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常
那封信是立民写的。立民,还记得是谁吗?没错,就是当年的那位在礼堂与司小齐一起报名参军的同学。虽然立民觉得父亲一直渴望自己成为“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大人物,但是心中始终不确定父亲是否真的会同意自己参军,而且对于自己事先没有和父母商量就报了名,立民心中多少还是觉得没底气。
那天立民回到家里,心中犹犹豫豫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人生常常就是那么多的变数。当你还在努力规划人生时,人生早已以你措手不及的姿态展现在你面前。立民到家那个晚上,忽然传来消息,远嫁隔壁县城的大姐生二胎时难产,死在了家里。听闻消息,立民五雷轰顶,立民的母亲当即就昏死了过去。而立家老爷震惊的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家里乱作一团,有的给老太太掐人中、捏虎口,有的扶着立老爷子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不一会,苏醒过来的立老太太便嚎啕大哭起来。哭自己的命苦,哭老天爷,哭着喊着要拿自己的命换闺女的命。哭着哭着,这个一向柔软善良的老太太竟愤愤不平的骂起老天爷了,怎么那么不开眼竟将自己个的闺女给带走了。这又是哭又是骂,声嘶力竭。立老爷子也早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一个人埋着头抽泣呜咽着。这一大家子沉浸在悲伤之中。
一夜无眠。大姐特别疼立民。小的时候,自己白天总是缠着大姐抱,晚上也闹着和大姐一起睡。大姐出嫁的时候,立民起初并没有哭,而是也欣欣然的自己收拾起行装。别人问他这是要去哪?他一本正经的说:“我要和大姐去县城陶家了。”大家听了快笑出眼泪来。他却不明白。他一直觉得他应该和大姐一起的。大姐去哪他去哪。当别人告诉他:“大姐那是嫁给陶家了!”他却不以为意的说:“那我也嫁给陶家。”往事历历在目,可谁曾想,竟然就这么天人永隔了。
天一亮,立民就和父亲动身前往隔壁的县城。立老太太一夜哭得死去活来,已经全无人形,交由家人照看。一路上,父子无话,立老爷子两眼空洞,颓丧不已。立民也难过至极,他忽然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而自己作为家中的男子汉,要承担起家庭的重责了。
从陶家回来之后立老爷子就病倒了,医生说是中风。
老太太也变得痴痴傻傻,时好时坏。
一大家子的重担全落到了立民的肩上。
短短两天的时间,立家却遭此变故,曾经的殷实丰裕之家,一夜之间黯淡下去。立民不忍抛下父母,最终没能如愿前去征兵报名,从此与戎马生涯擦肩而过。
建国后,原来的“清江浦高等学堂”原址就成了清江浦中学,立民成了这里的语文老师,后来又成了这里的校长,一家就住在学校旁边的教职工宿舍里。司晓齐写信的时候,立民早已退休,曾经的风华少年,现在已是风烛残年了,时常到学校的操场散步。那天路过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的刘师傅正和邮递员交谈,话就这么断断续续的传进耳朵里来:
“我们这以前是叫‘高等学堂’。”
“真的?那我可算送到了。我们当时还想呢,这高等学堂究竟是哪呢,幸好呀,我们单位有个老员工,说好像是这。您瞧瞧,还美国来的信呢。”
“哟,可不是嘛,美国来的信。上面写的什么?”传达室的刘师傅说着不由得把这信拿远点,眯起眼睛瞧,自言自语道:“唉,不服老不行啊,我才多大啊,眼睛就不行了,看不清了。”
信封上英文是看不懂了,还有几行小小的中文,大概就是:“清江浦市清河街花市巷清江浦高等学堂,校长收。
“寄信的人叫什么”刘师傅顿了顿,左看右看,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慢吞吞的念,“叫什么‘晓齐司’”。
“什么名?叫什么?小骑士?”路过传达室,准备去操场溜达的老校长不禁有点诧异。
“对咯,正好,立校长,您看一下。”刘师傅一抬头看见了老校长站在后边,正好招呼立校长过来,“说是校长收,您也是校长,您索性拆开看看。美国的信呢。诶哟,那么远,哪个校长也不说清楚喽。”
“嗐,我不看。我眼睛更不行,不带老花镜,什么也看不清。”立民连连摆手,“我就是随口问问。对了,这寄信的人叫啥?”
“小齐司!”刘师傅说。
“小棋四?这什么名啊。”立老先生摇摇头走了,一边走一边嘟囔,“这外国人的名啊,就是怪。”
没走出两步地,一提起“外国人的名”,立民忽然心中好像想起了什么。这外国人好像都是名在前,姓在后……
想到这,立老先生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的赶紧又回来,招呼刘师傅:“快,快给我看看。”
立老校长眯着眼仔细看了看信封,笔迹有点眼熟。信封上有英文有中文,一看到“晓齐司”,立民就什么都明白了。
往事呼啸而来。
一直有高血压的立民踉踉跄跄差点倒下去,幸好邮递员眼疾手快,扶住了。
“上面写的什么?”
“写了……”立老校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概括,“几十年的事啊!”立民有点激动,不知道从何说起。
“啊?”门卫刘师傅和邮递员都一脸诧异。
“这个人,晓齐,司晓齐!是我同学,是我高等学堂的同学,司晓齐。”老校长立民激动得指着信跟身边的刘师傅和邮递员说。
立老先生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到家,拿起老花镜,明明是白天,却依然执拗的打开台灯,就在窗前仔仔细细的读,生怕漏了一个字。年少的往事历历在目,一转眼却已经是苍颜白发了。
一字一句,多少年了,多少往事啊……
读罢,立老先生久久不能平静,良久,取下眼镜,擦去眼泪,双唇颤抖着:“唉,多少年了……”
一切没有来由。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司晓齐。
立老先生展开信纸准备回信,可是拿起笔,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笔是拿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写着写着,本来高兴激动的事,却越写越难过,越写越伤心。人生啊,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有太多未走的路,太多未尽的责任,太多未了的心愿,都以为来日方长,人生漫漫,其实一眨眼,就到了人生的尽头。在这条没有回头路的单行道上,你我都是第一次,无论你是小心翼翼的摸索着,还是无所畏惧的横冲直撞,到最后,你都会发现,似乎还有许多许多遗憾。这一路上,遇见了千千万万个人,走过了千千万万条路。虽然很多人只是陪你走了一段路,就分别了,但是跌跌撞撞之后,还会在人生的某处再次相遇。也许这就是命运无常的残酷而可爱之处。
世界好大,有时,世界又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