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珩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定然不是一个谎言那么简单。宇卓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珩哥,现在打算怎么办?”
“再回去找一趟姓白的,他送完孩子总会回家的。”林珩气恼地说,“我就在他家门口堵他,我就不信他还能再骗我一次!”
“也许他并没有骗你。”宇卓却说,“只怕再找他一次,他的说辞还是一致的。”
“为什么?”林珩不解。
“你要习惯一件事,后生是精神世界,这里面的人可能不是人,而是一种意识的体现。”宇卓进一步解释说,“所以一些人的观点代表你当时所处的集体的意识,而另一些人其实就是你自己的潜意识。”
林珩不觉睁大眼睛,心中反复思量着宇卓的话。后生的世界太逼真了,以至于他总是把这里和现实混为一谈。后生的世界中其实有逻辑,却又不拘泥于现实中的逻辑,分寸究竟在何处,林珩有些把握不住。
宇卓又说,“林珩你要知道,无论环境还是个人,尤其是大环境,一旦认定一件事便是极难更改的。个人想左右环境很难,能不被环境左右已经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
林珩沉默了片刻,不甘地问,“那我们就置之不理吗?”
“你如果不甘心,可以再去试一试,不过……”宇卓欲言又止,只是问道,“我可以去另外一个地方看看吗?”
“好。”林珩说,“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再试一次。这样吧,我们分头行动,晚上在旅社汇合。”
林珩没有过问宇卓究竟想去什么地方,而是独自回到白镇长家门前。不知道牛牛学二胡的地方距离多远,但是这个镇子一共也没多大,白镇长送完牛牛再回来,并不需要多久,林珩决定等到他出现为止。
然而还没等到白镇长,林珩却遇见一个老熟人。只见一个面膛黝黑,神情凶巴巴的老人从白家冲出来,见到林珩就怒斥一声,“臭小子,又是你!”正是之前得罪过的白启德。之前林珩就觉得白镇长和白启德是亲戚,现在看来猜测没错。
白老爷子质问,“你蹲我家门口干嘛?”
“我等白镇长。”
“别等,我哥他今天不回来。”
“胡说,他送牛牛学二胡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臭小子还敢犟嘴?我说不回来就是不回来!”白启德插着腰,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嘀咕,“我扫把呢?”
“别!”林珩赶紧投降,“我问一件事,您能告诉我,我马上就走。”
“快问!”
“你们口中的韩先生是谁?”
“韩先生叫韩东原,前些年参军去了,一直没回来。”
“他家住哪里?”
“杲溪。”
“胡说,根本没有这个地方。”
“怎么可能没有!镇上的人都知道,你去找其他人问也一样!”白启德终于从一个角落中找到了扫把,吓唬林珩,“你还啰不啰嗦?”
“不劳烦您,我自己滚……”
虽然没有问出满意的答案,不过林珩还是觉得有所收获,至少他在白启德身上证实了宇卓所说的话:集体意识一旦形成,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更改。
他也更加掌握了一点后生中的规则。“这里是精神世界,耳听眼见都不一定为实,要用心感受。”回去民宿的路上,林珩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
但是白启德有一点说错了,并不是镇上所有人都了解韩先生,就比如兔老板。林珩一回到民宿,就被兔老板抓住陪着玩飞行棋。兔老板的确听过韩先生的名字,但是具体情况一点都讲不出。林珩陪兔老板玩了一阵,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宇卓才赶回来。
一回到两人房间,宇卓就急忙去检查窗户。“兔老板真靠谱,窗户修好了,锁也换了新的。”宇卓随即从衣兜中摸出一张黄纸,又去卫生间蘸了点水,将黄纸贴在窗户上。
“这是个什么?”林珩看着那张黄底上画着红符的纸,诧异地瞪大眼睛。
“符纸呀,你没见过吗?”
“见是见过,我一直以为这是封建迷信。”
宇卓抿着嘴笑了笑,“真是的,和一个鬼讲破除迷信,这样合适吗?”
林珩反问,“那从一个鬼的兜里摸出张符纸,这样合适吗?”
宇卓解释说,“你去找白镇长的时候,我到镇上的道观求的。”
“镇上还有这种地方?”
“有,中午那家餐厅的老板告诉我的。道长说符纸可以驱除邪祟,珩哥你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没有奇怪的东西敢来打扰你。”
“道长没提着桃木剑捉你?”
“怎么会?人家这么可爱!”宇卓问,“对了,白镇长那边情况如何?”
“别提了,又遇到了白启德,他是白镇长的兄弟。”林珩于是简单叙述了一下自己遇到的情况,重点是白启德坚持韩先生就住在杲溪。
“看来‘杲溪’一定就是关键,重点是要想明白‘杲溪’蕴藏的含义。”
“问题是想不明白……”看到宇卓反反复复欣赏那张符纸,林珩嘟囔说,“那道长连你的真身都看不出来,可见道行太浅,我保证这东西一定没用。”
“无所谓,就当是窗花了。”宇卓满不在乎地说,“反正配色挺喜庆,跟番茄炒蛋似的。”
林珩回想着在白家的遭遇,不免有些沮丧,“所以韩先生这条线索断了吗?就像你之前说过的,他有可能一直不回来。”
“韩先生的线索没有断,杲溪就是线索。对了,今天我去道观的时候,还问清楚另外一个地方。”宇卓拿出他们的地图,指给林珩看,“就是这里,镇上的图书室。杲溪这个名字,总觉得带着古意,我们明天去图书室查一查,也许有杲溪的线索。”
或许是咒符真的起效了,这一夜林珩睡得非常安稳。夜间不再有骇人的鬼怪,连梦境和起夜都没有。第二天一早,林珩自然醒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宇卓,小鬼头正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被子里。
这个姿势让林珩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安。“宇卓?还好吗?”林珩跳到宇卓床上,伸手一试探,宇卓清瘦的肩头传来一阵细碎的战栗。“哥哥……”微弱而颤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甚至连贯不成完成的语句,“救我,我好难受……”
符纸!林珩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他蹿到窗前,将那张纸粗暴地撕扯成粉碎。
“小鬼头!”林珩又跑回宇卓身边,将他小兽一样轻巧的身体轻轻抱起,“别怕!已经没事了,很快就好了!”
随着符纸被毁,宇卓猛然呛咳了一声,一口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气息才终于提上来,可是他依旧没有力气,只能无力地伏在林珩臂弯里。林珩帮他轻轻揉着后背,宇卓喘息着缓了好一阵,才渐渐睁开眼睛。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林珩,最初空洞无神,片刻之后,才终于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清亮。
宇卓虚弱地笑了,“之前说道长道行太浅,看来要收回这句话。”
“你还笑得出来?”林珩嗔斥着,心里却像针扎一样难受。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宇卓拨弄着自己的耳朵,委屈巴巴地说。
“你这是何苦呀!”林珩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了我值得吗?”
“值得呀!”宇卓忽然用额前的碎发蹭了蹭林珩的手臂,撒娇一样说道,“珩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好,我答应。”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我都答应!”
“那好。”宇卓看着林珩的眼睛,眼神真诚,“之前你有在敷衍我,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你用心记住:我一定会帮你到底,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所以也请你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闯过后生,然后勇敢地活下去。”
林珩怔了一下,片刻之后,他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我正式答应!”
宇卓的情况并没有大碍,只是如同大病痊愈之后的虚弱。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一早就去图书室,但是林珩坚持让宇卓休息到中午。
林珩还专门借了兔老板的厨房,煮了他最擅长的番茄鸡蛋面。林珩并不善厨艺,平时也多是在学校食堂解决,自己下厨的机会不多。好不容易见到成品,林珩激动得不得了。宇卓也吃得很配合,吃完之后还很慷慨地总结说:既然是唯一会的,的确堪当一个“最”字。
下午,他们找到了宇卓提过的图书室。这个没有智能手机和无线网络的年代,小小的图书室有种泛黄老照片一般的情怀。
宇卓还是没能完全恢复,从民宿一路走过来,不仅面颊泛起潮红还有些轻微的气喘。所以就坐在图书室门前的海棠树下乘凉休息,小鬼头一边吃着林珩买的草莓冰激凌,一边逗工作人员养的黄狗,还哼唱着一首林珩听不懂的苏联民歌。
“珩哥,它叫什么名字?”宇卓玩弄着狗子毛茸茸的耳朵,他自己也没有好好梳头发,头顶处的乱毛和黄狗一样绒乎乎的。
“毛毛。”林珩看了一眼宇卓的头发,很敷衍地回答。
徽州一代素来盛产文人墨客,随便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都有可能是曾经的书香洞府。小丘镇虽然地处偏僻,同样充斥着很浓郁的文化气息。这间图书室麻雀虽小,藏书竟然有上万本之多,林珩看着一排排书架,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林珩首先向工作人员借阅了小丘的地方志。图书室里人不多,多是一些看报纸的老头老太,林珩找了一个采光好的临窗的座位,一页页仔细地翻看。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学的自习室,在知识的海洋中尽情地呛水。
结果大失所望,一、两个小时之后,当林珩辛辛苦苦翻遍所有地方志,却依旧没有找到杲溪这个地方。林珩赌气地把书往旁边桌上一丢,索性出去找宇卓和狗子玩耍。
听完林珩的抱怨,宇卓低沉着眉眼,静静地思量一阵,“我还有一个想法,所谓的故事三要素:时间、地点和人物,如果地点上没有线索,那就从时间和人物下手。”
林珩不解,“什么叫从时间和人物下手?”
“仅仅是一种设想。”宇卓说,“这个韩先生,很可能并不是现代的人物。要知道徽州自古是人杰辈出的地方,也许这个所谓的韩先生是个已经作古之人。”
林珩有些吃惊,“这怎么可能?”
“完全有可能。所以他才只活在人们的口中,并不会真的出现。”
林珩忙问,“就算是这样,那他和姑获鸟又有什么关系?”
“正如我之前说的,这里的人可能不是人,而是某种意识的具象,那么所谓的姑获鸟很可能也是一种意识的呈现。”宇卓猜测说,“也许姑获鸟真正代表是世风不古的民风,而人们所呼唤的韩先生,代表了古代贤者克己复礼的礼仪文明……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拿不出任何凭证。”
宇卓的想法的确很大胆,如果后生是现实社会,那么宇卓所言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但是这里恰好是意识所组成的后生,宇卓的猜测就显得很有逻辑。
林珩自愧不如,昨天还告诫自己要打破思维桎梏,今天就又一次被固有逻辑模式限制了思路。既然答应了宇卓要在后生中勇敢地闯荡下去,看来他还需要多多练习。
宇卓的点拨帮林珩开启了新的思路,他感激地说,“所以我们可以找一找徽州一代出过什么名人,尤其是姓韩的名人。”
“珩哥好聪明!”宇卓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狡黠一笑,“再给我买个冰激凌,我就帮你一起找。”
林珩简直无语,“你身体好了么?就吃这么多凉的。”
“没好。要芝士口味的。”
临近日落的时候,他们半个下午的苦苦寻觅终于有了结果。
“看这里。”林珩指着书页上的文字,小声读出来,“戴震(公元1724年-1777年),字东原,号杲溪,徽州人士。乾隆三十八年被召为《四库全书》修纂官,在哲学、天文、历算等等方面都有卓越贡献,亦是徽派朴学的创始人。最为后世所熟知是他极力反对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认为那是以理杀人,对于解放民众思想有很大的贡献。”
“东原、杲溪、徽州人。”宇卓兴奋地说,“这下都一一对应上了。”
“可是好奇怪呀,为什么不是‘戴先生’而是‘韩先生’呢?”林珩百思不解,“这个‘韩’究竟是哪里来的?”
林珩下意识去看宇卓,却发现宇卓好像陷入了沉思,只见小鬼头颦蹙着俊秀的眉宇,神色颇为凝重。
“宇卓?怎么了吗?”林珩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没什么……”宇卓垂着头,喃喃低语,“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别的不姓,偏偏就姓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