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3:此心光明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回 用险计谋士绝后路,识奸谋守仁袭空城

(一)

在李士实、刘养正的催促下,南昌的宁王终于动起来了。他的兵马一动,消息立刻通过临江府的坐探传到吉安。

七月初四这天一大早,伍文定飞步走了进来:“都堂,临江知府戴德孺来报:七月初一,南昌叛军出九江扑向安庆。初二,宁王自率精兵出南昌,也已杀奔安庆方面去了。”

半个月前守仁最怕宁王出兵攻打安庆,可现在听说宁王进兵安庆,守仁却乐得跳了起来:“宁王终于动起来了!既然他亲率大军出征,留在南昌的兵马一定不多,眼下正是攻克南昌的好机会!时泰,你马上传本院将令,命赣州、瑞州、抚州所有兵马到临江府樟树镇会合,最迟务必于七月十五之前赶到,延误军令者斩!”

随着王守仁一声令下,早已在各府县待命的乡兵、官军立时调动起来,三万大军从各个方向一齐赶往樟树镇。

七月十五日,王守仁和雷济、伍文定率吉安府兵马赶到樟树镇,这时临江知府戴德孺,赣州知府邢珣,袁州知府徐琏,瑞州通判胡尧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新淦知县李美,泰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黄冕,赣州卫都指挥使余恩各率兵马赶到,一共三万人马汇集樟树镇,准备向南昌方面用兵。

王守仁一到樟树镇,立刻把临江知府戴德孺找来,问他:“安庆方面情况如何?”

“宁王派凌十一为先锋,率一万水贼攻打安庆。凌十一手下这帮贼是鄱阳湖里有名的强盗,最善水战,凶猛异常。都督佥事杨锐是从边关调过来的将军,不习水战,没敢和凌十一在江上交战,而是全军退回安庆死守城池。按时间算起来,朱宸濠发兵比凌十一晚了一天,但他的战船巨大,辎重又多,比凌十一走得慢些,估计大军应该就在最近一两天赶到安庆,后面这三四天当是安庆守军最艰难的时候。”

朱宸濠亲率大军赶到安庆,必将有一场恶战,能不能守得住城池,谁也不敢保证。

王守仁定的是一条“险计”,安庆能不能守得住是个关键。正因为此,王守仁对安庆一战不敢多想,只问戴德孺:“南昌方面叛军布防情况如何?”

“叛军在华林山布置了几千精兵,丰城、奉新、东乡等地都有兵马,城防也加固了,看来是想在南昌外围阻击我军。可奇怪的是,自从朱宸濠率军离开南昌之后,华林山、丰城、奉新几处叛军都悄悄调走了,据最新哨探,华林山已经无兵,丰城、奉新、东乡似乎也没有什么兵马了。可下官觉得这几处都是南昌的门户,怎么可能无兵防守呢?难道是朱宸濠把人马隐蔽在城外的山里了?”

“这些县城外有什么险固的山寨隘口吗?”

“……也没有。”

听戴德孺这么一说,王守仁皱起眉头思谋起来。

戴德孺又说:“下官还得到一个奇怪的消息:进贤县令李源清来报:宁王妃的弟弟娄伯带了几十个人到进贤县城,说要‘接管城中兵马’,李源清听说是叛军,立刻带兵出城,竟把这个娄伯给杀了!从尸体上抄出一个文书,是宁王下给进贤县的,说什么‘进贤、广信兵马尽归娄伯调遣’,可进贤县根本没被反贼攻克,城里官兵也未从贼呀?”

进贤知县并未从贼,宁王却派亲信去“接收兵马”,真是怪事……

“进贤县离南昌很近,难道叛军一直没有攻克?”

“叛军并未来攻。”

王守仁走到地图前,看着图上的标识。

从瑞州经奉新、丰城、东乡、进贤到广信形成一条弧形的防线,正好面对南赣展开,可要按戴德孺说的,叛军先后把瑞州、丰城、奉新、东乡、广信各处兵马抽调一空,进贤就在南昌跟前,叛军却没把它攻下来,而这个娄伯居然跑到未曾攻克的县城去“接收兵马”,就是说他居然不知道进贤未被叛军攻克?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忽然间,守仁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戴德孺看出守仁脸色不对,忙问:“都堂,有什么问题吗?”

在戴德孺面前守仁不能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只好笑着说:“看来叛军是收缩回南昌城里去了。本院还顾虑着要在丰城、奉新等地打上几仗,才能逼近南昌,现在倒省了事。传令:各军连夜进兵丰城,准备攻打南昌!”

戴德孺赶紧出去传令,雷济却凑了过来,满脸疑虑,欲言又止。

王守仁知道以雷济的精明准是看出什么来了,就问:“你有什么想法?”

雷济又想了想:“都堂,学生以为叛军并不是向南昌城内收缩兵力,他们似乎是把能调用的精兵都抽走了。可学生不明白的是:难道宁王这是在……”

“宁王这是要放弃南昌,集中一切力量攻打安庆、直下南京,这就叫‘破釜沉舟’!宁王可用于攻安庆的兵力原本只有三万,可现在这么一变,他的兵力就变成了五万、六万,若真让叛军得逞,南京就不保了。”

“可宁王是个犹疑不定的人,前面他在南昌拖了半个多月,现在怎么忽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王守仁缓缓地说:“本院也在想这件事,以宁王的本事,未必下得了这么大的决心。那个娄伯是宁王的小舅子,居然不知道进贤县城未被攻克,自己傻乎乎地去送死,你说怪不怪!”皱着眉沉吟半晌,“难道叛军中有人瞒着宁王用这‘破釜沉舟’的毒计?”

“可宁王是叛军的谋主,谁敢瞒他呢?”

这个问题守仁没法回答。雷济也答不上来,看了守仁一眼:“都堂,学生倒有个主意:眼下最要紧的是保证安庆不被叛军攻克。既然宁王已把南昌弃之不顾,咱们干脆也把南昌城扔下不管,集中手里三万兵马沿江而下直扑叛军后路,逼着宁王在长江上与咱们决战,安庆兵马也出来策应,两路夹攻,也许可以在安庆城下击破叛军,一战成功。”

雷济所说的是个大策略,王守仁不能不仔细想想。当下在太师椅上坐了,双手合了个太极诀,双眼微闭,凝神静气细细地思考起来。

雷济一声也不敢出,只在旁边站着。

好半晌,王守仁微微摇头:“不妥。宁王的兵马数倍于我,而且他为了谋反准备了十多年,手里的战船、器械都比我军精良!若我军沿江而下与宁王大军决战,在江上毫无优势可言。安庆守军兵力有限,和咱们加到一起,照样没有宁王兵多,守将杨锐又是边关将领出身,不习水战,早先凌十一的战船夹江而下,安庆军马就不敢和凌十一的水贼在江上交战。眼下杨锐虽然勉强守住了城池,可要是我军开到安庆与宁王在长江上决战,杨锐那里未必帮得上忙。更可虑的是,南昌、九江都有叛军驻扎,咱们直奔安庆,南昌、九江的叛军必然从背后夹击我军!这个打法,咱们没有便宜占。”

“可现在局势已经摆明,宁王在拿南昌做饵耽误咱们的时间,让咱们在南昌城下拖个十天八天,好给他腾出手来拿下安庆,进犯南京。咱们要是攻南昌就中了宁王的计,不攻南昌直取安庆,又处劣势……”

是啊,宁王这条计策好厉害!攻打南昌是中了缓兵之计;绕过南昌去救安庆,必遭叛军两面夹击!

一时间雷济左右为难,无法可想,情急之下忍不住叫骂起来:“这狗娘养的宁王,真是老奸巨猾!”

王守仁经的大事太多,早养成了临危不乱的脾气。见雷济乱了方寸,急得骂街,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也是,骂人有什么用?俗话说得好:‘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宁王打的是个如意算盘,想让我军在南昌城下稳扎稳打拖延时间。可惜咱们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就偏偏不稳扎稳打,不拖延时间。全军直扑府城,一鼓作气先把南昌攻下来!到时候宁王进不能克安庆,退,又失了根本,一定阵脚大乱。如果能逼得他回师来救南昌,我们就以逸待劳,在南昌城外破他;若宁王下了死心一定要攻安庆,那时我军挟攻克南昌的气势扬帆而进,到安庆去和他决战,也比现在的胜算大得多!所以说宁王弃南昌于不顾,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招数,他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王守仁这几句话顿时把雷济的心稳了下来,仔细想想,果然像守仁说的,宁王将南昌弃之不顾,只是出于无奈而用的下策。想到这儿不由得摇头笑道:“都堂真是奇人,处处料敌机先,真不知都堂是怎么想出这些妙计的。”

“无非抱定一个主意,‘不管他怎样,只问我怎样’,我不跟着他转,他就得跟着我转。如今宁王弃南昌于不顾,就是露出了破绽!咱们不必理会别的,只管从这个破绽一股劲地打进去就是了。”

(二)

既然已经识破了宁王的计策,守仁也就不再犹豫,当夜就命各路军马一齐向丰城进发。这一路顺顺利利,未遇到叛军的一兵一卒。

十八日,王守仁已率军进至丰城县境,离南昌只剩咫尺之遥。守仁先命大军在丰城内外驻扎,自己进了县衙,即刻派出哨探往南昌方面打听消息。

当天,各路哨探纷纷回报:南昌城里叛军仅有一万多人,而且这些人显然不知王守仁亲率大军赶到,南昌城七门大开,防守十分松懈。

到这时候王守仁已经可以肯定,宁王真的是把一座南昌城抛出来做饵了。

既然宁王把这么一大块肥肉摆在这里,王守仁也就不客气了,立刻传令:“各军在丰城休息一晚,明天向南昌进发,四更前在南昌城外的市汊街聚齐听调。”众官各自领命而去。

守仁刚刚坐下歇息,雷济从外面进来:“刚才有人从外头隔着墙扔进一封信来,写着‘面呈王都堂’,不知是什么人扔进来的。”

守仁接过信打开,见上面简单地写着两句话:“宜春王朱拱樤守南昌,兵仅万余,吴十三精兵三千伏新旧坟场以为策应。季。”

守仁略一凝思已经想道:“这可能是季敩送来的消息,看样子他已经脱离宁王了。”

雷济忙问:“如果是他,为什么不到都堂军前效命?”

“他不敢来。这个人走错了路,已经回不了头了。”守仁又把信看了一遍,“大军马上就要攻打南昌,城外这一路伏兵虽然人数不多,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各路兵马已经分派妥当,不宜更动,我亲自提一哨人马去攻破新旧坟场。”

听说王守仁要亲自上阵,雷济可不放心,忙劝道:“南昌城外的叛军是一路精兵,都堂可不要轻敌呀。”

王守仁想亲身上阵,确实有点儿意气用事了。可他毕竟是个稳妥的人,给雷济一劝,立刻想了起来。笑着说:“也对,我是个文官,身子也弱,未必是个上阵冲杀的材料,你看这一仗由谁去打比较合适?”

雷济笑道:“当然是我去最好,反正都堂有这么多将官可用,攻南昌时轮不到我,坐在一边吃闲饭,倒不如连夜冲杀一阵。”

“好,就让你带两千精兵攻打城外的叛军,另外派奉新县令刘守绪和你一起去。”守仁取过令牌交给雷济,“丰城离南昌一百多里,南昌方面大概还不知道我军已到丰城的消息,你们现在就出发,明天天黑以后杀到新旧坟场,吴十三那路叛军本是准备策应南昌守军的,绝对想不到会被你们偷袭,必然一击即溃。要是这一仗打不好,我可饶不了你。”

这几年雷济跟王守仁处得最近,混得最熟,知道他的脾气是谋定而动,总在出其不意处着手,却又从不弄险。眼下守仁在南昌城外的各路安排已是九成胜算,他说的这几句其实是逗趣的话,哈哈一笑,出去布置兵马去了。

雷济走后,王守仁略一琢磨,又把临江知府戴德孺找来:“戴大人,你早先派进南昌城的那些坐探如今在哪里?”

“大半在我军中。”

守仁点头道:“好,趁着大军尚未出发,南昌方面也没发现我们的行动,你立刻把这些人都派到城里去,还照以前的样子到处张贴揭帖告示,就说朝廷二十万大军已到吉安、临江,不日就要攻打南昌。”

戴德孺忙问:“我军正要奇袭南昌,忽然去发揭帖,岂不是让叛军查知了我们的动向?”

“戴大人放心,这些揭帖天天在南昌城里投放,这伙贼早就不信了。再说前些日子已经不再发揭帖了,现在忽然又发,他们更加不信,所以不会泄露什么军机。”

听了这话戴德孺更糊涂了:“这么说来,这些揭帖不是用处不大吗?”

王守仁微微一笑:“天下最有用的不是兵马,而是智谋。上次的揭帖把宁王拖了半个月,这次的揭帖可以助我军一日之内突破南昌城,总之各有各用,你照办就是了。”

戴德孺呆呆地看着守仁:“都堂这话下官不明白……”

戴德孺是个老实疙瘩,王守仁不得不细细地对他说道:“戴大人,你想事情何不多想几层?现在我们发揭帖,城里叛军必不肯信,只当是哄他们。可明天我军突然兵临城下,四面八方猛攻上来,这帮人立刻就会想起这些揭帖,那时他们就真以为我们是‘二十万大军’了,定会阵脚大乱。所以现在发这些揭帖,既不会事先惊动叛军,到攻城时又能吓住他们,这是最有意思不过的事,咱们何不弄它一下?”

听王守仁这么一说,戴德孺再低头一想,不由得也笑了:“都堂真是……怎么想到这些主意的?”

“你去把周濂溪的《太极图说》多读几遍就知道了。”守仁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明白,戴德孺这样的老实疙瘩脑子很僵,什么《太极图说》,读也是白读。就不在这事上和他多说了。“除了揭帖之外,上次做的那个‘免死牌’这次也要多发。我估计城里大概只有一万叛军,你至少要发两万个免死牌,另外还要晓谕各军,凡持免死牌来降的,都要饶他们性命。”

王守仁最不愿意看到战场上的杀戮,所以在临战之前大量投放“免死牌”,希望多救下几条人命。可戴德孺的耳朵听不见这要紧的话,只在没用的地方琢磨:“都堂怎么知道南昌城里只有一万叛军?”

“本院是算出来的。”

守仁这里说的“算”,其实是计算之意。可戴德孺却误以为是“掐算”了,再一想刚才守仁跟他说“太极”的话,忙说:“难怪都堂神机妙算,计无不中,原来是会打卦占卜的高人!真是一代大师,了不起了不起!”

听戴德孺把话说得这么不着边际,王守仁毫无办法,唯有摇头苦笑:“这都没什么,你快去准备吧。”

(三)

前面是戴德孺手下的坐探带着揭帖告示和免死牌潜入了南昌府;后面是雷济和奉新县令刘守绪领着一支精兵直插南昌城外的新旧坟场。之后王守仁亲率三万军马分路并进,直扑南昌。

七月二十日四更时分,王守仁到了南昌城南的市汊街,在这里建起帷幄,其余各路军马也都陆续赶到,一众知府、县令、指挥使以及通判、推官、杂七杂八的文官掌吏都到营帐里集结,听候调遣。守仁这里暂不发令,专等着雷济和刘守绪的消息。

不久,雷济飞马赶了过来:“都堂,昨夜我军已经将埋伏在新旧坟场的叛军击破,斩杀数百人,其余逃进南昌城里去了。”

听了战果王守仁一愣:“怎么只擒斩数百人?”

雷济笑道:“埋伏在新旧坟场一带的叛军根本没有三千!我审过俘虏,说吴十三只带着一千人蹲在那里,估计主力也被抽调到安庆方面去了。我军两千,叛军才一千,又遭奇袭,一冲就垮,只逃走了百十号人。”

守仁低头想了想:“也好,这些人逃进南昌城里肯定惊慌失措,到处散布谣言说朝廷大军杀到了,正好跟前面发放的那些告示和免死牌相应和,只会更乱了城里叛军的阵脚。”转身对着帐中众官说道,“诸位,本院已经得到切实消息,南昌城里仅有一万老弱残兵,并无一员善战之将。昨夜本院已派细作潜入城中投放告示揭帖,使叛贼误以为我军有二十万众,乱了敌军阵脚;今晨又在城外击溃叛军的伏兵,叛军锐气已挫,军心大乱。我军现有精兵三万,又是正义之师,堂堂之阵,挟风雷之势扫逆除暴,兵锋所指必如摧枯拉朽,今日攻城之战志在必得!传令:帐下各军分为十二哨,即刻进至南昌城外,各哨齐起,并力攻打!

“第一哨,统兵官吉安府知府伍文定,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人进攻广润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内门。

“第二哨,统兵官赣州府知府邢珣,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人进攻顺化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镇守府屯兵。

“第三哨,统兵官袁州府知府徐琏,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人进攻惠民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统兵官临江府知府戴德孺,即统部下官军兵快,新、喻二县三千六百七十五人进攻永和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

“第五哨,统兵官瑞州府通判胡尧元、童琦,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人进攻章江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南昌前卫屯兵。

“第六哨,统兵官泰和县知县李楫,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人夹攻广润门;得手后直入王府西门屯兵把守。

“第七哨,统兵官新淦县知县李美,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两千人进攻德胜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直入王府东门屯兵把守。中军营统兵官赣州卫都指挥使余恩,即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人进攻进贤门,得手后直入都司屯兵。

“第八哨,统兵官宁都知县王天与,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人夹攻进贤门;得手后直入钟楼下屯兵。

“第九哨,统兵官吉安府通判谈储,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人夹攻德胜门;得手后直入南昌左卫屯兵。

“第十哨,统兵官万安县知县王冕,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人夹攻进贤门;得手后把守本门,直入阳春书院屯兵。

“第十一哨,统兵官吉安府推官王,即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人夹攻顺化门;得手后直入南昌、新建二县儒学屯兵。

“第十二哨,统兵官抚州通判邹琥、知县傅南乔,即统部下官兵三千余人夹攻德胜门;得手后留兵防守本门,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

“以上各统军官员务必竭忠奋勇,擒剿叛逆,以靖国难;如有退缩观望,违犯节制,定以军法论处!军兵人等敢有临阵退缩者,于军前斩首示众!第一通鼓,必赴城下;第二通鼓,必登城上;第三通鼓不能克城,诛伍长;第四通鼓不能克城,诛统兵之将!”

王守仁虽是文官出身,可他平日治军整肃,将令极严,尤其这几年在南赣剿匪,每料必中,每计必成,到吉安以后又屡屡对宁王用计,硬是把一个凶悍的藩王耍得团团转,在众官将心中威望极高。如今大军还未攻城,已经先在城外击破叛军的伏兵,守仁又对众将宣称南昌城里仅有一万老弱残兵,众人也都信他,当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起领命。

顿时,三万大军分成十二队,趁着清晨的薄雾从四面八方向南昌城下围攻过来。

这时候镇守南昌的宜春王朱拱樤已经彻底乱了阵脚,披盔戴甲站在南昌城头,看着眼前一片淡淡的薄雾,心里惊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朱拱樤是宁王朱宸濠的侄子,被封在宜春。这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糊涂藩王,骑不得马,使不动刀,更不必说带兵打仗了。这次朱宸濠率军攻打安庆,给朱拱樤留下一万兵马,还有太监万锐和几个刚刚投靠过来的指挥使在宜春王身边助阵。在朱拱樤看来,这股力量也算很强了,就待在王府里混日子,等着叔父攻克南京的好消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其实已经被人扔在这里做了钓鱼的诱饵。

就在十八日夜里,已经消停了很久的南昌城忽然动荡起来。早已消失了的探子们又在到处张贴告示,说“朝廷二十万大军已到吉安,不日要攻南昌”,那些烦人的免死牌也被扔得满街都是。这时候南昌城里的叛军已经不再相信“大军将至”的告示了,朱拱樤也没多想,只是派人严拿细作。想不到十九日夜里,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路官兵,一个突袭,竟将驻在城外的精兵杀得大败,吴十三只带了一百多人逃回城里,告诉朱拱樤:朝廷军马真的杀过来了!

到这时候朱拱樤才知道害怕!赶紧下令所有人上城防守,又派人出城哨探。他自己来到惠民门亲自守城。从城头往下看去,只见薄雾笼罩着一大片空荡荡的郊野,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更看不到官军的影子。

大战将临之前的宁静肃杀之气,就算一个诸事不懂的藩王也感觉到了。压低声音问万锐:“你看官军真的会来吗?”

万锐是朱宸濠身边得宠的内监,和朱拱樤一样,也是个没摸过刀枪、没见过战阵的人。这时候他心里已经隐隐觉得官军只怕就要到了,嘴里却说:“奴才曾经听刘养正说过,朝廷在本月初才刚接到奏报,各省官军远在天边,没有一路能赶到南昌,这才过了半个多月,官军应该还来不了,就算来了,也没多少人马,咱们手里有一万精兵呢,不怕。”

听了这话,朱拱樤心里稍稍踏实些,又问吴十三:“城防都安排好了吗?”

“王爷放心,布政使胡廉守广润门,参政刘斐守顺化门,参议许效廉守进贤门,指挥副使唐锦守永和门,都指挥佥事赖凤守德胜门,都指挥使王玘守章江门,各处都已安排妥当,城上弓箭、礌石、铳炮到处都有,就算官兵真的大举来攻,咱们至少也能把城池守个十天半月。”

吴十三的话音刚落,远处的晨雾之中忽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战鼓声。

顷刻间,南昌城外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片呐喊,无数官军扛着云梯、背着绳索挠钩、提着刀枪火铳从雾气里杀出,黑压压的人潮直向南昌城下扑来。

几百架云梯立刻竖了起来,无数乡兵争相爬城。王守仁在南赣训练出来的精兵健卒纷纷抡起挠钩抛上城墙,搭住垛口,手攀绳索直往城上攀爬,城头的叛军急忙抢到垛口旁乱箭齐放,铳炮乱打,可俯身看去,只见城下人潮滚滚,无数人马如蜂拥蚁附。这些叛军都已看到城里张贴的告示,知道“二十万官军”已经杀到,现在看了这个阵势,更是吓得心慌手软。

混乱中,率先登城的精兵已经爬上城头,这些人都是王守仁从南赣九府各县之中挑选的会武艺的精壮健卒,个个以一当十,挥舞钢刀到处劈砍,城头上顿时一片惊呼惨叫,宁王的军马纷纷后退。

几乎顷刻之间,南昌城防已被突破!

到这时候朱拱樤还没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愣愣地站在城头,看着官军向自己面前掩杀过来,既不知道抵抗,也已忘了逃命。吴十三赶紧挥刀上前拼命,可他一个人哪阻止得住汹涌的人潮。

吴十三是个水寇出身,长年在鄱阳湖上劫掠,见过无数阵仗,十分刁滑,眼看情况不支,也顾不得朱拱樤了,挥刀砍翻几个敌人,顺着马道逃下城去。在他身后,太监万锐也抱头鼠窜,飞逃而去。

只剩一个朱拱樤还傻呆呆地站在城头,眼看官军冲到面前,身边已无一人掩护。惊乱之下,朱拱樤忽然莫名其妙地冲着四处乱冲乱杀的官军喊了一声:“本王在此,你等休要无礼!”

这莫名其妙的一声叫喊立刻引起了官军的注意,一大群人都往这边冲过来。朱拱樤既不知道逃跑,也不懂得拼命,眼睁睁看着对方冲到面前,七手八脚把他摁倒在地,捆了起来。

(四)

这时候王守仁还站在城下督战,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攻城竟会如此顺利,原本约定四鼓破城,可现在二鼓刚动,各路官军已经纷纷攀上城头,一顿砍杀,竟将叛军杀散了。接着惠民、广润、章江各门先后打开,大队官军蜂拥而入,顿时,南昌城里到处浓烟滚滚、大火熊熊,惨叫哭号之声震天动地。

雷济从前面飞跑过来:“都堂,军士们在惠民门捉获了留守的伪王朱拱樤,南昌城已被攻下来了!”

这时候王守仁关心的已经不再是攻城的事:“谁在城里放火?”

“这是王府里起火了,大概是内监、宫人和嫔妃们自己放的火。”

雷济说的倒是实情,这把火确实是宁王府里的人放起来的。

反叛大罪,九族难保!宁王府里的内监、宫女和宁王的妃子们都知道一旦落进官军手里必然受辱,之后也难活命!眼看城池已破,这些人就争相上吊投井,引火自焚,顿时把整座王府都烧了起来。

王守仁这些年历经磨难,深知人性之恶,估计这满天的浓烟、满城的大火绝不只是宁王府中那些人所为,只怕各路人马攻进城里之后,已经开始到处烧杀抢劫了!

“你带两百人跟本院一起进城。”

雷济忙说:“城里很多地方还在交战,怕不安全。”

王守仁根本不理,率先往城里去了。雷济没办法,只好点起亲兵跟在守仁身后。

王守仁进城的时候,只见半座南昌城都烧了起来,大火直向章江、广润各门延烧,满街都是被砍杀的叛军尸体,烟火中到处有人乱跑乱撞,也分不清是叛军还是官兵。

吉安知府伍文定和临江知府戴德孺各自领着一队兵马过来,看到守仁来了,赶紧上来见礼,戴德孺说:“都堂,南昌七门都已攻克,胡廉、刘斐、许效廉、唐锦、赖凤、王玘各自率部归降,都说愿意弃暗投明,追随都堂去攻打宁王。”

“先把这些人扣押起来,待审问明白再说。”守仁吩咐戴德孺,“你去通报各路统兵官,凡持有免死牌来投诚的人一律不得杀害!叫各哨统兵官多带人手去救火,无论如何要把火势控制住,不要酿成巨灾!”对伍文定说,“时泰,你带人跟我来。”

“到哪儿去?”

“巡视全城,整饬军纪。”

王守仁和伍文定、雷济三人带着几百人沿街而来,只要见到有军士撞进民居趁火劫掠的,立刻拿下!已经捉了几十个人,都押在队伍后面。眼看王守仁亲自带兵巡城,这些乡兵、官军知道厉害,都在道旁肃立,不敢乱动,有的远远看见巡城的人来了,赶紧扔下抢来的东西躲了起来。

就这么一路巡视,走到德胜门里小金台附近,见一处高门大户房门洞开,屋里隐约传来女人的哭骂声。王守仁把眉毛一拧,当先直闯进去,只见这户人家的几名男子都被砍杀在地,卧房里,几个官军脱了衣服,各自摁着一个女人正要奸淫!王守仁气得满脸通红,厉声喝道:“都给我拿下!”一群亲兵蜂拥而上,顿时把几个土兵捆了起来,这帮人吓得赶紧跪地求饶,守仁哪里听他们的话,吩咐左右:“都拖到街上砍了!”

转眼工夫,几个当兵的身首异处。看到这些,街上的官军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那些早先被抓住的抢掠之徒更是吓掉了魂儿,赶忙跪在地上求饶。

王守仁指着他们厉声喝道:“你们虽然当兵,本来也是百姓吧?南昌城里的人同样是百姓!祸害城中百姓,你们良心何在!”对雷济吼道,“把拿住的每人打五十棍!”回头喝令伍文定,“你带两百刀斧手到城东巡查,有不法之徒,不要手软,有一个拿一个!”又吩咐雷济,“你带两百人到城南巡视!违犯军纪者抓,奸淫掳掠者杀!”自己带着一队亲兵往城西而来。

有这几个官员带兵在城中巡查,杀了一批不法之徒,又狠狠责打了一批人,官兵们这才被吓住,城里的纵火抢掠之事渐渐平息了。可宁王府里的大火到底救不下来,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竟把小半个南昌城都烧成了平地,章江门外那座闻名天下的滕王阁也被殃及,在大火之中化为了灰烬。

当天晚上,守仁把提督行辕设在原江西巡抚衙门,诸事布置妥当后,雷济走了进来,身后几个亲兵抬进来十几只沉甸甸的箱子。雷济笑着问:“都堂,想不到攻打南昌竟如此顺利,咱们下一步应该如何?”

“本院已派出哨探往安庆、九江方面打探消息,且看宁王是否回军。”

雷济也知道,攻克南昌其实是一场小胜,关键要看宁王会不会从安庆回头来救南昌:“都堂估计宁王会回师吗?”

“有六成把握。如果宁王不肯回师,我军只好沿江而下到安庆去和叛军交战,那样就难打了。”

确实,宁王如果不肯从安庆撤军,下面的仗就难打了。但这些事雷济也无法可想,只得先说眼前的事,指着摆了一地的箱子说:“今天在城里抓到一个叫万锐的太监,这个人指点咱们的人从宁王府的密室里起获了几箱簿籍账册,都堂要看看吗?”

“都是什么?”

“大都是宁王这些年在京城贿赂官员之后记录的账目,学生大概翻看了一下,涉及数百人之多,受贿的多到万两、少到几百两不等。另外还有大批京中和地方官员跟宁王之间的来往信函,估计有数千封。又有一些官员、名士和宁王之间的诗文唱和之作,也有好几大箱。”

听说从宁府里抄出这些东西来,王守仁暗吃一惊,心知这个东西一旦被公布出来,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想了想,对雷济说:“这是件大事,你熬上几夜,把这些账簿和信件都看一遍,那些受贿巨大的挑出来,受贿少的就放过去。和宁王通信的人,信件里提到切实叛逆罪行的挑出来,其他的不要留,那些诗文之类都一把火烧掉算了。”

“烧掉?这么做合适吗?”

守仁轻轻叹了口气:“宁王这样的奸雄起事之前必定多方收买,有些人是真心投靠,更多的人不过是畏惧他的势力,或者只是应付一下。不能把这些人都当成依附反贼的人去查办。皇上身边有江彬这些人,不可靠……这些东西还是咱们自己处置了好。”

雷济略想了想,也明白了守仁的心思,他是怕江彬等人抓住这些信件勒索官员,打击报复。

“都堂放心,学生一定把这事办妥。”

雷济和王守仁这里正说着话,杏儿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见满地摆的都是箱子,乱糟糟的一片,知道这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公事。

这些天王守仁忙极了,累坏了,现在天已经这么晚了,雷济却把这些东西抬进来,只怕守仁又要熬夜辛苦,杏儿心里不高兴。当着守仁又不好说什么,站在一旁悄悄地拿眼瞪着雷济。

雷济也知道守仁身子弱,这些日子没白没黑地操劳也累坏了,现在自己又抬来这么一堆东西,惹得守仁身边的人不高兴,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把箱子收拾起来,一溜烟走掉了。

杏儿的眼色王守仁也看见了,可他拿杏儿真是没办法。看着杏儿摆起晚饭,自己坐下吃了几口,先夸了一句:“饭菜味道不错。”这才说,“现在正在打仗,公事要紧,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杏儿才不管什么公事,听守仁责备就装糊涂,笑着说:“我怎么了?刚才一个字也没说呀。”

“我看见你用眼睛瞪他。”

杏儿扁起嘴来:“他是举人老爷!我不过是个丫头,我敢瞪他吗?先生不要冤枉我。”一句话逗得守仁笑了起来,杏儿又说,“先生这几天着实累了,今晚早点儿歇了吧。”

“还有一个给朝廷的报捷奏章要写,写好就去睡。”

“报捷文书不是急事,明天再写也一样的。”

守仁摇摇头:“这你就不懂了,宁王谋反,朝廷方面可能有人响应。我现在攻克了南昌,捷报送到京师,这帮人知道宁王成不了事了,就不敢起反心,朝廷就安定了。”

听守仁一说,杏儿知道果然是件大事。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把碗筷收到一边,拿起砚滴在砚台里滴了水,挽起袖口帮守仁磨起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