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见宇卓神色不对,林珩担心地问。
“没有,我只是想起一些别的事情,现在没事了。”像是为了让林珩放心,宇卓露出他漂亮的小虎牙。
回到兔老板的民宿,晚上洗过澡之后,两个人靠在各自的枕头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电视里播放的依旧是2014年冬奥会,依旧是林珩最喜欢的花样滑冰,俄罗斯女运动员尤利娅·利普尼茨卡娅的自由滑《辛德勒名单》。无瑕的冰面上,红衣小女孩的一回眸仿佛镌刻在众生心底,也把最好的尤利娅留在了2014年的索契。那之后,女单的霸主换了一茬又一茬,连男子难度的四周跳都被不止一人攻克,但是在林珩看来,却再没有人能超越那一回眸的惊心动魄。
林珩用遥控器试了一下,发现电视就只有一个频道,就仿佛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而电视机里那个俄罗斯的冬天却永远不会过去。
“现在我们弄清楚一件事。”宇卓说,“这个所谓的‘韩先生’,其实代表了反对朱熹理论的戴震,或者说戴震所代表的朴学思想。”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研究一下朴学理论?”林珩问。
“朴学我了解得不多,不过朱熹那套流氓理论迫害最多的就是女性。”宇卓说,“巧合的是,目前出现的鬼怪,无论姑获鸟还是那些趴窗的女鬼,都是女性的形象。”
“说起那些女鬼……”林珩若有所思,“他们的衣着让我有些疑惑,像是三、四十年代欧洲的装束,总之不像是国人的服饰。还有她们的脸,虽然扭曲变形了,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像是亚洲人的脸型。”
“不得了,还是群洋鬼?”
“真是那样的话,出现在这个小镇不是很突兀吗?”林珩回忆着那夜的情景,“而且为首的那个女鬼,她的脸我总感觉有些印象。”
“这个妹妹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走开,再不走我让王舅妈用尖头钗子戳你的屁股……”
宇卓恢复了正经,猜测,“在哪里留下的印象?加拿大?”
“不,不是真人。”林珩也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在某部电影里,可问题是我想不起来是哪一部……”
这一夜风平浪静,没有女鬼,没有姑获鸟,连梦境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两人来到胡子哥的音像店,一踏入店门,便宛如回溯了一段时光。
2000年左右的电影应有尽有,当年家喻户晓的银屏大片《卧虎藏龙》、《珍珠港》;文艺影片《花样年华》、《十七岁的单车》、《天使爱美丽》;最受小朋友欢迎的《玩具总动员》续集以及《名侦探柯南》的最新剧场版。林珩还找到了他最喜爱的电影——今敏导演的《千年女优》。
“都是DVD光碟,简直是一代人的情怀。”林珩的指尖轻轻掠过那些影碟,仿佛在检阅一个浪漫的时代,他由衷地感叹着,“我真想把所有的都再看一遍。”
胡子哥很慷慨,说既然他们是兔老板的客人,这些电影让他们随便挑选。返回民宿,宇卓找兔老板借来一台DVD机,林珩则去小超市给他买了很多水果和芝士口味的小零食,之后两个人便守在前庭的院子里看电影。
今天天气不错,天高云淡,万里晴朗,春风温暖而和煦,渡来隐约花草清香,如果不是姑获鸟的事情还困扰着他们,林珩感觉心情都被吹得有些荡漾。
林珩不断推入新的光碟,于是一天的时间中,他和宇卓跨越过亚欧大陆,又飞渡过太平洋,在某个战场经历了二战的炮火轰炸,也在某座校园里回味了年少时的青涩迷惘。
傍晚的时候,音乐从远处响起,美丽的西西里岛上,十二、三岁的少年骑着单车,在他情窦初开的年纪,追逐着玛莲娜美好的身影。
看到美丽性感的玛莲娜出场的那一刻,林珩忽然怔住了。
宇卓正吃着芝士球,发现了林珩的异常,他支支吾吾地调侃,“珩哥,你这情窦开得是不是有点晚?”
“我知道了!”林珩忽然激动地站起来,他指着电视的屏幕,“我知道在哪里见过那些女人了!就在这里,在西西里岛上,是岛上那些穿着黑裙的女人们。”
“人家是一部文艺爱情片,不是鬼片。”
“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鬼!”林珩大声地说,“因为她们其实是人,是岛上那些伤害过玛莲娜的人!”
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女主人公玛莲娜来到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岛,她穿着时尚的短裙,踩着性感的高跟鞋,她有着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和曼妙婀娜的身材,她的性感和妩媚令所有男人心驰神往,也令所有女人妒火中烧。
然而随着玛莲娜变成寡妇,人性的黑暗也集中爆发,她被女人们诽谤中伤,而那些昔日里为她神魂颠倒的男人们,把她当作廉价的玩物……
林珩说,“你之前说过,后生中的人可能不是人,所以鬼也可能不是鬼。她们和电影中伤害着玛莲娜的东西一样,是别人的偏见、诋毁、流言。”
林珩分析得头头是道,宇卓一时间也拿不出自己的判断,唯有怔怔地看着林珩。
“你还记得那些女鬼的形象吗?”林珩又说道,“她们在有风的黑夜中出现,而所谓的流言蜚语,不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形成的吗?最关键是她们没有舌头!你想什么样的人才没有舌头?正是那些进过拔舌地狱的人。”
“有道理!”宇卓终于点了点头,“所以她们代表的其实是诋毁和中伤,是无端的指责和恶意的诽谤。”
“对,就是这样!”
“可是……”宇卓还是有一点犹豫,“她们的目标为什么是你?你和玛莲娜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是呀,为什么是我?”宇卓将他问住了,林珩只好猜测,“或许她们弄错了,有没有可能她们的目标原本不是我。”
“那能是谁……”言罢,宇卓和林珩相视无言,心中却同时有了一个猜测。
宇卓曾说过,女鬼和姑获鸟都是女性的形象,如果女鬼们的目标不是林珩,那她们的目标极有可能是……
林珩默然不语,却在心中迅速梳理着思路:正因为后生是精神世界,那么林珩所熟悉的影视形象完全有可能和现实形象发生重叠。
在林珩的潜意识中,反对封建理学的韩先生是有能力解救整个小镇的人,而那些象征着流言蜚语的丑恶女鬼,一方面是语言暴力的加害者,一方面也是封建思想的禁锢者。既然如此,是不是姑获鸟也有可能存在双重身份?姑获鸟有可能不仅仅是一名小偷,同时也是精神伤害的承受者,她或许同西西里岛上的玛莲娜一样,同样遭受过群体中伤。那么姑获鸟偷取别人家孩子的行为,还有一种可能是出于报复。
林珩凝着眉,喃喃低语,“如果她们的目标其实是姑获鸟呢?如果姑获鸟并不是一个十足的恶人呢……”
宇卓点了点头,表示支持林珩的说法,但还是说道,“我们可以大胆推测,不过有什么佐证吗?”
“的确没有。但是你记得电影中那些玩弄过玛莲娜的男人吗?其中一人恰好是牙医,而薛牙医也是同样的身份。”
宇卓不觉睁大眼睛,“这样就很微妙了……”
“除了好色的牙医,电影中还有一个猥琐的律师。”林珩说,“记得听兔老板提起过,小丘镇上也的确住着一个律师,就是不知道律师家有没有孩子。”
“如果真有孩子,无疑是最好的诱饵!”仿佛看到了眉目,宇卓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现在我们不能确定姑获鸟什么时候行动,但她不可能只出现一次,昨晚她没有出来,万一今夜她调整好了。”
“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律师家会会她?”
“有道理。”宇卓点头说,“也许她单双号限行。”
林珩归还了DVD机,顺便向兔老板问清楚律师家的地址。现在他们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因为律师家中果然有一个孩子,而且和薛家的小桃子一样,也是刚上小学不久。
不过林珩并不准备通知律师。姑获鸟的形象出自一部意大利文艺电影。——这种听上去就很荒诞的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但无法同别人解释。即便解释,大概率别人也不会相信。
他们决定直接去律师家外蹲守,这也就意味着,今夜可能会有一场硬仗。为了防身,林珩向兔老板借了他整理花园用的铁锹,而宇卓觉得手柄太长的武器不顺手。其实兔老板的工具中还包括花园剪和剔骨刀,但考虑到对方是女性,两个人都不想见到血光。最终,宇卓顺走了厨房的炒菜铲……
律师叫林如松,家里的孩子叫“豆豆”,还是林珩的本家。现在林珩已经弄清楚了,小丘镇子上最多的是白姓,比如白镇长名叫白启政,是倔老头白启德的亲哥哥,白姓之外第二大就是林姓。
林律师家的情况和薛牙医家差不多,也是一栋二层高的建筑,布置的很有生活气息。窗户上贴着过年时的窗花,二层的阳台上种满花草,衣架上还挂着洗净的衣物,其中林珩还看到了小孩子的衣裤,推测豆豆应该是个身量不高的男孩。
入夜后,街上的行人渐渐消失不见。林珩身边立着铁锹,宇卓手持一柄铁铲,肩并肩蹲在背光的角落,活像两个蹲点的小偷。
起初,林珩和宇卓还能小声地聊天,聊他在加拿大的见闻、在学校参见过的棒球比赛还有美术学校中的课程,宇卓听得十分投入,不停地表示希望能和林珩打一次棒球,还希望能亲眼看到林珩作画。
后来,邻居家中的电视声消失了,再后来,窗帘内透出的灯光也消失了。夜色变得越来越宁谧,到最后,月睡着了,夜也睡着了。
临近午夜的时候,林珩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难以支撑,瞌睡虫组成的大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不停地叮咬着他。
林珩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睡着了,恍惚之中他依稀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并不是中国的服饰,也不是穿短裙和高跟鞋的意大利女人,而是一种类似和服振袖的服装,但是梦境中只有一些混沌而模糊的色块,他并不能完全分辨清楚。
随即,林珩又在梦境中听到了音乐声,是一段颇具日式风格的音乐,甚至能依稀听辨出三味线和梆子的声音。这段音乐很婉转很优美,优美之中却又凝结着淡淡的哀伤,让林珩心中渐渐堆积起一股酸涩的滋味。林珩觉得自己仿佛参透了音乐中的情愫,他感觉自己就快要落泪了……
但是宇卓摇醒了他,在林珩耳畔说道,“你知道吗?日本的传说中,姑获鸟是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幻化的妖怪,她们抱着死去的孩子在夜间行走,孩子的哭声就是姑获鸟的叫声。”
“不对吧?”林珩还没有完全清醒,但还是纠正了宇卓,“我怎么记得姑获鸟是中国的传说,很早的年代就有,好像《本草纲目》里就有记载过。”
“不是日本的故事吗?”宇卓指着暗夜中的街道,疑惑地问,“可是那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女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