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3:此心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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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用智用强将克安庆,无谋无勇功败垂成

(一)

就在王守仁率军攻克南昌的时候,宁王朱宸濠也正率领他的六万精兵猛攻安庆城。

自东晋建城以来,安庆一直是长江门户,拱卫南京的要冲之地,城中军马足有一万,在百余年未遭兵祸、因而防备废弛的江南腹地,安庆驻军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了。

这几年宁王反心渐露,江西局势危急,兵部尚书王琼早就做了准备,专门从九边之一的蓟镇军中调来一名都督佥事,名叫杨锐,坐镇安庆城防。

杨锐在边关多年,战功立了无数,是个能打硬仗的将军。自到安庆以来,又把军马整饬了一番,倒也能战。可是这些年大明朝上有天灾,下有人祸,江西一省弄得精穷,加之自明朝建立以来,长江一带素无战事,安庆防务不受重视,既没有多少火器也没有像样的战船,杨锐又是边将出身,根本不知“水战”为何物。眼看朱宸濠的大军蔽江而来,战船硕大,帆樯如林,把杨锐和安庆知府崔文吓得心惊肉跳,根本不敢和宁王军马交战,赶紧退入城里死守,一边急急忙忙派出快船分道赶往南京、杭州两路救援。

杨锐和崔文哪里知道,此时南京已经在宁王党羽的控制之下,正等着宁王军马突破安庆杀到南京,就立刻献城投降,浙江方面也全都被宁王的人搅乱了,各方面都不会有一兵一卒来援。

好在杨锐这个人毕竟敢战,得到宁王起兵谋反的消息后,已经花半个月时间整固城防。先期赶到的凌十一所部水军虽然精锐无比,却只有一万人,水战足以制胜,攻城尚嫌不足,杨锐还能对付得了他。宁王亲率军马出征时又是祭祀又是宴请,造的龙舟又异常巨大,行动迟缓,等大军赶到安庆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十八日了。

十九日一早,宁王帐下六万大军一齐登岸,将安庆团团围住。朱宸濠顶盔贯甲升坐大帐,李士实、刘养正分坐在两旁,十几员大将左右排开。眼看此战势在必得,朱宸濠踌躇满志,问李士实:“老先生看这一仗怎么打?”

李士实笑道:“安庆已是王爷掌中之物,咱们不妨来个‘先礼后兵’,安庆守将杨锐能征善战,名声很响,如果他肯带兵投诚,对咱们大有好处。”转身问帐下的江西副指挥佥事潘鹏:“潘将军,听说你和守城的都督佥事杨锐既是同乡又是同僚,交情至厚,可否去劝劝杨锐,叫他早识时务,若肯追随王爷,将来也是一场大富贵。”

潘鹏忙起身说道:“末将自当尽力。”

当下朱宸濠亲笔写了一封劝降信,潘鹏拿了信,却不敢自己前往,叫一个手下人到城下,把信递了进去。

劝降信递进安庆之后,城里好半天没有动静,忽然间,镇海门外的吊桥缓缓放下,接着城门也打开了。

眼看城中守军似乎要投降,宁王大喜,催马就要往前赶。刘养正在旁拉了他一把:“王爷别急。”回身对潘鹏说,“潘大人,你带三千步卒列雁形阵慢慢入城,军中再带一辆铁车,如果前队过了吊桥,就用大斧砍断吊桥上的铁索;如果能进城门,就把铁车摆在门前,防止城上放下悬门铁闸,断你等的退路,然后用木桩把城门插紧塞死,再沿着马道上城,先占住镇海门再说。”

刘养正是个了不起的谋士,熟读战册,深通兵机,心思又细,虽然并未亲身上过战场,军伍阵法、谋略诡计样样熟稔于心,真到了战阵之中,处处给他算到先机。

听了刘养正的嘱咐,潘鹏集结三千精兵,顶着盾牌、推着铁车缓缓而进,刚刚逼近吊桥,忽然城头一声吆喝,伏兵齐起,强弓硬弩一起向城下射来。

不出刘养正所料,安庆城里的杨锐等人是在诈降。本以为用这一招可以诱使叛军进城,然后关闭瓮城先杀一阵。想不到诈降的招数被宁王的谋士识破,命军士步步为营缓步而进。杨锐是个打了半辈子仗的人,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偷袭难以得手了。只得下令伏兵齐起,一顿乱箭把叛军射退了。

到这时候,时机差不多了,李士实站起身来冲朱宸濠笑着说:“王爷,咱们这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该用兵了。”

朱宸濠冲着左右高叫道:“安庆守将不讲信义,出尔反尔,实在饶他们不得!各军一齐攻城,先登城者赏白银千两,官晋三级!”

顿时,宁王帐下的精兵勇将齐声鼓噪,黑压压的人群直向安庆城下扑来。打头阵的尽是宁王从各处招来的山贼水寇、亡命之徒,架起无数云梯蜂拥向城头爬来。

安庆城池不大,只有镇海、集贤、枞阳、正观四座城门。宁王大军有数万之众,兵员充足,四面八方同时爬城,转眼间已有几处突破城防,混战起来。守城的都督佥事杨锐眼看情势危急,连忙命令城中士卒尽起,打开集贤、枞阳二门拼命向外反击,在护城河内侧和宁王手下展开一场肉搏,整整砍杀了几个时辰,阵地前沿尸横遍野,血肉狼藉,直杀到黄昏,眼看安庆一时难克,宁王这才下令退兵。

当天夜里,宁王把谋士将领召集起来商量对策。略算了算,这一天宁王手下折损了千余人,安庆守军损失相当。

眼看安庆军马十分凶猛,朱宸濠脸上略有几分忧急之色。李士实在一旁笑道:“安庆是长江咽喉,兵家必争之地,守军当然精锐。杨锐是一员出了名的猛将,听说是被兵部尚书王琼专门从蓟镇边防调回来守卫安庆,看他今天用精兵出城向我军反扑,也确是边将的战法。可杨锐手中兵马虽精,毕竟人少,我们一心要取南京,利在速战速决,所以他越是反扑,于我们越是有利!”

刘养正也说:“老先生说得在理!今天咱们只用一千先锋就换了安庆城里一千精兵,这是个大便宜!依我看,咱们不妨放开北面正观门不打,单单围住镇海、集贤、枞阳三门……”

刘养正话还没说完,朱宸濠插上来问:“怎么不攻正观门?”

李士实笑道:“王爷,我军主力在南面,正观门是北门,刘先生这样安排,安庆守军眼看北面无兵,知道背后有退路,仗打到危急时就会想着逃命,不至于做困兽之斗,咱们攻城就容易得手。这一招在兵法上叫‘围三缺一’。”解释了几句,又对刘养正说,“刘先生接着说吧。”

刘养正清清喉咙:“我打算把军马分成十二队,每队五千人,每四队集中攻一门,每一队攻打一个时辰就撤下来,换第二队再攻。安庆守军若出城反扑,攻城的一队人马就向后退却,引敌人出城,其余三队齐进,集重兵合围,歼灭他的精兵,余下的一队照样攻城,截断出城之军的归路,争取一天内把城里的精兵消灭一半儿。”

刘养正这一番妙计果然厉害,别说朱宸濠,就连帐中那些统兵多年的大将军也都暗暗点头。

朱宸濠忙问:“依先生看,这十二队军马如何安排?”

“江西都司葛江自领一军,率秦荣、刘勋、何镗三队攻打集贤门;凌十一自领一军,率闵廿四、卢珩、罗璜三队攻打镇海门;指挥佥事潘鹏自领一军,率丁馈、王信、吴国七三队攻打枞阳门。另派指挥使王春、火信领两千骑兵驻扎在正观门外五里之处的高岗上,官军不出,不必理他;官军若出正观门策应,则王将军率领骑兵居高临下由侧背击之!”

商量妥当之后,宁王大军连夜布置阵势,准备再次攻城。

天亮时分,几万大军皆已就位。宁王和李士实、刘养正登上镇海门外长江上的楼船远远看去,只见数万军士分列成无数方阵,刀枪映日,盔甲鲜明。随着朱宸濠一声令下,帅船上升挂红旗,几千军士齐声呐喊,扑向城墙。

头一天,都督佥事杨锐和叛军死拼了一场,倒还守住了城池,今天眼看对手仍是一味强攻,他这里倒也不惧,指挥军马上城死守。眼看叛军的攻势似乎不如昨天凶狠,却如波浪一般此来彼往,一阵一阵向城下冲打,从清晨直到过午,毫无疲惫之态,安庆城里的守军得不到片刻休息,感觉有些吃紧。杨锐虽然在边关多年,久经战阵,可每每面对的都是疾风暴雨般的蒙古铁骑,没见过这种“车轮战”的计谋,眼看叛军兵力似乎无穷无尽,心里不由得着慌,又用昨天的打法,集中两千精兵,突然打开枞阳、集贤两道城门冲杀出来。

想不到这一冲,正中了刘养正的下怀。

眼看安庆守军出城反扑,宁王的军马早有准备,攻城的一队立刻向后退却,引得安庆守军一直追杀出两三里,忽然山坡后红旗举起,炮声连天,三路伏兵齐起,一下把出城的安庆守军围在城下,从四面八方攻杀过来。早前佯装退却的一队却又回过头直扑城下,截断了守军的退路。

转眼工夫,安庆城里两千精兵被十倍于己的叛军困在两个铁打的包围圈里!杨锐大吃一惊,急忙再想救援,可是眼看枞阳、集贤二门外叛军仍然直抵城脚,大队兵士正在爬城,攻势丝毫未减,镇海门外更是叛军麇集,攻势如潮,哪里抽得出人手。无奈之下,只得尽力抽调了五百人,从北面的正观门出城,想随后袭杀一阵,好歹接应一路兵马退回城里。哪想兵马刚动,忽然从远处高岗上冲出数千骑兵,一阵风般杀了过来,刚出正观门的军士慌忙退回城里去了。

杨锐只得呆呆地站在城头,眼看自己的两千精兵被几万叛军围在城外,或杀或俘,再无一人退回城来。

(二)

这天战至黄昏,宁王所部共俘虏一千余人,斩获首级数百,大获全胜!

眼看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朱宸濠志骄意满,立刻召集众将商量下一步的打法。

刘养正是个明白人,知道大功要让给主子,既不表功也不废话,笑呵呵地说:“安庆已在王爷手中了。就请王爷下令吧。”

仗打到这个时候,连朱宸濠都学会了用兵之道:“明日仍然分十二队攻城,只是每次调动两队兵马,哪一队先破城,统兵官立头功,封爵位,将领各晋一级,士卒每人赏银十两!”众将一齐领命,将令传出大帐之外,不多时,安庆城下数万军士齐声欢呼,声震四野。

眼看宁王安排已定,李士实站起身来:“破城就在这一两天,王爷从南昌城里带来的吕公车、佛朗机炮也该用上了。今夜各位辛苦些,先把吕公车装配起来,再挑选一批精锐士卒,让他们每人装一袋黄土备用,其他人都去割树条、打草捆,到明天早晨务必要准备三千个土袋,每个攻城的士卒都要背一个草捆。攻城之时,先用麻袋填平安庆城外的护城河,让吕公车迫近城墙,其他人从草捆填平的地方冲过去。”

刘养正接过话头:“破了安庆就是南京!拿下南京,主公即可称帝,各位封侯封伯,光宗耀祖!所以明日之战不同往日,将令一发,无令不得停止,奋勇而进者赏,后退犹疑者杀!”

确实,安庆破城就在这一两天了。

当天夜里宁王派出手下到处割取芦苇荆条,扎成无数草捆。从南昌城里随船运来的十辆巨大的吕公车也都装配起来,每辆吕公车高约四丈,宽两丈有余,共有八只巨大的木轮,上下分三层:下层由两百军士推动车辆前行;中层是五十名精选出来的勇士,个个身披重甲,携带标枪苗刀,准备登城厮杀;最上层是五十名弓箭手,各备强弓劲弩、神枪、单眼铳,对安庆城上的守军投射。

这十辆吕公车是专为攻破安庆城墙设计的:车身正好比安庆的城墙高出一截,正面是一扇巨大的吊索活门,门上开有箭孔,弓箭手可以居高临下向城头守军放箭;待军士们将吕公车推至城下,吊索活门放下,正好搭在城墙垛口之上,车里的精兵健卒即可一拥而起直接登城;车上又有三架木梯上下相通,只要车顶的士卒登城,后续兵卒就可源源而来。以此物破城,实是难以抵挡的利器。

除此之外,这些吕公车上还有一件厉害的法宝:活门之上各开有一处炮穴,安装了一门新铸的佛朗机炮。

佛朗机是一种最新式的西洋火炮,用熟铜铸成,重三百斤,炮弹用石头磨制而成,一炮可射三里,用它击打城墙,砖石俱裂,若射中人马,粉身碎骨。

这佛朗机最奇特之处在于,它不像明军惯用的碗口铳从前面装填,而是从后膛装弹,每门炮配有五六个“子铳”,前面的军士瞄准、放炮,后面的人往子铳里装填火药和弹丸,一炮打过,只要抽出炮尾的堵头,把子铳取出,换上一只装好弹药的,就可以立刻再放,又快又狠。这样犀利的火器刚从西洋传入,连兵部衙门都只见图样,未得实物,杨锐虽然在边关多年,也从未见过。

待这一切布置齐备,天也亮了,长江岸边鼓角动地,铳炮齐鸣,宁王手下几万精兵缓缓逼近安庆城墙,沿着护城河边列开阵势。阵后,高大的吕公车一辆接一辆被推了出来,一直推到护城河边。

忽然间,吕公车上的佛朗机炮一齐打响,声如雷鸣,安庆城头顿时烟火腾空,砖石飞溅,没有防备的士卒被打倒了一片,剩下的赶紧四散逃开,或者卧在地上躲避弹丸。

见守城军士被火炮打得如此狼狈,宁王的军士们一起哄笑叫骂起来。

想不到宁王军中竟有如此精良的器械、威猛的火炮,在城头督战的都督佥事杨锐和安庆知府崔文面面相觑,守城的军卒魂飞魄散。

眼看时候已到,朱宸濠登上楼船的甲板,挽起袖子亲自擂响了战鼓。顿时安庆城下鼓声如雷,几万军士齐声呐喊,汇成一股看不到边的人潮直向城墙扑来。

几天来宁王帐下的精兵悍将们连连取胜,这一次宁王又许下重赏,这帮人更是不惜性命,上万人推着挤着拼命往安庆城下冲撞过来!眨眼工夫就用草捆、麻包和自己人的尸体填平了护城河,一路向前冲锋。

无数云梯同时被架了起来,成千上万的士卒喊着叫着向城头攀爬过来。在他们身后,山一样的巨大冲车缓缓推过护城河,贴近城墙,车顶上的弓箭手们居高临下,举起弩机火铳朝着城墙上的守军乱打,安庆城头顿时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候,一条小船沿着长江飞一样划了过来,一直靠到宁王的帅船旁边,小船上的一条汉子几步登上帅船,却是留守南昌城的鄱阳湖水贼吴十三:“王爷在哪儿?快带我去见王爷!”

吴十三被领到宁王面前。见他来了,朱宸濠也觉得奇怪:“你不在南昌防守,赶到安庆来做什么?”

吴十三翻身跪在宁王面前:“王爷,南昌陷落了!”

这一句话把朱宸濠惊得直跳起来:“你说什么!”

“三天前,南昌被王守仁的兵马攻克了!”

“放屁!南昌城池坚固,兵多将广,怎么会被人攻克!”

“末将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奉命率一路兵马屯在新旧坟场,想不到王守仁竟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不攻南昌,反而乘夜偷袭末将驻军之地,而且兵马众多,四面八方合围而至,我手下只有一千人,一直拼杀到天亮,士卒大半战死,仅剩了一百多人,只得退进城里……”

“胡扯,本王给你三千精兵,怎么是一千人?”

这句话倒把吴十三问愣了,半晌才说:“王爷,刘先生把末将布置在南昌城外时,确实只拨给末将一千兵马。”

在这件事上吴十三是不敢说谎的,朱宸濠倒被弄糊涂了。

吴十三接着说:“王守仁在城外击溃末将的军马后,随即率领大军猛攻南昌,结果南昌城只守了一天就被攻破了!城破之后末将才逃了出来,亲眼看见南昌城里燃起大火,大概是王守仁破城之后纵兵大掠,焚烧宫室。”

朱宸濠脸色铁青:“不可能!王守仁的南赣兵马才五六千人!本王出征之前已从瑞州到广信各处都布下兵马,总能把南赣兵马挡住一两个月,他们怎么会轻易就到了南昌城下!”

“末将也以为南昌以外尚有兵马,哪想到瑞州、丰城、奉新、东乡、进贤、广信各处连一个兵都没有!末将听说王妃的弟弟娄伯到进贤县去提兵,哪知进贤并未被我军攻克,娄伯竟被进贤县令杀了。”

“李先生、刘先生都对本王说过,王守仁只有几千兵马,南昌城内外布置周密,兵马充足,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宁王正在慌乱之时,李士实和刘养正飞跑进来了。

(三)

南昌被攻克,并不出乎李、刘二人的意料,可在安庆城防即将突破的节骨眼上,吴十三却把这个要命的消息带了回来,真让他们吃了一惊,急忙赶回大帐。一进来就看到宁王脸色不对,李士实赶紧劝道:“南昌失守并不要紧,我们身后还有九江城,王守仁虽然破了南昌,可他无论如何攻不下九江!如今大军合攻安庆已经三天,破城当在这一两日,不要管南昌的事了!”

刘养正也说:“老先生说得对,就请王爷亲自上阵督战,发下重赏,鼓舞士气,我军必然一战而胜。破了安庆之后,王爷就率精兵直扑南京,咱们的大军一到,大事就定了!我已命人把王爷的盔甲旗帜取来,请王爷放手一搏吧!”

刘养正还要再说,宁王大吼一声:“住口!你们两个给本王跪下!”

李士实和刘养正对望了一眼,没有办法,只好低头跪在了宁王脚下。

“你们说,南昌到底发生何事?怎么会一天就失守了!”

到这时候李士实也不想再隐瞒了:“这都是老夫一人的主意,我想着王守仁会用疑兵之计,咱们也可以用,就在南昌城外故布疑阵,其实将一切可用之兵尽数调到安庆来了。南昌城外未留一兵一卒,城里也仅有一万老弱残兵。本以为王守仁是个书生领兵,必然谨慎,不敢贸然进兵,就算敢去攻打,南昌方面也能守上十天半月,想不到疑兵之计到底叫王守仁看破了……”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合起伙来骗了宁王……

听了这话,朱宸濠气得眼里几乎喷出火来:“疑兵之计?你等分明是在拿本王的大业做赌注!如今南昌已失,你还有何话说?”

听宁王问他“有何话说”,李士实不由得提高了声音:“王爷!南昌不算什么,安庆才是关键!王守仁虽然占了南昌,可他绝不可能突破九江城防,只要九江在咱们手里,南赣兵马就不可能沿江而下,咱们远在安庆,后顾无忧,只要攻下安庆,前面就是南京!南京的镇守太监、都指挥使、都督同知都在城里等着咱们!这个时候王爷万万不能回师,否则前功尽弃,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住口,本王分明是被你二人所害!你们早知道王守仁手下有数万精兵,却骗本王说王守仁手下无兵可用!又说什么西起瑞州,东至广信皆已布下兵马,其实根本无兵!害死了王妃的弟弟,又丢了南昌城!你们两个东西到底是何居心,为何一心要害本王?”

李士实、刘养正,这两个跟随宁王多年、死心塌地为他出谋划策的死士,到最后,竟成了一心要害宁王的人……

眼看宁王已经乱了阵脚,全无斗志,李士实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宸濠回头一想,也觉出自己这话说得太过了,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刘养正搀起李士实走下帅船,见李士实面如死灰,拖着两条腿,好像散了架一样,咬了咬牙,低声劝道:“老先生,眼下咱们还有六万精兵,只要杀回南昌,击败王守仁,那时安庆、南京还在咱们手里,不过晚上十天半月罢了。”

好半晌,李士实低声说道:“完了,完了。”

“老先生不要这么说……”

李士实微微摇头:“杀回南昌就算顺利,一来一回要一个月,王守仁有三万精兵,我军就算获胜也要折损一半儿兵马,安庆城防再整固一个月,更难攻克了,湖广、两广大军也要到了,南京方面虽有内应,可也等不了一个月。完了,全完了……”

李士实的几句话在刘养正听来如雷轰顶。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跳起身来三脚两步下了帅船,吩咐手下:“把王旗取来!”

这时帐外的军士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原本已经给宁王准备好了盔甲旗帜,只等朱宸濠亲自披挂上阵,对安庆发起最后一轮冲击,现在听刘养正说要王旗,赶紧送了过来。

刘养正翻身上马,从旁边人手里接过朱宸濠的王旗高高举起,嘶声叫道:“都跟我冲上去,破城就在今日!”领着几百骑兵直冲到城南的镇海门外,挥舞王旗,冲着攻打镇海门的军兵大叫:“枞阳门已破!王爷有令,率先破城的赏银一万两,进城之后大掠三日,城里的一切都赏给你们!”

这一声吆喝顿时激起一片狂野的喊杀声,宁王手下将士发了疯一样往城下扑来。

刘养正又举着王旗飞马驰到集贤门外,高叫:“镇海门已破!王爷有令,先入城者赏万金!”马不停蹄绕城而走,又到了枞阳门外,大叫:“集贤门已破!王爷有令,先登城者赏万金!入城之后,任你等大掠三日!”

刘养正疯了,到这时候他真是不顾一切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眼下这拼死一搏,如果能一举攻破城池,到时候宁王就不会回师南昌了,他刘养正筹划了十年的大事也就成了。那时候就算宁王立时杀了他,刘养正也可以闭眼了。

刘养正是宁王委任的“右丞相”,这几天一直是他在指挥军马攻城,眼下刘养正突然举着王旗绕城大呼,说城池已破,正在攻城的几万军士立时全都信了,又听说宁王下令,先登城者赏白银万两,入城后可以大掠三日,这帮人更是被刺激得两眼通红,嗷嗷直叫,拼了命地往城头爬来!刘养正又纵马驰回镇海门外,喝令军士:“把大船上的佛朗机炮都拆了抬到阵前来,有多少就弄多少来,给我集中炮火轰打城门!天黑以前破城,容你等大掠三日;攻不破城池,我让你们一个个都死!”

眼看刘养正两眼通红,歪扭着一张脸像饿狼一样咆哮不止,连连下令,这帮当兵的哪敢不听,急忙到江边战船上去拆卸火炮。

刘养正跳下马,提着刀带着一哨人马直到城墙脚下,在此处督战的鄱阳湖水贼闵廿四忙迎上来:“刘先生,听说枞阳门已被攻克?”

刘养正张嘴就骂:“对,枞阳门已经攻克,只有你这里还攻不下来!王爷待你们这些人恩深义重,想不到关键时刻你们却不肯尽力,真让王爷失望!”

一句话激得闵廿四满脸通红:“刘先生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眼前就是这句话!既然你们无力破城,这里用不着你了,我亲自攻城便是!”刘养正说着就往前走。

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抢白,闵廿四又羞又气,抢到面前叫着:“刘先生不必说这样的话,闵某这条命不值几个钱,卖给王爷就是了!”抽出刀来高叫着,“鄱阳湖的弟兄跟我来,不要让别人看扁了!”带领一路水贼不顾一切往安庆城头爬去。

刘养正站在城下,仰头看着闵廿四等人顺着云梯往上攀爬。城上箭矢雨点般射下来,在身前身后四处乱飞,旁边的人忙用盾牌遮护:“刘先生,这里太危险……”

“滚你娘的,老子死不了!”刘养正狠狠地骂了一声,仍然直挺挺地站在城下,看着军兵们一个接一个爬上城头……

忽然,军阵后传来一片响亮的锣声。

闻鼓而进,闻金而退,这是战场上铁定的规矩。

此时宁王的前哨军马已经登上了安庆城头,正和官军做最后的死战,大营中突然鸣金收兵。这一下顿时挫动了叛兵的锐气,再也无力向前攻杀了。

慌乱之中,城下的军士们开始纷纷后退,那些勉强爬上城头的士卒忽然听得鸣金,也立时乱了阵脚。城上的官军迅速反扑过来,把这些人杀得人仰马翻,尸体纷纷从城头坠落下来。

刘养正还站在安庆城下,却已经发不出疯、喊不出话来了。他心里知道,安庆城再也打不破了,自己筹划多年的大事,全败了。

忽然,一具尸体从城上摔落到他脚下,正是刚刚攀上城去的闵廿四。

看着眼前这具血淋淋的尸首,刘养正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安庆城下。

(四)

就在宁王慌了手脚的同时,刚刚攻陷南昌的王守仁也正陷在困境之中。

南昌已经毁于战火,三万人的粮食无从筹措;安庆方面激战正酣,也不知宁王会不会中计回师。如果宁王硬是不肯回头,最终攻下南京,王守仁在南昌的胜利将变得毫无意义……

恰在此时,在赣州督办粮草的冀元亨押着第一批军粮赶到南昌。见了粮食,王守仁心里稍安,忙问冀元亨:“你这次带来的粮食够支用多久?”

冀元亨也是满脸忧急:“先生,此次带来的粮食大概只够赣州各县乡兵和赣州卫兵马支用三日。”

王守仁手下有三万人,其中赣州乡兵、官兵全加起来约有一万,一万人能吃三天,三万人都来吃,岂不是只够吃一天?

只带来这么点儿粮食,冀元亨也不好意思,忙解释:“前两年南赣调兵剿匪,仗打了一年,把府库囤积的粮食全部用尽了。从今年三月到现在,赣州府没下过一滴雨,下面各县也筹不到粮。学生已经用先生的名义发了公文,向福建、广东两布政司借粮,可是广东方面说他们不日就要发兵攻打反叛,自己钱粮尚且不足,不肯援手;福建方面倒是答应借粮,但是到现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学生这次特意赶到南昌,就是想请先生发下王命旗牌,到福建征调军粮。”

“王命旗牌虽能调来粮草,可信使一来一去也要一个多月时间,看来指不上他们了。今年江西全省大旱,赣州、吉安无粮,只好指望抚州、瑞州、袁州这几个府了。”

冀元亨忙说:“学生来的路上都在想此事,听说宁王把粮草囤在赣江口的吴城,如今宁王精兵远在安庆,先生是否可以派兵袭取吴城,夺敌人军粮为我所用?”

冀元亨的主意倒让守仁心里一动,拿过地图仔细看了一阵,闭上双眼,静静思考起来。

好半晌,王守仁睁开眼来,微微摇头:“叛军的粮草不在吴城了。”

冀元亨一愣:“怎么不在了?”

“宁王谋反之后,原本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沿江而下去攻南京,因为时间充裕,所以他原本一定是打算分兵进发,以两三万人马攻下安庆,余部继之而上,再夺南京。所以他才把粮草囤在吴城,准备向安庆方面转运,这么算来,吴城囤积的其实是三万人的粮食。可后来宁王耽误了半个月的时间,为了补回损失,夺取安庆,使出破釜沉舟之计,将手中全部精兵都调去了安庆,估计兵力超过六万人,如此一来粮草支用必多,吴城的粮食大概已经搬空了。”

“这么说,只能等着宁王回师了。”

半晌,王守仁低声说:“如果宁王不回师南昌,我们连军粮都没有,想追也追不成了……”

到这时候,王守仁和冀元亨都说不出话来了。半晌,还是王守仁先稳住了神:“你马上多派人手到九江一带打探消息,如果宁王回师,速来回报。”

冀元亨赶紧领命而去,王守仁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满心忧急坐立难安。想起蔡老道教给他的“打坐”,就在太师椅上盘起腿,手抱太极诀,闭口藏舌,意守祖窍凝视静息,神光内敛,练起打坐功夫来了。

王守仁毕竟是个经过磨炼的人,虽然面临成败生死的危急关头,还能稳得住。静坐片刻,心里不像先前那般躁乱了。

这时杏儿提着一个食盒进来,笑着说:“先生歇歇吧,该吃晚饭了。”

听说该吃晚饭了,守仁这才往门外看了看,果然,天都黑了。想不到自己这一坐竟坐了小半天,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觉得十分舒适,像睡了一个好觉似的。头脑也轻松了许多。

杏儿这些年在守仁身边,时时见他打坐,倒有些好奇,笑着说:“打坐的功夫真有用吗?”

“不得法是无用的,若练得对了路,对身子极有好处。”守仁笑着说,“你要想练,我可以教给你。”

杏儿笑着说:“我可不练这个,像个呆子。”边说边把饭食摆下。

守仁知道女人家不喜欢这套把戏,杏儿又不像自己有这些多烦心的事,也不需要打坐静心,就笑着问:“你看我像呆子吗?”

见王守仁揪住自己话里的语病,杏儿笑着狡辩:“别人都像,只有先生不像,你说怪不怪?”逗得守仁一笑,这才坐下吃饭。

其实杏儿知道王守仁在担心什么,她心里也急。看着守仁吃了些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忍不住问:“先生,宁王会不会来夺南昌?”

这个问题王守仁答不上来,笑着反问:“你说呢?”

“最好别来!听说宁王手下人马众多,很凶的,让南京的官军去剿他好了,先生这里已经攻下南昌,立了好大的功劳,最好别再操心这些打仗的事了。”

杏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的全是糊涂话,守仁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哪懂这些呀,这几天城里的人一个个都在犯愁,就怕宁王不肯回师南昌。”

杏儿忙问:“为什么?他回来有什么好处?”

“如果宁王不肯回师,他就会沿江而下杀进南京,到时天下大乱,罪责都在我一人身上,担不起呀。”

听守仁这么说,杏儿大不以为然,撇起嘴来:“先生是个大学问家,什么都懂,可有时候也是瞎说。先生这几年在南赣平定匪患,做了多少事,这次宁王谋反,十万八万的叛军在江西横行,谁也没有一点儿办法,是先生用计把他在南昌拖了半个多月,现在又召集兵马攻下南昌,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到最后,倒变成‘罪责都在你一人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杏儿说话既有理,又幼稚。王守仁淡淡一笑:“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吧,在这世上,不做事的人没罪;做事的人有罪;做大事的人有大罪;做大事又做不成的人,有死罪。眼下我率军攻下南昌,已经是‘有罪’了;若被宁王破了安庆,就是‘大罪’;若再被他占了南京,我就是‘死罪’了。”看了杏儿一眼,又说,“你可能听不懂这些话,可世上的事,真就是这么个道理。这叫‘能力越强,责任越重’。正因为眼前只有我和宁王正面作战,所以我的能力大,责任重。出了事,罪都在我一人。”

王守仁讲的是个大道理。

可惜这个道理杏儿听不懂,气呼呼地说:“要这么说,先生只是个南赣巡抚,江西、湖广那些布政司比你权力大多了,他们的罪岂不是还大?朝廷里还有内阁呢!阁老的罪是不是比那几个布政司更大?紫禁城里还坐着个皇帝呢!说到头,还皇帝的罪过最大……”

杏儿这几句话误打误撞,竟然全说对了!

能力越强,责任越重;权力越大,原罪越深。皇帝把天下治好了,不是功劳;把天下治不好,就是大罪!阁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身上的“罪过”也是如此。所以宁王造反荼毒百姓,正德皇帝的罪过最大;内阁次之;再往下是六部;然后才算到封疆大吏们身上。王守仁说平叛若失败,全部责任在他“一人身上”,这是阳明先生常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良知纯粹,知道反省。但皇帝、阁老、六部尚书和邻省的封疆大吏们,没有王守仁这样纯净的良知,也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反省。

权力是“原罪”,当官的自打戴上乌纱、穿上红袍就欠了老百姓的债,做官就是为了给百姓还债的。做惯了“知行合一”修身功夫的王守仁知道这一点,可惜别的官员并不知道。

王守仁说的话杏儿听不懂。王守仁这样的一个人,杏儿既没法帮他,也没法劝他,只能在他身边坐下,守着昏黄的烛火,守着这个心烦气躁的苦虫儿,和他一起着急。

“天也不早了,先生睡一会儿吧。”

“……哪里睡得着?”

杏儿一边把碗筷收拾起来,一边说:“先生在这里熬着,宁王也不会回来的。”想了一想,又故意说,“也许先生睡上一觉,宁王就回来了。”

“怎么我一睡觉宁王就回来了?”

杏儿说不出道理来,就笑着说:“先生小时候捉过麻雀吗?在地上撒几粒米,支一个竹匾,人躲起来,麻雀看不见人,飞过来吃米,一拉绳子就扣住了。现在你瞪着眼在这里坐着,宁王看见了害怕,当然不敢来;可你睡着了,宁王就看不到先生了,这就敢飞过来了。”

王守仁是个有福气的人,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多少烦恼忧急的事就这么说说笑笑混过去了。笑了一顿,也觉得着急上火熬精神毫无意义,上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王守仁睡着了,杏儿却没走,坐在一边给他打着扇,赶着蚊子。只见淡淡的烛光映着一张瘦削的面孔,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仍然紧紧皱着。

就是这么一个瘦弱单薄的人,也不知为什么,每天都有劳不完的神、操不完的心。

蔡蓬头曾经劝过王守仁:“多学无用,多言无益,多劳无功。”可惜蔡老道是隐士,王守仁是儒生,隐士劝儒生的话,儒生从来不肯听。从孔夫子到王阳明,都是如此。

“苦虫儿”呀!

孔子就是“苦虫儿”,孟子也是,王守仁也一样。

杏儿正在这里呆想,忽听外面有人嗵嗵地猛敲房门!王守仁一下惊醒过来,翻身坐起:“是谁?”

外面是冀元亨的声音:“哨探来报,宁王大军已过彭泽,直奔湖口而来,大小战船足有一千余艘,正蔽江而下奔袭南昌!”

守仁一骨碌爬起来,几步跑过去开了门:“消息确实吗?”

“消息确实,宁王回来了,叛军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