词叫‘羽衣昱耀’吗?”

“不知道。”林珩摇摇头。他不但没听说过,甚至怀疑是宇卓现编的。

“可不是我编的。”宇卓马上说,“意思是说美好的人穿上漂亮衣服会变得更加美好,比如珩哥你。白色很适合你,不过要是能换成深蓝色就更好看了。”

“我也更喜欢深蓝色,那个……”其实林珩也知道自己不丑,他在加拿大读书的时候并不算什么美男子,不过回国之后就变得受欢迎起来。林珩的五官干净而立体,皮肤也很白净,身上还有一种忧郁的气质。读大学期间,经常会有女生问他的联系方式,只不过这样的情形多数时候令他反感。

林珩的耳根忽然有些发热,“那个,谢谢你。”被宇卓这么一夸,林珩也有一点陶醉于自己的帅气。

“不客气。”宇卓笑着说,“不过我就不一样了,虽然我英俊潇洒,幽默风流,但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最大的优点其实是谦虚……”

二楼餐厅设为自助晚宴,餐厅中间是两张长桌,铺着墨绿色天鹅绒长桌布,座位上配有光可鉴人的银质餐具和琉璃盏高脚杯。餐厅四周为盛放食物的餐桌,每一张餐桌上都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

林珩和宇卓赶到的时候,晚宴才刚刚开始,食物丰盛的程度让他们眼花缭乱。

各种方法烹制的肉类,淋漓的肉汁锁在细腻的纤维中,诱人香味却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数不清种类的蔬菜,新鲜的像是刚刚从菜园里采摘下来,或是拌成不同口味的沙拉,或是用香甜的奶油焗熟。还有新鲜出炉的面包和馅饼,焦黄的外壳上还残留着炉火的余温。各种风格的饮料和汤品,无论口味清淡还是厚重,一定能找到自己最喜欢的一款。

所有这些食物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仿佛在发出请求被吃掉的呐喊,已经饱餐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再度垂涎,何况是两个饥肠辘辘的人。

林珩都没意识到自己取了些什么,盘子转眼就堆满了。他原本还想找一找有没有宇卓喜欢的芝士蛋糕,可惜此时甜品还没有布置上来。于是林珩只好取了一些芝士馅饼,拉着宇卓找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就坐。

这些食物可不仅仅是模样诱人,美味程度更是超乎想象。林珩将一小块烤鱼送入口中,肉汁混合着酱汁在口腔中爆开的一瞬,味蕾仿佛绽放起欢庆的烟花。林珩立刻感觉这种烤鱼取少了,他可以把盘中余下的一扫而空,随即又后悔自己取多了,餐桌上分明还那么多种食物,他真想把每一种都尝尝。

宇卓开心地大快朵颐,小鬼头竟然能做到贪吃的同时还举止优雅,食物带来的幸福和安逸感从他眼神中流露出来,他像是一只尽情享受小鱼干的猫咪。

食物的美好让两个人都忘记了交谈,甜品上来之后,林珩又给宇卓拿了芝士冰淇淋,自己则慢慢地啜饮消化酒。

等到两人再回到客房的时候,林珩也觉得腰带有些不够用了。

走进房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起居室内竟然真的多出了一架立式钢琴。

“不会吧?”宇卓立刻走上前,打开琴键盖,纤长而有力的手指轻巧地爬了一遍音阶。琴声通透饱满,触键响应灵活,是一台很不错的钢琴。

“这房间还能回应愿望吗?”宇卓急忙双手合十,向着天花板许愿,“英明而伟大的房间之神呀,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想拥有一柄飞天扫把!”

林珩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宇卓提起钢琴的时候,延斯显然已经走远了,而且这里是中世纪,电力都还没有发明出来,更不可能有什么监控设备。明知他们不可能被监视,林珩还是觉得不舒服,仿佛未知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观察着他们。

宇卓却没有那么多顾虑,优雅地落座在琴凳上。就连琴凳的高度也是恰好的,不需要他再调试,“珩哥喜欢听什么?”宇卓偏着头问。

“你还会弹钢琴?”林珩惊讶地问。

“学过,不过最近练得少,有些生疏了,你别点太难的。”

看到宇卓如此轻松自在,林珩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毕竟这里是精神世界,聆听他们的心愿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那就《卡农》吧,永远也听不腻。”林珩说,“我喜欢温暖的曲子。”

“《D大调卡农》其实是帕赫贝尔为悼念亡妻创作的。”宇卓解释说。

《卡农》也并不是乐曲的名字,而是一种复调音乐形式,指所有声部的旋律始终模仿同一个声部,一直到最后一个和弦融合在一起。最常见的钢琴曲《卡农》有C大调和D大调两种调式。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每次听《卡农》都有一种暖风拂面的感觉。”林珩说。

“可能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即便阴阳相隔,回忆起来的时候也会觉得温暖吧。”宇卓的指尖轻轻落在琴键,《卡农》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宇卓弹奏的是原版D大调,林珩也更喜欢这个版本。宇卓有意放慢了节奏,原本就很唯美的旋律变得更加舒缓悠扬,仿佛缓缓流淌的水面下,鱼尾卷起的小小涡旋,静谧却又暗含情绪的波澜。

听完宇卓的独奏音乐会,两个人又去享受了一个温暖的泡泡浴。林珩身上原本有挨打后留下的淤青,现在竟然恢复如初,看来上一面镜中留下的伤势会在下一面镜中痊愈,就像妖化的宇卓也会恢复原状一样。

洗得劲松骨软之后,两个人换上丝绸睡衣,躺在舒适的大床上发呆。宇卓终于打开他的芝士球,送了一颗在口中。

“你还没吃饱?”林珩笑着问他。

“我只是嘴馋。”宇卓解释说,“后生位于中阴界,也就是生和死的夹缝里。我毕竟是一个死得干干净净的鬼,保持人的形态需要更大的能量。”不过宇卓并没有继续吃下去,而是舔干净手指上的芝士粉,又将袋子封好藏回到床头的抽屉里,仿佛这袋最普通的零食是他珍藏的宝贝。

“那个……”林珩欲言又止,其实关于厉鬼宇卓,林珩一直想问,但是话至嘴边又觉得不好启口。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宇卓如有猜心术一般,“就像我当时说的,鬼在极端愤怒的时候才会变成厉鬼。看到那些人对你动手,我心里太着急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变成那个样子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想的,让你看见我恐怖的样子。”

“我一点也不介意。”林珩特别真诚地说,“真的,我其实是想感谢你,感谢你让我看到更真实的你。”

“你还是以后再感谢我吧,等你见到更真实的我的时候。”言罢,宇卓冲着林珩狡黠一笑,露出整齐漂亮的小虎牙。

林珩觉得宇卓似乎话里有话,却又不知道话头在何处。

宇卓问他,“珩哥,你能回想起来吗?这个童话世界对应你人生哪个阶段?”

“母亲去世之后,没有亲人肯收留我。我到疗养院接受治疗前,似乎有在孤儿院住过几年,不过这些都是疗养院的医生后来告诉我的。关于孤儿院的经历我完全想不起来,连片段都没有。”林珩遗憾地说。

“这里原来是孤儿院呀……”宇卓微微蹙了一下眉,“不记得也没关系,就在后生中慢慢寻找吧。”

林珩从床头桌上拿起那本《安徒生童话》,指尖轻轻抚过书的封皮,“宇卓,为什么上一面镜的物品还能带到这面镜中?”

“这个很好解释。”宇卓说,“某个阶段没能解决的冲突会延续到下一个阶段,这在心理学上叫做‘固着’,这是弗洛伊德他老人家说的。”

林珩抚弄着童话书,大胆猜测,“你说会不会是这本《安徒生童话》将我们送进了白雪公主的世界?”

“哇!”宇卓夸张地说,“珩哥你的领悟能力也太强了吧,连这些都能想到!”

“真的有吗?”

宇卓却立刻做了一个遗憾的表情,“只可惜《白雪公主》是格林兄弟写的。”

“你……”林珩就知道,有些小鬼头看上去白白净净,切开来一肚子坏水。他低声嗔了一句,“无聊!”

“别生气啦,可能林稚玉只是希望你永远做一个单纯善良的人。不是有句话说‘你若不像小孩子,就断不能进上帝的天国’。”

“也是弗洛伊德说的?”

“不是,是《圣经》说的。不过弗洛伊德还有一个防御机制的理论我很信服,我记得之前也提起过:人会将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压抑到本我中,以至于自我回想不起。所以你之所以回想不起来这段人生,一种可能是你曾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是这样?”林珩是因为精神疾病才住进疗养院的,然而是谁让他生病的,林珩不得而知,看来不能因为这里是童话世界就掉以轻心。

可能是感受到林珩的不安,宇卓安慰说,“你也不用太担心,即便是灰暗的童话,你也是童话中的男主角。主角都是有光环的,所以万一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你就冲着天空大喊一句:‘我是男主角!’那时候一定会天降金手指,祝你逢凶化吉!”

“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吗?”

“当然不信呀,也就骗骗小傻子。”

“宇卓你,你不是无聊,你是有点欠揍……”林珩不想再理宇卓了,他看着手中的童话书,虽然没有阅读的兴趣,不过入睡之前,他还是很小心地将书藏在枕头下,仿佛上面残留有母亲的气息,会在梦境中一直保佑他。

因为床铺太过柔软舒适,即使有心事,林珩还是很快便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仿佛听到了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