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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保守也是优势

古代有解甲归田、致仕还乡之说,而生在现代的我,既不曾披甲上阵又不曾辗转仕途。但不管怎样,三年前我还是在老家所在的乡下小镇花五万元买了带两分地的三间房,以慰故园之思。乡下就应有乡下味儿。于是灵机一动,在北墙玻璃窗内侧做了小方格木窗,糊纸嵌了上去。夕阳西下时分,每有几缕夕晖穿过后院的树梢从一排向日葵间投在纸糊格窗上。阴晴相间,光影斑驳,温馨蕴藉,妙不可言。看得我时而浮想联翩,时而神思悠然,自以为是神来之笔。一日拿出相机,选个绝佳时刻,拍摄下来挂上微博。

不出所料,不少网友迅速转发,评价亦相当不俗,可见人同此心。不过,亦有意料之外的留言。如有网友谓“和风十足”“东瀛味儿十足”“典型的日本风格”等等。看得出,留言皆是出于好意的正面评价,并无“哈日”之嫌,但还是引起了我一些思考。

或长或短,加起来我在日本住了五年。五年住的都是“和风十足”的日式民宅。日式民宅最典型的外部特征就是木格纸糊拉窗拉门。但这次的“神来之笔”并非得自和风体验,而是想约略再现中国传统民居风格,或者莫如说同外婆老屋记忆有关。记得小时候去的外婆家,便是这样的木格纸窗,上下两扇。上扇全是木格糊纸,开启时用屋顶椽子上的带线木钩吊起窗扇底端。下扇周边同为木格糊纸,中间镶一方形玻璃采光。开启时双手握住窗扇两侧,整个端出靠墙而立。旋即,清风忽一下子涌满屋子,凉爽极了,敞亮极了。有时小燕子领着麻雀也一闪飞进屋来,上下左右扑棱好一阵子才从窗口飞向蓝天,还是孩子的我的一颗心也好像随之飞向蓝天。还有的时候我从如此后窗跳进园子摘杏摘樱桃,摘完吃够就去墙根南瓜花那里抓蛐蛐儿捉知了。可以说,木格纸窗就是外婆家,就是外婆的老屋。它同外婆脸上慈祥的皱纹构成了我少年时代极温情的记忆和心中挥之不去的原生风景。

说回微博。网上留言的朋友应以“80后”“90后”居多。他们和我无非相差一代。一代二三十年。莫非仅仅二三十年那些传统的木格纸窗就消失了?是的,是消失了。我接着回想,外婆家后来也好像换上了对开全明玻璃窗。再后来新盖的房子,索性一开始就改用玻璃窗了。木格窗从此消失,糊窗纸当然也不见了,这次我就没有买到。只好花高价买来据说是从日本进口的仿佛半纸半塑料的窗纸。作为我当然更想用外婆时代的糊窗纸:粗糙的手感,厚薄不匀,明暗不一,甚至可以辨认出其中夹带的麻绳头儿和细草梗,给早上的太阳或傍晚的霞光一照一抹,多美好啊!逝去的美好时光!

果然逝去了,我的下一代就无此审美体验了。以致当即认定是“和风”,是“东瀛味儿”,是“日本风格”。怪年轻一代的无知?怪日剧的风行?怪本土民居木格纸窗的消失?答案不言自明。

但问题是,木格拉窗在日本为什么就没有消失?论建筑史,肯定中国的木格拉窗在先而日本的在后;论现代化进程,肯定日本在先而中国在后。然而以木格纸窗为明显特征的传统民居样式在日本保留下来,我们则只能在故宫、周庄等处偶尔觅得木格纸窗的踪影,而在新式民居荡然无存。难怪有人说唐朝文化在日本。

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保守也是一种优势,尤其文化上的保守。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了革命式、断代式、造反有理式思维模式。“不破不立”“破四旧立四新”“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等口号几度响彻中华大地并被果断地付诸实施。致使多少古代石雕佛像身首异处,多少千年寺院庙宇化为废墟,多少唐宋明清城墙城门土崩瓦解,多少珍稀典籍付诸一炬。影响所及,就连智者如马寅初也在“文革”期间因怕受连累将多年珍藏的名人字画古籍善本主动焚烧一尽,而梁漱溟的则被红卫兵浇上豆油灰飞烟灭……

未尝不可以说,唯其保守,才有文化传承,才有民族血脉,才有精神家园;唯其保守,日本才有和风建筑,才有几近完好如初的京都、奈良,才有和服与花道、茶道各个流派;唯其保守,欧洲古街、古城堡、古教堂才依然如故,英国、丹麦、西班牙等国才有皇室在文化传承上发挥独特作用。不妨认为,科技锐意创新、文化相对保守是日本和欧洲许多国家的一个发展模式。时至今日,我想我们也应该在此意义上给保守正名。庶几,唐风可免和风之误矣。

(2012.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