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恒的风景

农历十月金秋，南京讲学之旅。实在令人庆幸，住的地方不是闹市区，而是钟山南麓林野间的“国际青年旅馆”。别墅木屋式风格，近乎平房的两层楼，木楼梯，走廊挂着旧日上海滩美女月历牌仿古画。确乎美女，烫发，旗袍，苗条，丰腴，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民国风骚，于此尽矣。逝去的温馨时光。张爱玲的永恒主题。房间不大，但整洁，别致。白色床铺，白色落地凸窗。窗外古木扶疏，古木外是整齐的茶园，俨然一张张巨大的绿色床铺。妙，我还没住过这么妙的地方！

还有更妙的。旅馆一边不远是中山陵，一边几乎紧挨明孝陵景区。中山陵以前去过，我决定去明孝陵。孝陵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之陵。说实话，我不喜欢朱元璋。放牛娃出身倒没有什么，问题是这个放牛娃做了皇帝后居然恢复殉葬制度，让一大帮子同月历般如花似玉的女子陪他下葬。还开创了“廷杖”制度——上朝时居然当众扒下裤子打文武大臣的屁股！就算他推翻异族统治有功，在人性上也是零。不过他死后留下的明孝陵倒是不坏，是我国现存古代最大帝王陵墓之一，二〇〇三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目录》，成为世界宝贵文化遗产。

斜阳、牌楼、享殿、陵丘，秋风阵阵，落叶纷纷。乌啼声声，古柏森森。最好的景致是在殿外，在殿外的“神道”。高大的文臣武将石雕以及石狮、石象、石马、石骆驼、石麒麟等石雕巨兽分立道旁，其间排列着更高大的法国梧桐、银杏、白杨。尤以法国梧桐居多。旁逸斜出，左右交叉，遮天蔽日，翼然头顶。正是“秋叶之静美”时节，巴掌般扇面般的叶片一色金黄。在夕阳的辉映下，黄得晶莹，黄得透亮，仿佛每片黄叶都掩着一盏小灯笼。漫步其间，就好像走进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拱形走廊，又好像闯入晚霞簇拥的西方极乐世界，但觉心旷神怡，甚至神思恍惚。阵风吹来，斑驳的黄叶或轻飘飘地落在石兽沉甸甸的脑门上、脊背上，或翩翩然拂过它们厚墩墩的耳朵和嘴巴，或不无挑逗意味地扭扭捏捏撩拨它们的眼睛。它们当然不为所动。六百年了，无数风雨，无数光影，无数落叶，而它们总是保持一个姿势，一副表情，一种气度。动与静、轻与重、变与恒、沉思与梦幻、寂灭与生机、坚守与追逐……

我沿着这样的神道，从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久久不忍撤离。后来到底有些累了，遂在道旁一家小卖店买了两个橘子、一瓶饮料。转身绕去店后，坐在树下长椅上歇息。橘子真够甜的，那么多汁，每一瓣都像是一小瓶饮料。头顶一棵三叶枫也黄得正黄。右侧十几步开外一棵银杏此刻正流光溢彩满树夕阳。橘子吃光两个，饮料喝掉半瓶。美景、美味、幸福感，一个人旅行真好。忽然，有什么击中了我，在我心口轻轻一击。击中我的是什么呢？我继续四下打量，目光不由得落在左侧的小店。小店是传统民居式建筑，外墙是用黑色木板拼接的，斜坡屋顶，山墙上端构成一个极工整的三角形。墙角放两个酱褐色陶罐、一把竹扫帚和一个如今少见的木桶，桶旁长着一丛金灿灿的秋菊。紧挨墙脚的是一棵样子像是榆树的足够粗的树。枝叶茂密，郁郁葱葱，如围盖一般遮住小木屋……

我开始搜索记忆。神思迅速远离。倏然，我想起了外婆！大概小学四年级暑假，我走三四十里路去看外婆，过些日子外婆又带我来我家，同样走三四十里路，大多是庄稼地里的小路和村与村之间有牛马车辙的土路。途中经过一座外婆娘家所在的村子，在大约是外婆弟弟或侄子的家里歇脚。那一家人极热情，拿网现去捞鱼给我们做午饭。饭后，外婆和娘家人在屋里炕上说话，我去外面转悠。屋后不远有个池塘。记忆中，山墙旁也有这样一棵大树——应该是榆树——树荫泼墨一样笼罩着草房顶和山墙那个三角形。我就在树荫下一边听着知了的叫声，一边望着三角形山墙房檐那里小燕子的窝和在窝口探头探脑的黄嘴丫乳燕……

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外婆早已离世，那户人家也只去过那一次。不知那一幕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蓦然浮上脑海、浮上心间。或许，外婆仍惦记着我，我也记着外婆。抑或，旅行途中的感动往往和类似乡愁的情思有关——那大约是永恒的风景。

（2011.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