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偶聚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忏悔

正是分别时的这些嘱托,在司晓齐的余生岁月中不断的啃噬着他的灵魂。他一次次在深夜醒来,满含泪水,呼喊着“连长,连长”。妻子不能明白丈夫的话,也不能知晓他的恐惧,曾经柔声得问过他,可是丈夫总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失魂落魄的摆摆手:“说不清。”究竟是噩梦?还是想起了去世的亲人?丈夫从不回答。后来时间久了,Linda也不再追问,慢慢的也习惯了,每个人都应该给自己留有一些独自面对自己的空间。虽然丈夫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但是Linda能够感觉得到,在那个遥远的东方,还有丈夫许多许多的牵挂。这个善良的女人一次次的将从噩梦中醒来的司晓齐搂进怀里,摩挲他的头发,轻轻地安抚他,但是这并不能从根源上阻止他的噩梦。

1941年,司晓齐参加了西南联大的入学考试,分数虽不高,但也算顺利进入了机械系,从一个小兵变成了大龄学生。在那里,司晓齐如鱼得水。这个来自苏北小城的学生慢慢的在昆明的校园里一次次崭露头角。

四年后,时间到了1945年。这一年的8月,日本的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投降。全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消息传到昆明,这个边陲城市城沸腾了。人们狂奔到街上拥抱庆贺,很多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一路走来太多的艰辛了。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大街小巷处处都是欢乐的海洋。司晓齐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家清江浦。如今的司小齐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清白的面庞上已经隐隐的布满了坚硬的胡须了。司家的大宅子在1939年全家逃难到乡下去的时候,走了水,烧的只剩下了前院的三间屋子。父亲听说城里的房子走了水,连夜从乡下赶回城里,过河的时候,因为着急,一脚踩空跌落进河里,被河水冲了走。母亲哭红了双眼。现在的司家就剩下这孤儿寡母了。司小齐见到了小小的母亲,似乎愈发的瘦弱了。司小齐忍不住激动地将母亲抱了起来。母亲也用那干枯的双手捧着司小齐的脸,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儿子骄傲的说:“齐儿变胖了。”

听说,司晓齐要去美国念书,母亲激动的不行,满含热泪的嘱托司晓齐:“好好学,你爹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可千万不能给你爹丢脸。”

司晓齐告诉母亲自己申请到了全额的奖学金,而且学校还会发补助金,所以不用担心。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心来。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就靠着乡下的一点菜地过日子。司晓齐嘱咐母亲:等自己到美国稍稍安顿下来,一定将母亲接到身边,娘两一定不分开。母亲则红着眼睛告诉司晓齐:不用担心,自己好生的念书就行。

司小齐在乡下小住的时候,总想着孙伯恺。现如今抗战结束了,司晓齐真想去济南城找孙伯恺,孙伯恺是给自己留下过地址的,可是苦于手头拮据,舍不得车票钱,而且现在时间又不宽裕,很快就要去美国了。纠结来纠结去,而眼看着开学的日子也快到了,这件事情也就耽搁下了。

其实,孙伯恺在他们分别后不久,就牺牲在了武汉,年仅36岁,还未娶妻生子。

后来,司晓齐从小城清江浦坐车到了大上海,从上海坐了船去了美国,带着连长孙伯恺的殷殷嘱托。立于船上,天高海阔,司晓齐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司小齐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与自在。可是转身再看看身后这饱经沧桑的祖国,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母亲。尽管这片土地破败不堪,尽管这里落后贫穷,但是依然不能改变司晓齐热爱她。这里有我的家,有我的记忆,有我的父母,有对我期望至深的毛清毓校长,有我的连长孙伯恺。看着陆地渐渐远去,心情激动的司晓齐真想跪下来给那片土地磕上一个重重的响头,也想大声的对故乡说:我会回来的!

那一年是1945年。谁都没想到,这一别竟然长达几十年。

到了美国,司晓齐完成硕士学位后,又继续攻读了自己的博士学位。

来到美国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1950年,司晓齐顺利获得了自己的博士学位。那时,新中国已经成立快一年了。司晓齐满心的欢喜,收拾行囊想要回到祖国。

就在司晓齐满怀雄心壮志准备回国的时候,北卡罗来纳州的一所大学在招聘物理教师,而且开出的条件非常的丰厚,其中最让人心动的是可以提供充裕的科研启动资金。司晓齐动摇了,他不在乎美国的牛奶面包,不在乎美国的席梦思,不在乎美国的福特汽车,可是他真的太想继续他的实验了。很多人报了名,而司晓齐的导师也强烈建议司晓齐试一试。

司晓齐报名了,并且很快就通过了初步的简历筛选,接下来的两天,是哆哆嗦嗦的等待。当自己做不了决定的时候,一切交给命运,未尝不是一种能够宽慰自己的选择。

司晓齐真希望美国的学校拒绝了他,这样自己就可以毫无挂念的回国了;可是与生俱来的自尊却又让这个苏北小城的司晓齐心有不甘。挣扎煎熬让司晓齐无所适从。

两天后,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司晓齐被录用了。那一刹那司小齐百感交集,有欣喜,又骄傲,有愧疚,有后悔。一个人在办公室呆了很久很久。寂静的夜空,满天的星辰,一如儿时的庭院,可一切都回不去了。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刹那,司小齐被一无所有的空虚感压得喘不过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犹如一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回到宿舍,司晓齐一头倒在床上,蒙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已于去年去世,弥留之际却一再嘱托亲朋记得在信中嘱托齐儿“一切安好,切勿挂念。”丧事办毕,舅舅等才来信告知,望他“学业为重,万勿悲伤过度。”司晓齐不敢想象在人生的尽头,母亲该是何等的思念他啊。想要回去在母亲的坟前重重的磕上三个头,却囊中羞涩,试验室里也脱不开身,终是未能成行。哀哀戚戚中,司晓齐只能深夜,泪眼朦胧的对着母亲的照片磕了三个响头。如今,司晓齐又背叛了当年孙伯恺“读书报国”的承诺。

生为人子,不能为父母尽孝;生为男儿,也未能为国尽忠!不忠不孝已是大谬,如今又背信弃义,罪加一等!想到这里,司晓齐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又一个耳光。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新生活也在一点一点的开始。忙碌也许是忘记忧愁的一大良药。

1958年,司晓齐结了婚,娶了一位名叫Linda Morgan的美国姑娘,是位图书管理员。他给故乡的舅舅写了信告知了这个消息,但是奇怪的是,司晓齐这次并没有收到回信。后来的几年时间,司晓齐又陆陆续续给故乡的亲属写了信,但是都石沉大海。许是亲朋已经搬了家,许是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但是无论如何,司晓齐与故乡的最后一丝音讯从此中断了。

1990年,司晓齐退休,愈发的思念故土。人老了之后,落叶归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又尝试着给故乡写了几封信。他真是一连写了好几封。他给他能想到的所有地址都写了信,给他所有的故乡的记忆写信。甚至有一封是寄往“清江浦市清河街花市巷清江浦高等学堂,校长收”。管他现在校长是谁呢!

这些信带着司晓齐的乡愁晃晃悠悠的开始了自己的远涉重洋之旅。信寄出了三五个月了,司晓齐想着“估计又是石沉大海了。”叹息声随着北卡罗来纳州的夕阳一点点的落入山谷。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时间到了在1990年的中秋节,事情发生了转机。

司晓齐正在给烤馅饼的妻子Linda讲述中国的月饼和嫦娥的传说,而Linda,这个善良的美国女人,尽管已经听了很多遍,但是此时她依然不厌其烦的配合着丈夫,犹如对待一个依然天真的孩子:“哦,真的吗?”“哦,那可太棒了”。

就在这时,门铃被摁响,Linda从厨房的窗户看见是个邮递员,催促着丈夫去开门。司晓齐正讲到高潮,意犹未尽的不情不愿的去开门。

“希望不是什么广告,或账单。”司晓齐喃喃自语。

几个熟悉的中文让司晓齐浑身一震,他有了一种奇妙的预感。他愣在原地,看着信封上的字,尤其是信封的右下角的方方正正的落款,“立民Li Ming”,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司晓齐开始心跳加快。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颤颤巍巍的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司晓齐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似乎世界都安静下来,时间也在此刻静止。还未及看清内容,眼泪就瞬间决堤。司晓齐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此刻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之感。厨房中的Linda远远地看见丈夫立在院门前,掩面抽泣,顿时就明白了三分,捂着胸口,难以置信的祷告着:“上帝啊”。她连忙冲了出去搂住自己的丈夫。此时司晓齐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像个孩子一般的靠着妻子Linda。他太想好好大哭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