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恋”:我的第一份工作
媒体让我谈谈我的第一份工作。可说实话,我一时还真不清楚哪份工作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在乡下当过农民,那期间当过大队(村)团总支书记,当过大队民兵连长;作为“工农兵学员”走出大学后当过翻译;从研究生院出来后当了大学老师,一直当到现在——若无退回二十岁或返老还童奇迹的发生,肯定当到退休。
当农民务农算不算工作呢?按照世界职业分类标准,想必应该算。既然当工人务工算工作,那么当农民务农岂有不算工作之理?不算工作算什么?算儿戏?而另一方面,在中国话语系统中,务农又的确算不上工作。别说问当年务农的我,即使问现今务农的任何人“你有没有工作?”回答都无疑是“没有”。但我经年搞外语和外国文学,大约属于同“国际”接轨之人,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当农民也是工作。这样,我就做过或做着三份工作:农业工作者、翻译工作者、教育工作者。
农业工作自然是我的第一份工作。那可是整整四十年前的事了。我一九六八年初中毕业(因为“文革”,实际只读完初一),年底回乡务农。但因父亲是在公社(乡)工作的“国家干部”,所以我的回乡在有关文件中算是“下乡”,工龄也从“下乡”的六八年算起——喏,怎么不算工作呢?“下乡”之初我才十几岁,铲地跟不上,就跟在一群姑娘媳妇大娘二婶屁股后面薅地,把谷(黍)苗里的杂草一根根一把把薅掉。谷苗长大不薅地了,被生产队长派去离家十里外的铁路林场薅苗圃里的草。那期间有两件事记忆犹新。一是一个给林场放马的小伙子喜欢看书,我从他那里一本本借看了不完全的《茅盾全集》,得知林家有个“林家铺子”;二是有十几个从长春来锻炼的女中专生,其中两三个长得相当漂亮,让我第一次对异性美有了感觉,和她们在一起薅草,自己心里首先长了“草”,而且是怎么也薅不掉的草。入冬后,又回生产队刨粪或跟牛车马车往地里送粪。转年开始跟普通劳动力铲地割地,不再是“半拉子”了。一天挣10~12个工分,相当于1.00~1.20元钱。如此干了两年,帮家里盖了新房。
又转年的冬春之间来了“五·七”战士(大体相当于下乡干部)。有一次生产队开批判会,批判“地富反坏右”。我在会上慷慨激昂的一篇发言,引起“包队”的一位“五·七战士”的注意。她姓张,名字忘了,是从长春市商业局下来帮助“清理阶级队伍”的。她丈夫姓米,同是“五·七战士”。听说这对夫妇后来向大队书记推荐了我:“这样有水平的青年,你们为什么不用呢?”
这么着,七一年春天我去生产大队当了半脱产的团总支书记。说来有趣,当之前我还不是共青团员,所在生产队的团支书匆忙给了我一张“入团申请书”,并亲自介绍我入了团。经由大队团代会举手表决后,我在会上即席发言,表示决不辜负党组织和全体团员的信任,一定做好团总支工作。实际上我也干得相当来劲。晚间不时一个人摸黑走去山前岭后七个生产队,分别给那里的团支部开会,或找团员个别谈话“做思想政治工作”,解决所谓思想问题。还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练,各队巡回演出,去公社会演,敲锣打鼓,热火朝天。有一段时间还自己动手刻蜡纸,自己写稿,油印“支部园地”小报,刊登各团支部开展工作的情况。若干年后回乡探亲时我曾在后岭的山路上遇见一位当年作为我的“部下”的团支书,她有小孩了,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她惊喜地招呼我一声,一时相对无语;又一次在山前采石场碰到另一位团支书,他推着装满石子的独轮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样子非常让我不忍——鲁迅笔下的闰土,想必就是这副样子了——可我又能做什么呢?幸好衣袋里有一张钞票,我塞给他,他推辞了一会儿,收下了。作为当时一起做团工作的年轻人,两人也都很认真,为什么后来竟相差这么大?
团总支书当了八个月,接下来当民兵连长——休看我这样,我还是行伍出身!那时正是“林彪事件”前后,加上东北边境和苏联摩擦不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毛主席语录),全国弥漫着火药味。民兵们手里有时候甚至有枪,有子弹。打靶,集训,拉练,昼夜忙个不停。生产大队为连,生产小队为排,一排三十几人,七个小队七个排,加起来二三百人,按人数差不多够一个营,因此也叫民兵营长。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一样腰扎皮带,率领这二三百人,发号施令,雄姿英发,爬冰卧雪,呼啸山林。一次半夜进山拉练时叫我弟弟当“特务”,差点儿被“英雄排长”走火的三八大盖给毙了,吓得弟弟险些尿裤子,再也不肯当“特务”了。由于工作卓有成效,几次受到公社武装部的表扬,被评为“五好民兵连”。我就这样当了四个月连长,之后弃武从文,作为“工农兵学员”进省城上了大学。
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百分之百当工作干的。不考虑工作以外的东西——不考虑人事关系,不考虑经济收入,不考虑个人得失,无所畏惧,一往无前——老实说,我的心态从未那么纯净,斗志从未那么昂扬,精神从未那么饱满,也从未那么勇敢过。尽管发生在该死的“文革”期间,但我还是想把自己所有的怀念、所有的爱献给她,献给我的第一份工作。或者莫如说,那本身就是一种爱,一种“初恋”。
(2012.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