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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醉卧钱塘

青岛,杭州。青岛是中国北方最美的城市,杭州是中国南方最美的城市。而我从青岛飞来杭州。并且是在杭州最美的时节:四月中旬。阳历四月,正值古时的江南三月。莺飞草长,落英缤纷,桃红柳绿,云淡风轻。春天至少比青岛早来半个月。

讲课,讲座。讲座还没开始,讲课每天上午四节。翻译匠给研究生翻译班讲翻译,好比种大田菜的农民被请来种园子,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好不快意。何况,班上绝大多数是女生。教罢青岛女孩,又教杭州女孩。同样端庄同样漂亮。但稍加比较,前者洗练而爽直,后者婉约而娟秀。以酒比之,青岛女孩如纯生青啤,清冽而约略苦涩;杭州女孩则如陈年花雕,晶莹而韵味绵长。这么着,讲课不敢高声,担心惊破眼前波平如镜的西湖水面;亦不敢开粗野的玩笑,生怕刺伤欲开未开的脆弱花蕾。然而正是这种微妙的平衡,让我又一次深深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青岛好,杭州好,江南三月好,教师这个职业更好。

下午没课,美美睡了个午觉。起来泡了杯西湖龙井。悠悠然喝完,怔怔看了片刻窗外绿荫,便想出去走走。真正的西湖很远,西溪湿地更远。问之,钱塘江就在附近。出校门左拐,沿着樱花拥裹的人行道步行十几分钟,果见一江横陈。浩浩汤汤,水波不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对岸都几乎不见,钱塘江!

家乡有松花江,生活二十余年的广州有珠江,前不久去过的武汉有长江,如今生活的山东有黄河。但在亲近感这点上,似乎都比不上初次相见的钱塘江。这是为什么呢?沉思有顷,忽然记起来了。记得小时候一次去小学操场看电影。电影什么名记不得了,只记得钱塘江里有个龙王,龙王的儿子小龙王跃出江面,摇身变成英俊的秀才,要和搭救过他的美丽村姑成亲。因触犯天条,天帝大怒,派虾兵蟹将前来捉拿。于是小龙王现回原形,腾云驾雾,甩开穷追不舍的虾兵蟹将们……

那时我大约上小学三年级。自那以后一段时间里,上山拾柴回来码好柴垛后,我就每每躺在柴垛上仰望天空。一边望着天上时浓时淡变幻不定的流云,一边幻想自己变成钱塘江里的小龙王腾云驾雾。倒也不是一定想干什么。毕竟还小,没想和邻院的漂亮村姑成亲,也没想飞离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但就是喜欢那样幻想。有时想得豪情满怀,有时想得黯然神伤。而更多时候,觉得身下柴垛果真化为云雾把自己飘乎乎托了起来……一段从未告人的少年心事。由于岁月相隔太久了,连我自己都已忘却,忘却它曾在自己心中存在过并且给过自己莫可言喻的感动、遐思和慰藉。

而我此刻得知,是那段心事让我对钱塘江产生了特殊的亲近感。或者莫如说是眼前的钱塘江使得那段记忆倏然复苏过来。同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龙王意象没出现在松花江而出现在钱塘江。它此刻的坦荡,它八月十五的怒潮,它远处迷蒙的雾霭,以及它的诗意名字……龙王传说非它莫属。

我在堤坝草坡弓身坐下。身后是钱塘江,眼前是一条与钱塘江平行流淌但窄得多的小河。河两岸是依依的垂柳、挺拔的白杨、笔直的水杉、开花的双樱和枝叶茂密的小叶榕,高低错落,疏密有致,一派勃勃生机。草坪上毛茸茸一片白的,是飞落的柳絮;轻盈盈一片粉红色的,是飘零的樱花。蒲公英像金色的星斗,槿菜花如小女孩眨闪的眼睛。但最有情调的还是两岸的芦苇。新芦苇齐刷刷嫩生生拔地而起,差不多齐腰高了,而枯黄的老芦苇们仍倔强地挺立不动。虽已年老,却不体衰,更不让位,俨然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陛下。黄与绿,枯与荣,青春与老去,寂寥与生机……

我索性躺下,像当年躺在柴垛那样仰面躺在堤坡。已然西斜的太阳偶尔从灰白的云絮间洒下几缕淡淡的光线。小龙王还在吗?如果在,想必就在身旁。儿时的偶像和幻想。脑海中腾云驾雾图像的原始凭依,虚拟飞升感的最初起源。而与之相遇的旅程,却整整走了半个世纪。说不定,是他、是钱塘龙王让我走了半个世纪,在此时此刻走来这里,走来钱塘江。

我爬起身,掏出一听罐装啤酒,慢慢喝着。而后再次仰面躺下。不知醉了还是没醉。即使醉了,也跟啤酒无关。

(2012.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