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70年与新时代经济学的历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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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经济思想演变的竞争性观点与经济学研究传统

关于经济思想的演变和发展,经济学界向来秉持着流行的“累积性观点”(Cumulative View)(Roncaglia, 1996)。经济学的历史发展被视作从谬误走向真理的线性演进过程,呈现出累积性的思想进步。这种目的论的辉格(Whig)史观将过去描述为所有正确选择的历史:后人的思想吸收了前人思想当中的精华,去除了其中的糟粕,因而好的有价值的思想得到了保留,差的错误的思想予以清除,以至作为这种线性演进顶点的当代经济思想和理论包含了过去所有的理论贡献和养分。换言之,思想市场被视作有效率的,经济学界作为一个“完全竞争市场”,新的思想可以通过期刊、著作和研讨会等通信网络在其中相当有效率地传播,过去未被利用的获利机会会被理性的最大化研究者发现,以至于几乎没有重要的内容会流失,几乎没有错误的内容会残存(Davis, 2013)。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累积性的经济学发展观,一个最为直接的原因在于对我们经济学家技术分析能力累积性增长的印象,从而将这种技术能力的提升当作经济学的累积性进步(Heilbroner, 1979)。特别是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爆发的数学形式主义革命以降,数理经济学、计量经济学和博弈论等经济学“武器库”的扩张,使得经济学家坚信经济学已获得成熟科学或硬科学的地位(Cesarano, 1983)。而作为硬科学的自然科学受当时“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哲学或所谓“公认的观点”的影响,其发展被普遍视作一个向新的更为全面的知识不断积累和进步的过程(汉兹,2009)。逻辑实证主义方法论所界定的逻辑上的一致性和严密性与经验上的相关性和有效性,据说为甄别和淘汰理论提供了“客观的”标准,从而确保了思想市场的有效性。

然而,这种流行的累积性观点是无法成立的。经济学并不具有保留所有有效和有用思想而抛弃无效无用思想的完美选择机制(Kurz, 2006)。相反,它既没有吸收所有精华,也没有消除所有糟粕。第一,思想史上存在一些思想起初失败,后来又被重新发现和利用的情况。经济思想领域存在类似创新领域中的机制,思想如同新发明一样,在诞生之初因诞生的环境所限无法直接带来利益,但在环境改变、应用前景明朗之后却有可能被重新发现和有效应用。第二,思想史上还存在一些思想可能由于有缺陷的提出形式而被抛弃或被遗忘、被忽视的情况。这一方面是因为,在任何时期,经济学家可用的工具与试图展现的思想之间一直存在某种张力,特别是数学模型表达这种形式很有可能“淘汰”许多当时无法模型化但却具备很大潜力的经济思想;另一方面则因为语言的封闭性问题,它致使许多非英语著作的思想被忽视和遗忘(罗斯巴德,2012)。第三,思想史上同样存在一些思想尽管在内容上是有缺陷的,但却仍然被保留下来的情况。这一方面可能来自利益与思想之间的密切关联,既得利益者拥有思想的媒介来维护和强化他们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则源自方法论层面,现代经济学所秉持的工具主义方法论事实上并未能够提供一个明确的标准来评价一个理论的质量,或者判定在几个不同理论中哪一个理论更好。

因此,“思想市场”就经济知识的生产而言,既非完全竞争,也非有效率。“市场作为学术(或任何其他)商品质量的仲裁者,会极度易受攀比效应和虚荣效应的影响,尤其是考虑到学者通常是在非营利的接受资助的高等研究机构工作”(Blaug, 2001)。“人们总是受自身利益的驱使。就像市场一样,科学是一个使用竞争把个人私利导向集体利益的社会制度。问题是,在科学中的竞争就像市场竞争一样容易出现互相勾结”(Romer, 2019)。并且,由于经济思想史研究成果相对较高的产权界定和实施成本,加之已故经济学家不可能进行自我推销式投资,过去创新成果有效传播的重要滞后在长期来看会司空见惯、屡见不鲜,若再考虑到过去文本的搜寻成本随着时间的不断上升,这种情况更有可能出现(Anderson and Tollison, 1986)。这意味着经济学的发展并非帕累托有效率的,而总是会存在重大的内容损失或滞后。新的经济思想和理论的产生和发展,是以抛弃过去依然有价值的思想和理论为代价的,因而并非如累积性观点所设想的那样是一种帕累托改进。

经济学并非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科学学科,并不存在所谓的累积性积累和进步。尽管并不否认在经济学的一些技术和分析成就上可能有所进步,但该学科的这些方面并不构成经济学本身的核心部分。经济学的核心目标在于识别和解释社会物质自我生产过程中所隐藏的问题,数学、统计学或哲学方法上的巨大进步,并没有有助于我们形成那种格式塔或图景借以“理解”社会的问题。更为精确、优雅、抽象、有力地界定问题的能力提升,并不见得就带来对原初“隐藏的问题”的总体上更好的理解。假设这种分析上的研究就是“真正的”或不变的经济学研究目标,是大错特错(Heilbroner, 1979)。与自然科学的情况相比,经济学中的早期发现可能更有被遗忘的危险,以至于保持知识的累积性增长更为困难。并且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科学这种硬科学当中,事实上也并不存在累积性的发展模式。构成科学累积性观点基础的“逻辑实证主义”传统科学哲学或“公认的观点”,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便开始广受批评和驳斥,进而被许多替代性的观点和进路(如社会学、语义学等)所取代(Cesarano, 1983)。如果标准的累积性观点甚至在硬科学中都行不通的话,那么就可以确定,它在像经济学这样的“软科学”中,在一个无法通过任何实验来加以检验的学科中,必然也是完全不适用的(罗斯巴德,2012)。

相比之下,“竞争性观点”(Competitive View)可能更加适用于经济学的演变和发展。这种观点认为,经济学的历史发展并不是从谬误走向真理的单向的线性演进过程,而是许多相互竞争的思想和理论彼此之间相互作用的多面向的非线性发展过程。其主要原因在于,存在不同的世界观,因而也存在理解和解释处于理论探索的各种问题的不同途径和进路,但又不可能借助逻辑实证主义所表明的“客观”标准来对竞争性的理论进路进行评判(Roncaglia, 1996)。事实上,在思想史上不仅不存在统一的评判标准,而且判断思想或理论“正确”与否的标准还在不断变化。因此,一些思想和理论在某个时期流行起来,被认为是“正确的”;另一些竞争性的思想和理论则在其他时期盛行起来,成为“正确的”学说。这意味着经济思想的演变具有某种周期性,而不是辉格诠释的线性进步路径。不同的思想学派之间相互竞争、交替盛衰,形成锯齿形的波动轨迹。经济学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话语中运行,不断的循环往复相对持久性的内容,尽管是以不断变化的方式,以至于会出现过去思想和理论定期的有规律的复兴和复苏(Davis, 2013)。

可见,这种经济学的竞争性发展观,突破了传统思想市场的隐喻,将经济学中“作为过程的竞争”概念而不是“作为终局的竞争”概念引入经济学本身,认为竞争是相互依赖的理论和思想这个复杂的不断演化的世界的调节力量(Davis, 2013)。不同的思想学派之间一直存在着争论和竞争,在不同的时期因为诸多因素的影响而产生不同的命运。有些思想和学派在某一时期成为主流,占据着支配地位,另一些则成为非主流,被人们忽视和遗忘。但时过境迁,这些思想和学派的命运可能发生逆转。过去的主流思想和学派可能沦为非主流,被逐渐边缘化,而过去失势的非主流思想则有可能重见天日流行起来。经济学中占支配地位的主流思想,因而会随着时间的演变而不断变化。用经济学经典的“选择”话语,我们可以将经济学的历史发展视作从过去通向现在的一系列选择决策序列,如同一棵大的决策树(Decision Tree)。经济学好比相当复杂、枝干缠绕和糟糕修剪的灌木,这棵树干在经济学家无法达成共识的地方便会出现许多分枝,各个分枝大小各异,并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胀缩荣枯(Leijonhufvud, 2006)。这种观点并不意味着竞争性的进路之间是等效的,也不意味着没有科学进步。它只是认识到基于不同的概念基础,存在不同的研究进路。它们之间由于基于不同的概念体系而不可通约,不具有统一的标准来评判。但不同的进路内部,却可能存有进步。

与科学哲学当中流行的库恩(Thomas Kuhn)的“范式”(Paradigm)理论和拉卡托斯(Imre Lakatos)的“科学研究纲领”(Scientific Research Programmes)方法论相比,被经济学家相对忽视的科学哲学家劳丹(Larry Laudan)的“科学研究传统”(Scientific Research Tradition)概念和理论似乎更加适合被借用来描述和重建经济学的这种竞争性发展模式。(3)劳丹将科学界定为“解决问题”,理论旨在为这些问题提供答案。在这种问题导向的“解题模式”中,“研究传统”发挥着基础性作用。“研究传统”(Research Tradition)是一组本体论和方法论的规则或信条,包含许多具体理论并为它们的发展提供一套指导原则,同时反过来依靠这些理论来表现和说明。这些信条作为一个整体,赋予了研究传统以独特特征,从而将不同的研究传统区分开来。与具体理论不同,每一个研究传统都得到过各种各样详细的表述,并且一般都有一段较长的历史,经历了许多不同的发展阶段。正是这些由来已久、长期存在的信念,决定了传统的继承、延续和发展(劳丹,1998)。

相较于库恩的“范式”或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研究传统往往具有一个相对松散而灵活的内部结构。在一个研究传统中,理论间的联系是宽松的。一个不断演化的研究传统当中可能存在不同的相互竞争的理论,它们不断受到检验而得到修正和发展。而对研究传统本身则无法依据所谓的经验确证性在绝对意义上来简单判决和检验,其总是在相对意义上接受不断的检视和评价,因而会在竞争过程中呈现出交替起伏。一个在某一个时期被拒斥的研究传统可能在之后某个时期被重新接受,迎来复兴。它们之间的竞争过程类似于游击战,某个研究传统可能受到竞争性传统精英群体的攻击,防线被攻破,但是它们并未被彻底摧毁,而是有机会重新集结、重整旗鼓展开反攻。换言之,一个研究传统并非被其竞争性传统完全取代,而是在以后有机会迎来复兴。并且,各种研究传统因历史传承和不断演化,往往会在本体论和方法论层面有所变化,而不是像拉卡托斯“硬核”(Hardcore)那样固定不变。

可见,与以上经济学演变的竞争性观点相契合,劳丹这种基于“科学研究传统”的科学发展模式理论,比较准确地刻画了经济学研究传统的演替。相比于科学哲学家库恩的“范式”或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这些概念,劳丹的“科学研究传统”概念不仅更具灵活性和包容性,能够容纳和概括同一阵营的众多流派(表现为同一传统内部的众多理论和思想学派),而且也更具动态性和历史性,能够描述和刻画相互竞争的经济思想的演化和传承(贾根良,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