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道之器 武侠电影与传统文化
晚会本质和泼皮贱相
大众娱乐时代的一个特征是,宣传替代理论。有宣传语是“每一个导演都有一个武侠梦”“作为一个中国导演,最终要以一部武侠片来检验”。
似乎有理,武侠片是中国唯一的类型片嘛。但一个中国的作家不会因为没写过武侠小说,就不是作家,大多数作家也没有武侠梦,比如王朔认为喜欢舞枪弄棒是自卑的表现。
追溯武侠电影的历史可发现,很长一段时间,武侠电影是国力不足的心理补偿。李小龙一度是华人圈最大的明星,因为他“弘扬了民族自尊心”。很难想象,这种话会用在美国影帝盖博或法国影帝让迦班身上,他俩的魅力来自他俩对美国和法国的冷嘲。
武侠电影的银幕英雄,最有名的是霍元甲、陈真、黄飞鸿、叶问,他们在历史上、在银幕上都很可疑。
影视作品里,霍元甲被日本医生毒死,但一个仇视日本人的人为何要聘日本医生?这是《精武门》系列作品的软肋。上海有钱人聘请日本医生,以轿车接送,来彰显身份,霍元甲随俗了。
平江不肖生写霍元甲成名,是在庚子之乱时,挺身而出,保护了洋人和教民,杀了义和团首领。美名响彻租界,转至海外,赢得欧美报纸颂扬。霍元甲不是民族英雄,是个国际友人。
陈真是个虚构人物。李连杰和甄子丹扮演的陈真都跟日本女人谈恋爱。日本武士有自律风度、有精神信仰,但突然就发神经地犯坏,以供合理宰杀。拍这种电影根据的不是故事原则,而是报复快感。这种快感需求延续到李小龙师父叶问身上,看过了,会有个疑问,我们为什么总要在电影里打洋人?我们到底打过了谁?
历史上的叶问没打过日本人和白种人,甚至一辈子没有查之有据的比武记录。这样的一个人成为民族英雄,说明我们太缺乏民族英雄。
香港有“泼皮贱相的审美”,喜欢浑小子,大多数黄飞鸿都是嬉皮笑脸,像六七岁小孩一样自己娇惯自己,沉迷在占哥们口头便宜、占女人手头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爱。
当然他们后来会突然成长,一脸正气,比武时懂得“手下留情”,被击倒的对手会感激地喊一声:“黄飞鸿!”——这是一个名号的诞生,一个狠人的确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么?
黄飞鸿的起点是泼皮素质,终点是一个给人留面子的狠人,目的是维护一个家庭或一个招牌。起点太低,终点不高,难以称侠。我们的武侠片,几乎没有侠,叶问是为个人生存,和讨薪民工性质相同。“洋人不给钱”是《叶问1》《叶问2》擂台大战的导火索。
英雄们有太多私仇,国恨是个外包装。而帮助不相干的人才能称侠,座头市出手,可都是为了路上偶遇的人。
纵观武侠片历史,没能塑造起英雄人物,各路英雄多鄙俗、幼稚、没文化,以“民族大义”藏拙,以“对外宣战”给观众以廉价兴奋。他们没有明确的爱情观、价值观、生死观,只靠“逼急了,拼了”应付一切。
——这话绝对了,并非尽数如此,但也大体如此。
武侠片历史上的大多数影片的性质和现今大片一样,不是叙事电影,是晚会。晚会没有价值观,只有口号,“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和“给您拜年了”性质一样。一个故事的核心是辨析价值观,一个晚会的核心是凑场面和凑名角。
“武侠片是中国唯一的类型片”——这是宣传语,不实之言。类型片首先要确立一种特立的价值观,而不是类型元素,不能说有路有车,就是公路片,有马有戈壁,就是西部片……
武侠片还没发展到类型片的程度。武侠片不是一个影视传统,是一个晚会传统,如春节联欢晚会一样,是个以影视媒介表现的晚会。但大众喝彩了,电影赚钱了,所以一台台晚会就这么办下来了,有时会悲哀地想,我们的历史,只是一堆热闹。
“串一堆热闹”是清朝小说的思维,如同清朝的建筑花饰,繁复无聊。清朝小说整体不好,都是场面,对人对事无态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算什么态度?写得好,是文笔好,只是才子,而非小说家。读者也是看热闹。三百年的叙事传统,味道恶极。
恶味延续到影视,大众没有反胃,仍乐此不疲。人类发明的最邪恶的东西是资本主义和官僚主义,因为让人变得邪恶。人类发明的最无聊的东西是“文字狱”,因为让人变得无聊,多尔衮把文字狱一起,一个民族的心态就扭曲了,不讲是非,只求混日子了。
混日子的主要方式之一是看热闹。八国联军屠北京的时候,好些北京人高兴坏了,四处看杀人的热闹。其中一个叫王大点的写了日记,记录了大伙的兴致勃勃。可悲在于,这类人不是汉奸,他们是普通人。
价值观混乱的时候,人们只剩下看热闹。《丑陋的日本人》一书写美国大兵在街头强奸日本妇女时日本民众看热闹的情况,竟然说日本人的群体特性是没有命令不行动,只要有一个日本人喊“兄弟们上”,街头民众就会一拥而上,将美国兵干掉——作者不愿意谈日本战后的精神空虚。日本电影《人证》讲的就是“喊了白喊”的情况,人们没动,价值观混乱的人只会呆呆地看热闹。
我们之所以不能在电影里讲一个好故事,不是不聪明,不是没学问,是我们对价值观不感兴趣。看《故事》一书,可知不能混事,故事的本质是辨是非,无结论的故事不是没是非,而是将不同价值观并列给观众看,让观众去辨。
一个故事的最激动人心处,是价值观的冲突。历史上许多武侠片的价值观是不值一辩的,比如“别人欺负你,要不要还手?没本事报复,难道发发火,也不行么?”陈真只为争取一个发火的权利,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样的英雄人物在故事原则上是不成立的,但在宣传语上成了“不可超越的经典”。
被评为武侠片大师的胡金铨有史学素养,有极高的绘画审美力,能拍出诗情画意。但他的巅峰之作《空山灵雨》展露了诸多禅宗典故,甚至拍了以女色修禅的宏大场面,一堆和尚看一堆女人洗澡,但结局竟然把纷争祸端——玄奘手抄《大乘起信论》——烧了。解决人贪念的方法,不是点化人心,而是毁可贵之物,高僧是个“怕事”“图省事”的市井小人。
可以玩女人,不能留墨宝,“眼不见为净”算什么价值观?
才子是“可以成名句,不能成名篇”。只爱看热闹的人,是拍不出好电影的。大多数武侠片是不良心态的宣泄,难见到令人尊敬的人品,难见到值得思考的人格,与传统文化中的优质部分相隔遥远。
科技春梦
日本历史小说和武侠小说大家司马辽太郎一有机会就宣讲“明治维新是日本历史上最愚蠢的事”。资本主义对日本的改造,带来福利,但毁了文化和人心,得不偿失——将这一信息告诉大众,他几乎视之为自己的使命。
明治维新在日本完成了,有反思的余绰。清廷一直想学明治维新,多次改革均没成功,我们没得到足够的好处,所以也不会预计其坏处。思维给压住了,至今在影视作品里难有个正确的认识。
科技,在武侠电影历史上是个贯穿的春梦,各路英雄都意淫战胜之。武侠电影的软肋是,枪一出现,武功就不成立了。武功如何对付枪?
以轻功对付枪;趁人没开枪之前,把枪掰坏;敌我双方的子弹打光了,是比武的理由;或是有一个热爱中国武术的外国高官,嘱咐手下“不要开枪”;或是法律规定不能用枪……武功到底能不能对付枪?
这是百年前义和团的思考。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兴起武侠小说后,其盟主人物还珠楼主在《蜀山剑侠传》中写了一系列仙佛神功,大长民族自豪,造成许多青年去山中寻仙的社会现象,但那些神功是怎么想象出来的?
他的神功以手榴弹、潜水艇、直升飞机为原型,甚至还有原子弹,并超前想象出来了火箭发射和氢弹效果……他订购了科普杂志,确有科技天分。
还珠楼主让武功等于科技,徐克继承了此点。在《东方不败2》中,武人面对枪炮大喊:“你有科学,我有奇功!”结果奇功的效果是炸弹效果。此风不浅,《东方不败1》中东方不败的武功是机关枪和迫击炮的效果,《中华英雄》中华英雄的武功是地雷效果。这种视觉效果,等于把武功给否定了。
武侠文化可以说一大半是还珠楼主创造的,从他个人身上可见武侠片特征。他精通算卦命理,算出自己有一劫,宣告给朋友,硬是不逃,让朋友们作证灵不灵。结果被日本兵抓了几十天,受刑坏了眼睛,从此难以写作,只能口述。他有铮铮铁骨,他也灵了……但何苦这么验证?还是对传统文化丧失了信心,要打一针强心剂。
还珠楼主的心态,是武侠片的母体,武侠电影多是自我解构的,呈春梦状态。面对科技,武侠一定要逞强,执着地反科技,说明心理上过不去科技这道坎,是反科技的科技迷狂。
因为科技,许多武侠电影的世界是崩溃的。不讲逻辑了,就不会关注人的生存状态。既然不关注人的存在,故事也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需要宣泄、补偿的情绪。MTV没有故事,也能满足情绪,一些武侠片严重地MTV化。
不同的类型片有不同的恐怖对象。爱情片恐怖的是阶级差异,贫富或政治立场伤害爱情;恐怖片是对异教的恐惧,变态杀人狂是精神病伪装下的思想家;侦探片恐惧的不是坏人,而是社会已普遍败坏的真相,福尔摩斯只能对付个体罪犯,一跟黑社会老大对垒,立刻死掉,一流的侦探片都是不结案的……
武侠电影恐惧的是科技,但又对科技没有认识,稀里糊涂地就胜了。对恐怖不深究,作为类型片就难成形了。以此分析,武侠电影有义和团基因,对传统文化的高层次内容较少承接。
礼崩乐坏
类型片解决生活的几大类焦虑,懂了类型片,也就懂了大体人生。焦虑靠立起价值观来稀释。
西部片的焦虑是孤立无助,大自然的压力、社会的无序在西部小镇集中反映,立起了独往独来的价值观,无助感变成卓尔不群的骄傲,孤独反而成魅力。
《教父》借用侦探片叙事,以“有人搞老大,是谁?”展开,但不重视侦破。《教父1》是教父病好后,直接说“是他”;《教父3》是教父回老家找朋友一问,就知道是谁了。《教父3》的情节高潮甚至是侦探片模式,即发现神圣的教会黑社会化了,说“他们才是黑社会”。
因为大多武侠电影是晚会性质,什么都不深入,恐惧科技只是表面现象。科技掩盖的是种族自卑感,看武侠片的兴奋和八十年代女排拿下冠军的性质一样,是最直接的种族兴奋。
侦探片恐惧的是社会黑社会化,黑帮片恐惧的是科技。黑帮片里的传统坏人都有科技色彩,如海洛因,高学历者往往是反角。《无间道2》的倪永孝成为老大后,要到大排档吃碗面,确立自己的纯朴。周润发的《江湖情》,也以吃面表示自己是好老大。玩电子游戏、看3D电影的自然是坏老大了。
科技是黑帮片的恐惧,武侠片就不要跟黑帮片争了。对于中国人,科技恐惧毕竟是外来的,我们有内在的恐惧。
中国文人传统的恐惧是礼崩乐坏,儒家文化便是从这种恐惧中产生的。
创立这种恐惧的孔子,因年轻时身份低微和晚生了几年,并没有真正经历过周朝庙堂级别的礼乐,是一路问来的。可能人心里最美好的,就是晚一步没有赶上,却又见到些许残存的东西,维斯康蒂和贝托鲁奇在资本主义时代缅怀贵族时代晚期,《豹》和《一九〇〇》,正是孔子心态。
每一个圈子,都有一个白银时代的梦,白银时代是人才济济,庸俗的势力没那么大。电影的白银时代是“默片末期”,当有声片即将发明,默片即将结束的时候,做默片导演的几乎都是英才,拍出来的几乎都是好片子,因为没有视觉才华的人几乎都被淘汰出局。
能选优的时代,肯定是好时代。而人类的大多数时代是保庸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有声片发明后,审美倒退了十年,电影口水化了,庸才们都回来了。
如果认同常规概念的“历史是由重大事件和恢宏人物构成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亚历山大·克耶夫认为历史即将终结。他虽然是个旅法的苏联人,但认为莫斯科系统和华盛顿系统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单调推崇技术和生成庞大官僚。冷战消释文化,世界必将平庸。
以后,人类没有历史了,只有时间,所谓“度日”。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但人有时需要往回走。武侠片便是满足“往回走”的需要。前途空洞无聊,起码过去还有些依凭。
武侠片如果要形成类型,先要建立自己的恐惧和救赎,不能再打打闹闹玩下去了。礼崩乐坏的恐惧,其实在中国导演里已有此先兆,如《喋血双雄》,杀手焦虑的是生存法则失控,个人才华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流杀手被一帮庸才击毙。
孔子起码像别人评价王小波一样,是个内心优雅的人。王小波认为爱智慧是人活着的必需,受不了混淆是非的人,不管此人是主动混淆还是被动混淆。主动可恶,被动可悲。
孔子起码是这样——不奢求白银时代,但觉得张眼所见尽是庸人,自己也活得没意思了。看《论语》,不觉得他企图改变世界,觉得他只是想让身边少几个无趣的人。
恐惧文化消亡——这恐怕是一种比欧美灾难片高级点的恐惧吧,灾难片恐惧的是生存福利,《黑客帝国》充满福利转瞬即逝的伤感,革命者抱怨劣质咖啡,根据地模仿迪厅。
可能生活得丰衣足食,但文化消亡,人间变得无智无趣——武侠片应该怕这个。每一种类型片都有自己的知识体系,西部片是枪械知识和流浪技巧,爱情片是女性心理和家族文化(或阶级信条),武侠片应是礼乐。
礼乐是接人待物的规矩和生活的讲究,这些是武侠片历史上恰恰轻视的东西。比如男人后面拖根辫子、额前留着分头或背头,男人见面除了会抱拳礼,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德高望重者像美国黑人般说话时下巴一翘一翘,女人随手就拍男人胸脯肩膀……
武侠片应该敏感中国人的“样”,保留些传统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怕“样”消失,应是武侠片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中一种庞大人群共有的心理。
比如北京满族人的特点,是“礼多”,对于汉人礼法的讲究,盯得比汉族还仔细。辜鸿铭热爱慈禧太后,认为最为美丽端庄,但也怕跟满族人交往,举动稍有不妥,立刻招来批评,确实难受。以致他曾经说“还有比在街上遇上一个满族人更烦的么?”
为何如此讲礼?因为失落。种族自豪感在内政外战上严重受挫,为心理补偿,以死盯礼数来维护身份地位。焦菊隐导演《茶馆》时,带演员去体验生活。当时还有许多茶馆,茶馆满满当当的,整日有人泡着。都是旧时代已失势的人,对新生活茫然无措,一日一日地泡着,相濡以沫。
《茶馆》表现的是礼崩乐坏。清末茶馆还有份文明的气派,人人重情讲礼,坏人干坏事,好人好好活着,两不相涉。一步步到了豺狼当道,好人活不下去,成了薄情无礼的土匪世界。老舍的台词里有“我爱大清国”的话,没有过“爱民国”“爱北洋”“爱国民党”的话。
老百姓过日子不管其他,只看文明。礼崩乐坏,从“半年一结账”到“喝茶先付茶钱”,人情的厚道全无,人对人高度不信任,都是暂时关系,谁活得都没有底气。从一壶茶的规矩,可看出人间气象。
“礼乐”是一把衡量世情的尺子,老中国人都是看这个,简明而富于智慧。皇帝也怕这把尺子,要以礼乐调理民风,民风失去淳厚,就是统治水平低,会招后人笑话。
这是孔子传下的方法,他让自己做官的弟子以此方法处理政务。看礼乐,是中国人固有的思维,我们要以此思维创作电影。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便是一部礼乐电影,通过一场葬礼,表现世道已败坏。
小津屡屡在片中用日本军歌,缅怀未成的侵华战争。但他有分寸,缅怀完了,会让人物说一句“还是战败了好啊”,以掩盖。以小津的修养,应该是反战的,但他更反感庸俗的生活,他的青年时代在中国战场,先不管理想的对错,起码那样的岁月还是有理想,有理想总比庸俗势利要好啊——这是小津式的感慨。
《东京物语》是家庭伦理掩盖下的战争思考,讲了子女不孝后,突然笔锋一转,让两个侵华老兵相遇了,感慨礼崩乐坏。他们跟《茶馆》里不喜欢民国喜欢大清朝的人物一样,喜欢战时,厌恶现代。表达完了后,又做出掩饰——“还是战败了好啊”。
这是日本人的措辞习惯,《东京物语》和川端康成的小说《名人》一样。《名人》讲名人的坏话后,又讲些年轻人的缺点,以掩饰。中文版介绍《名人》的编者按,说写的是传统被现代取代的悲哀——是被川端蒙骗了,他在名人逝世多年后才敢发表这篇小说,怎么会是说名人的好话?
《名人》写人的伪善,伪善做到极致后,自己也会被感动,并寻求悲剧结局,以全一世美名。名人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伪善者,王小波笔下的军代表、谢晋片中的特派员都是这类人,只不过写成了年轻人一眼就识别出来的丑类,没有川端康成写得富于迷惑性。
对礼崩乐坏的思考,是东方传统,形成过顶级的艺术电影。虽然舆论上现在忽视礼崩乐坏,但这种思维方式根深蒂固,可以形成大众艺术,在电影里可由武侠片来承载。
在电影史上,有许多超级卖座片,按照成规来看,都不被看好,但契合上一种大众心理,而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如《异形》《沉默的羔羊》《英雄本色》《独行杀手》《关山飞渡》……
类型片的基础不是视听炫技或是明星派对,而是大众心理。焦虑令人看电影,有恐慌,有救赎,才能建立类型。如果武侠片的恐慌是礼崩乐坏,那么救赎是什么?
退而求其次
西部片的恐惧是“孤独”,救赎是“卓尔不群”。认可了这份孤独,所以经典西部片的结尾往往不是大团圆,而是男主角离开女主角,一个人向荒野而去。
《荒野奇侠》《佐罗》《西部往事》都如此,《正午》不这样。但《正午》是反西部片,可能为了造反,反而造出来一个庸俗的结尾,和妻子团圆,其实被妻子抛弃更符合全片主旨。
男女大团圆并非类型片的绝对,侦探片、恐怖片往往男女都没有好结果,大团圆了,恐怖便不延续了。一旦确立了社会黑帮化,男女再恋爱,就显得太傻,顶多是男人像个吓坏的小孩一样,被女人领走了。
黑帮片更不会有大团圆,因为黑帮片恐惧科技,反映的是跟不上时代节奏而产生的自毁心理,所以男主角多自我毁灭,女主角多是被男主角杀死。类型片是恐惧和救赎,男女团不团圆是次要的。现在一说要做商业片,制片方就要求个男女配对的喜悦结尾,实在是不懂类型片的外行做法。
严格来说,“贺岁片”不是电影类型。贺岁片就是个晚会,不能算类型,只能算是例行节目。武侠片作为类型,该如侦探片和恐怖片一样,结尾时不能大团圆——之后再分析这道理,先从类型片背景讲起。
类型片反映了人类的恐慌感,所以大多数类型片的背景都是末世情调。灾难片是生态崩坏,黑帮片是都市次序崩坏,侦探片是社会制度崩坏,爱情片是阶级对立或种族对立……
武侠片是研究世风的,所以背景反而应在太平盛世,如《东京物语》一样,是“居安思危”的味道。在好日子里,一个人办事办不成了,因为某一世风变异了,人物进入礼崩乐坏的危机中,最终以某种委婉的方式将要消亡的东西保留下来。虽然永远无法回到最佳标准,但“退而求其次”,好在没有消亡、没有变质,只是稍稍走了点样,勉强欣慰——这是我设想的武侠片的故事模式。
元朝之后,日本人自称保留了汉文明,即便经过明治维新的噩梦,也还这么说。但日本毕竟受西方的冲击太大,保留的汉文明呈博物馆状,只是冰箱般地冷冻,缺乏延生能力。文化成了博物馆或亚博物馆式的文化,是一种悲哀,但比起异化变质或消失殆尽,毕竟是一种安慰。
按此故事模式,男女没有资格大团圆。结局应是品貌皆佳的女主角离开了男主角,男主角和一个次一等的女主角生活下去,留下遗憾,但生活继续了。或是全然的伤感,男主角离去了,女主角留在原地。
类型片的恐惧,要以确立某种价值观来救赎。大多数类型片都是化恐惧为力量,或是虽败犹荣的精神胜利,不管是事实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求一个明确的成功。
而稍稍贬值的成功,可能是武侠电影的特殊性,有点违反类型片常规。但电影一百年了,社会受教育程度提高,容许类型片有稍复杂点的概念。
况且,“退而求其次”又算什么复杂的概念?我们每个人都以此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