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刘养正拼死打胜仗,王守仁谈笑破宁王
(一)
王守仁一鼓而下南昌,彻底挫动了朱宸濠的信心。这个没经过世面的王爷惊慌失措,终于抛下即将攻克的安庆,不顾一切全军回援南昌。
到这时候李士实、刘养正都已束手无策,只能闷在船上跟着队伍离开安庆,经东流、彭泽一路回撤。眼看离安庆越来越远,南京城更加遥不可及,不但李士实、刘养正,就连宁王手下的大将葛江、刘吉等人也都一个个垂头丧气。
这天晚上,已经被朱宸濠疏远在一旁的刘养正弄了一壶白酒,炖了一条鳜鱼,找到李士实的船上来,两个人坐在一起喝了半夜闷酒。
酒到半酣,刘养正忽然仰天长叹一声:“以前唐寅突然失踪,都以为他是被害了,现在我才明白,这位江南才子定是看透了情势,悄悄溜了。”
李士实淡淡一笑:“八成是溜走了。以前老夫还有几分看不起他,以为这人是书生,才智虽高,却不务实,现在才知道,唐解元的城府倒在你我之上,咱们两个,才是真正毫不务实的蠢人。”
听李士实满嘴说的都是颓废的话,刘养正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养正是个有血性的人,虽然明知败了,还不肯认输:“王爷兵马尚在,杀伐仍然有力,未知鹿死谁手,这个时候先不说这些话了。只说南昌这一仗该怎么打法?”
这时候还说什么杀伐,李士实已经提不起兴趣了,只问:“你看呢?”
“王守仁虽有三万兵马,多是仓促招集的乡兵,又缺粮草。所以王守仁一定不敢困守南昌,而要凭着一股锐气和我军野战决战。王爷手下兵多将广,又有火炮,有攻城的冲车器械,若能把王守仁围在南昌城里,这一仗胜算大些。所以王守仁必求野战,而我军当围城破敌。”
刘养正真是个将帅之才,眼下他的分析条条入理,李士实也暗暗点头:“可眼下王守仁已经占了主动,我军虽然兵多将广,火器精良,却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怎么才能把王守仁赶进南昌,围城破敌呢?”
在这上头刘养正已经有了想法:“王爷的战船太大,走得慢,眼下船队刚过九江。我想把所有小船都集中起来,集中两万精兵沿章江而下,经吴城、昌邑、樵舍奇袭南昌,狠狠攻打!只要先声夺人占了主动,定可把王守仁逼回南昌城里,只要他退回城去固守,王爷大军一到,咱们就有办法了。”
刘养正说的果然是个好计。听了这些话李士实强打起几分精神来:“你这一计若是成了,倒真有可能攻克南昌,只是王爷肯信你吗?”
听李士实问到这话,刘养正摇头苦笑:“若信我,咱们就打这一仗,不信我就算了,你我还能怎样?”
在宁王大军驶入章江直扑南昌的同时,王守仁也在城里紧急筹划军机。
朱宸濠放弃安庆全军回援,如此一来南京就保全了,江南数省乃至大明朝的半壁江山都保全了。唯独一个地方却危如累卵,这就是王守仁占据的这座南昌城。
南昌虽是江西省府,可与边塞重镇不同,这里是江南鱼米之乡,并无战事之虞,所以这座城并不十分坚固,王守仁调集的兵马又不多,粮草又不足,若要守城难度不小。要说出城接战,这支军马又全是临时凑集起来的乡兵,战船虽然有几百条,多是从各府县临时凑起来的小船,船上无非装了几支碗口铳,还有些神机箭、喷火筒、“一窝蜂”之类的旧式火器,和宁王那支精锐水师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这么算起来,王守仁这支兵马攻而不坚,守而不固,竟有些进退两难了。
好在王守仁是个经过大事、极懂变通的人,静下心来一想,立时有了主意。把赣州卫指挥使余恩、吉安知府伍文定、赣州知府邢珣、临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琏等人召来,对他们说:“叛军前锋已过南康,深入章江,直逼南昌。眼下我等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凭城死守,等待援军;二是奋身而出,到鄱阳湖上与叛军决战。本院想听听各位的意思。”
守仁话音刚落,赣州指挥使余恩立刻说:“都堂,眼下安庆之围已解,各省援兵将至,我们三万兵马守一座南昌城,末将担保能守半年。”
余恩是官军将领,胆子不大,他说出“凭城据守”的话早在守仁意料之中。先不回答,只看着身边的几个知府。果然,吉安知府伍文定站了出来:“下官以为守城不妥。我军多是来自各府县的乡兵,平时缺乏训练,粮草、器械样样不足,守城如同坐困……”
伍文定的话还没说完,在众人后边站着的雷济把话头抢了过去:“伍大人说得对,我军兵锋正锐,利于速战。尤其赣州卫兵马最是精锐之师,余将军剿贼时每攻必克,实是勇将,学生以为就以赣州卫官军为主、各府乡兵为辅与叛军决战,必可大获全胜。”
雷济这句话说得很巧。
雷济已经看出,眼前这些人除了一个伍文定愿意出战,另外的几个知府都和余恩是一个心思,想要死守。可守城不是办法,这一点王守仁明白,雷济也明白。眼下王守仁不能立刻说话,正是用着雷济的时候,于是接着伍文定的话茬儿,硬是捧了余恩一把,只要把这位指挥使的嘴堵住,另外几个知府就容易说服了。
果然,雷济这几句大话把余恩说得喜笑颜开。王守仁立刻接住话茬儿:“赣州卫官兵果然精悍,本院在南赣剿匪多得其力,有这样的兵马在手,再多叛军也不怕。”几句话稳住余恩,又转向邢珣说道,“赣州、吉安两地乡兵都是本院亲阅亲训的,剿匪时各自立过大功,最能打硬仗。临江、袁州两地乡兵当也不差吧?”
守仁这几句话既是哄住自己的几个老部下,又对戴德孺、徐琏两个知府用了激将法,这一下五个人都说不出别的来了。徐琏性子急,第一个说:“袁州兵虽然不敢说精锐,可与其他府县兵比起来绝不逊色!都堂要到鄱阳湖去决战,下官这支兵马绝不会给都堂误事!”
到这时伍文定、余恩、徐琏都表了态,邢珣、戴德孺也是一副昂扬的斗志,出城决战的事就算敲定了。
王守仁走到地图前用手一指:“各位请看:自章江进来,经吴城、昌邑、樵舍再到黄家渡,就可出兵扣打南昌的门户了。黄家渡离城三十里,本院估计宁王叛军当于此处登岸进袭。今天是七月二十三,依他们一路行进的速度来看,明早叛军先锋就会到离城七十里的樵舍。本院打算调一支精兵从黄家渡口出发,潜到樵舍先破叛军前哨,给宁王一个下马威,挫他的锐气。不知哪位大人愿当这一路先锋?”
这时候已是群情激昂,伍文定、邢珣都要去当先锋。
王守仁要的就是这股锐气,笑着说:“既然几位大人都有这个意思,这样吧,四位知府各从手下选出五百精兵连夜到黄家渡埋伏。”又回头安抚余恩道,“这一战官军是主力,今天在城里好好休整,后面的决战还要靠你们。”众人各自领命去了。
当天夜里,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自挑了五百精兵,分四队赶往南昌城外三十里的黄家渡去了。王守仁估计对叛军的突袭要在明天,今夜没事,大战前要养足精神,所以早早睡下了。
哪知三更刚过,忽然有人叫门,守仁赶紧披衣起来开了门,见雷济一脸慌张站在外头:“都堂,我军在黄家渡中了叛军的埋伏,现在各军已被合围,伍知府请都堂火速派兵去救!”
这个消息真是出乎意外,守仁忍不住叫出声来:“你说什么?中了叛军的埋伏?”
“叛军足有五六千人,攻势凶狠,咱们几路人马都抵敌不住了。”
这么说,宁王叛军竟然提前登岸了?
一时间王守仁也有些慌乱起来,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宁王大军人数众多,战船丛杂,这样的军马行进速度不会太快,而且叛军若是全军而来,南昌方面也应该得到消息,绝不会是这么静悄悄的。
可现在伍文定他们在黄家渡遭遇几千叛军的围攻,若说叛军设了埋伏?除非他们事先得到消息,知道南昌军马连夜开出来了?
这不可能!
这么说来不是埋伏,只是一场遭遇战?
宁王失了南昌,又没攻下安庆,锐气尽挫,此次来夺南昌,他先派一路奇兵趁夜来袭,分明是想占个先手,唬得守仁退回南昌凭城死守。而叛军先抢占黄家渡,再全军登岸围困南昌城。
这倒是个如意算盘。
想到这儿,王守仁不禁微微冷笑:“这不是宁王的大军,只是一路偷袭的兵马。”吩咐雷济,“命余恩率赣州卫全部兵马即刻赶往黄家渡接应,务必将叛军击退,夺回渡口!”
一声令下,赣州卫五千官兵迅速出击。想不到才半个时辰,余恩和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一起回来了。
原来这天夜里南昌城派出四路兵马共两千人去偷袭樵舍,想不到宁王的谋士刘养正想出了一个相同的计策,从宁王手里请下三千精兵,乘小船连夜冲进黄家渡登岸,准备偷袭南昌。刘养正他们先到了黄家渡,大半军士已经上岸,还有几百人在船上,忽然夜色中隐约看到一支军马迎面而来,却是吉安府的五百乡兵率先赶到。
这时候正是深夜,天色漆黑,两支军马都是到了对面才发现敌人,各自以为中了对方的埋伏!伍文定勇敢擅战,刘养正、凌十一也都是不怕死的角色,两军立刻厮杀在一起。
宁王这边的三千人都是凌十一手下的鄱阳湖水贼,凶狠敢斗;王守仁派出的两千乡兵也都是精选的勇士,双方的勇气倒是相当,可两支队伍的阵势却不同。刘养正这边三千人一起上岸,聚成一团;守仁这边却是四府兵马各成一路,前后分成四队而来。结果伍文定的五百吉安兵首当其冲,吃了大亏!后面却又不断有兵马加入进来,一路接一路向叛军冲击。刘养正越打越糊涂,摸不清对手到底有多少人马。
这倒应了一句俗话,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官军以为中了叛军的埋伏,叛军倒以为中了官军的埋伏!伍文定赶紧派人回南昌求援,刘养正心知自己冒险登岸,背水而战,若不能把眼前的官军击退,给人家赶杀过来,自己这帮人就全都被赶到江里去了。只有不管不顾,死战到底。结果叛军这边兵马多,打得又狠,到四更天,终于把伍文定、戴德孺这四路乡兵全都杀退了。
虽然击退了四路乡兵,刘养正心里也慌了。眼看形迹败露,偷袭南昌已不可能,只得放弃黄家渡退回樵舍去了。
(二)
伍文定等人败退回来的半路上正好和余恩率领的官军相遇,眼看叛军并未追杀,两支军马合为一路,一起退回南昌城里。
在这之前守仁已经把整件事想透了,现在听说伍文定等人虽然败退,可叛军也并未追杀,反而登船而去,守仁更确信自己所料不错。今夜所遇不过是一路奇兵,胜败无碍大局。
可刚才几路军马在外头激战的时候,守仁在巡抚衙门大堂坐了一个多时辰,又把这一战相关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倒有了不少新的主意。
一来这一仗虽是小败,毕竟败了。先前余恩等人多不主张出城与宁王决战,倒想据城困守以待援兵,如今首战又告失利,这些人只怕要旧话重提,又搞那个“守城待援”,就算自己不准,强令各军勉力迎战,毕竟是挫了锐气。己方兵少,战船火器都不如宁王,锐气再失,那可不得了。二来自己部下的兵马大半是新召集的乡兵,这些人虽然勇猛,心却不齐,如果不时时整顿,只怕军心易散,这时候一场小败,正好严整军纪,把这些乡兵们警醒一番,免得他们疏懒起来,临敌之时不好指挥。三来今天出战的几个都是知府,文官带兵,本就决心不足,眼下决战在即,不狠狠激励他们一下,明日下了鄱阳湖,他们不肯死战,岂不坏事?
有这三端,王守仁下决心要把这几个知府好好整治一顿。
眼看几位知府一个个浑身是血,满脸是泥,跟着余恩一起走进大堂,守仁立刻虎起脸来:“本院传令时,你等一个个抢着去做先锋,如今却打了败仗回来!你等可知罪?”
说实话,今夜这一仗几个知府是拼了死命的。尤其伍文定折损了大半人马,自己也差点儿送命。现在听守仁厉声训斥,伍文定忙说:“都堂,今天这事实出意外,我等到黄家渡时,叛军已经设下埋伏……”
“胡说!叛军还在鄱阳湖里,哪来的埋伏!”守仁瞪着伍文定,提高了声音,“本院且问你,叛军现在何处?”
“他们登船退走了。”
“既是埋伏,为何你等败退时叛军不奋力追杀,反而乘船退去?分明是你等不肯死战,临阵败退,还在这里狡辩!”不等伍文定再说别的,守仁厉声喝道,“把这几个人推出去砍了!”
听了这话,不但四位知府都慌了手脚,就连赣州卫指挥余恩也吓了一跳,忙说:“都堂,伍知府他们虽然未能得胜,可也已尽力杀贼,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吧。”
“什么尽力杀贼!我等出来做官,食君之禄,奉天护民,皆当以性命报效才是,可这几个人贪生怕死,临阵退缩,于君不忠,于民不义!就算本院不杀他们,这几个人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这些文官都是读圣贤书的,最听不得“不忠不义”四个字,听守仁这样说他们,几个知府都气得满脸通红,伍文定梗着脖子叫道:“出战不利是伍某之罪,但都堂要杀我,姓伍的心里不甘,还请都堂给个人情,留下我这条性命,情愿到军前效力,战死方休!”
眼看把伍文定等人激得发起狠来,守仁心里暗暗点头:“宁王背主谋逆,天理难容,你等既知廉耻,本院也不多说了,估计叛军明早就到,你们随本院一起到鄱阳湖迎战,戴罪立功,再有临阵畏缩者,定斩不赦!”把众人训斥了一顿,见这些官员一个个重新鼓起了勇气,也就不再说这件事了,“诸位,叛军今天在黄家渡小胜一仗,明日必借此声势仍往黄家渡方向攻打。宁王谋反经营日久,所造战船巨大,火器威猛,我军正面交战无法取胜。可黄家渡这一带江边沟汊纵横,处处都是芦苇,我军皆是小船,正好隐在苇丛里。明日我军分成五队,伍文定领四百人、快船二十条出战佯攻,吸引宁王战船前来追赶,赣州指挥使余恩率官军一千、战船五十条随后接应,这两路都只许败不许胜,务必将叛军的前锋引向黄家渡,使他的前哨快船和后路大船分开。邢珣、徐琏、戴德孺各率军两千、战船一百五十条伏在章江两岸的苇丛中,多备喷筒、火罐、火箭,多配铳炮,待看到叛军前锋追击伍文定,与中路大船之间露出空隙后,听本院号令,三路齐出!咱们的战船小,火炮不敌叛军,可船小就灵巧,不要畏惧大船,只管冲进敌阵中心,近战速战,多用火攻,发火箭烧敌船的帆篷!那些大船帆篷起火,救无可救,只要他们阵势一乱,各军一齐向前冲杀,无令不得停止。”诸人一起领命而去。
果然,前天夜里宁王的军马在黄家渡小胜一仗,虽然并没站住脚,可这却是自宁王起兵以来最大的一个胜仗。到这时候刘养正也知道局势危急,再不鼓勇死战,宁王大军转眼就要覆没,于是悄悄和凌十一、吴十三约好,见了宁王的面,三个人立刻大吹大擂,硬说此战大获全胜,毙敌数千,大败王守仁于黄家渡口!
听说打了这么一个胜仗,宁王大喜过望,兴头一起,立刻命凌十一率所部一万精兵为先锋、刘养正为监军先行进发,宁王自己亲率两万精兵乘战舰直逼黄家渡!在他身后,都指挥葛江领中军三万人自后接应。
这时候刘养正并不知道自己的计谋已被王守仁看破,暗里还在想着或者王守仁已被自己吓住,三万大军都退回南昌城里固守了。和凌十一领着战船直逼黄家渡外,远远看去,只见江面上仅有几条小船游荡,看不见更多的兵马。
眼前这个景象倒和刘养正设想的一样。
此时宁王的军马已经无路可走,唯一的机会就是把王守仁围困在南昌城里,期望能够破城,先消灭南赣这支军马,再依托南昌向周围府县攻伐,在江西省内建立一片根据地,回过头来迎战朝廷大军。
——不取南京,回援南昌,不说能否攻克,就算攻克南昌,从此坐困孤城,被朝廷大军合围,其实也是死路一条。
从安庆回撤的时候宁王已经败了事!对此,老谋深算的李士实已经灰了心,只是每天闷起头来喝酒,再不到宁王的船上去了。可刘养正自幼就以“神童”名闻江西,才高志大,这一辈子从不服输,到今天眼看无路可走,他仍然集合军马背水死战,以求一逞。
也就因为太过绝望,刘养正虽然精通兵法,却犯了急躁的毛病。眼看江面上只有几条快船游弋,刘养正就一厢情愿地以为王守仁已将兵马集于南昌,黄家渡这里无兵了,也不多想,命令凌十一率领战船向前猛攻!那些小船见凌十一的战船冲来,只远远地用碗口铳放了几铳,就慌忙掉转船头往渡口方向驶去。凌十一忙问:“刘先生,咱们追吗?”
“追!先把这几条小船打沉再说。”
眼看对方的船实在没有几条,又小,又避战而逃,凌十一也不犹豫,猛追过来。绕过一道港汊,见前面又有几十条小船,船上都是衣甲鲜明的官兵,当先还有两条大船,船上装着几门铜炮,冲这边“砰砰”地放了几炮,又放出几条“火龙出水”,都没击中。凌十一眼看遇到官军,也来了精神,挥刀大叫:“两翼靠上去,中路用佛朗机轰打!”战阵两翼的快船一起划桨向前飞驶,凌十一亲率十几条大船居中而来,架在船首的佛朗机炮向着官军的战船猛轰。
“佛朗机”是时下最犀利的火器,打得又快射程又远,尤其适合水战。现在凌十一手里几条大船共有二十余门佛朗机炮,一顿轰打,对面的官兵顿时大乱,大小战船争相退却。凌十一立刻挥军猛追过来。远处已经隐约看到渡口了。
眼看水战得胜,刘养正跳起来大叫:“快追上去,一直追到黄家渡,今天黄昏以前务必拿下渡口,连夜登岸,明早攻打南昌城!”
喊声未落,忽然听得身侧的芦苇荡里号炮连连,无数小船驶了出来。这些船并不向凌十一的战船攻打,而是一窝蜂地向凌十一他们背后冲去。
此刻刘养正才注意到,前锋的快船冲得太急,和中路的战船竟已拉开了七八里宽的间隔,这些小船正不顾一切地向两军之间猛插,竟是要把凌十一的船队和宁王的大队隔开。
到这时才看出不好,已经来不及了。眼看赣州知府邢珣率领一百多条战船向中路猛扑,顿时与宁王的战船绞缠在一处。
此时朱宸濠竟是丝毫没有防备。
眼看前锋一战就将南赣兵击退,直奔渡口而去,朱宸濠也以为水战已胜,正在得意之时,忽然一支奇兵直冲出来,转眼间已经钻进战阵的中心,火箭喷筒乱放,火罐四下乱掷,朱宸濠手边这些战船虽然巨大精良,却吃亏在都太笨重,又措手不及,顿时已有十几艘船被对手点燃。
见了火光,听了号炮,隐在芦苇荡里的徐琏、戴德孺两队战船一左一右冲杀出来,两翼齐出,四下围拢,铳炮齐发。
眼见中计,刘养正急忙命令前锋回撤。眼见对方退却,刚才诈败而走的两路官兵迅速回身杀来,就在港汊之间把刘养正、凌十一死死缠住。
眼看与宁王的战船相隔不远,却一时无法回身救援,刘养正几乎要给急疯了。回头看去,只见鄱阳湖上无数船只乱冲乱闯,那些大船一条接一条烧了起来。朱宸濠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藩王,哪见过这个阵势,惊慌之下,急令坐船后退。
眼看帅船向后退却,余下的战船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溃退。阵势大乱,后队战船眼看前面大败,也都吓得一窝蜂地乱跑,几万叛军、千余艘战船在章江上乱跑乱窜,到处炮声如雷,火光冲天。
这一场大战直到天黑才止。宁王的水师从黄家渡一路退回到四十里外的樵舍,江面上只留下了几百条被烧毁的战船和一万多具叛军的尸体。
(三)
黄家渡一场大败,守仁这里官军共擒斩叛军一万余人,可对朱宸濠来说,他的兵力损失远不止一万。
朱宸濠帐下的军马有三分之二都是从各处招募回来的山贼水寇,其中以凌十一、吴十三所部鄱阳湖水贼为核心。每到对阵之时真正敢拼性命的也正是这些人。可这些人又有一个特点,他们来给朱宸濠效命一为封赏;二为劫掠;三为银子。
当今天下早已糜烂,正德皇帝是个昏君,天下人都厌恶他,所以宁王起兵之时,从山贼水寇到地方官员,乃至朝中大臣,认为宁王能夺天下的人甚多。江西省内的各路强人们都不顾一切投到朱宸濠帐下来效死,就是希望将来夺了天下,这些人也能有个官做。其次是希望跟着朱宸濠转战江南,攻城略地,能有笔财发。最后也是看着宁王富甲天下,挥金如土,赏赐丰厚,才吃这份粮饷赏赐。
说穿了,这些人大多为官为钱,真心给朱宸濠卖命的大概只有李士实、刘养正这几个谋士,还有凌十一、吴十三这几个被宁王救过性命的强贼。现在眼看朱宸濠这么不成器,安庆不克,南昌已失,又在黄家渡一场大败,别说夺取天下,竟连一个江西省都冲不出去!那些为官为钱才投到宁王帐下的人们开始打起自己的主意来了。
这天夜里,章江岸边人影幢幢,无数人悄悄扔下战船上了岸,趁着夜色逃之夭夭。刘养正等人觉出不对,赶紧派人沿江岸来查,严整军纪,见了逃跑的人就杀,好歹把这些人控制住,可再一点算人数,宁王帐下只剩四万人了。
到这时候朱宸濠已经傻了。他手下那两位谋士,李士实早就不再说话,连朱宸濠的帅船也不上了,却也不逃走,只是在自己的小船上天天喝酒,一心等死。只剩一个刘养正还在替宁王张罗着。
这时候不问刘养正,让宁王去问谁?
“刘先生,你看本王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宁王问得有气无力,刘养正把手一摆,把声音提得高高的:“王爷不必担心!我们手里还有这些战船,还有这么多火炮,九江、南康两地还有上万精兵可以调动。如今王爷干脆下令,把这两城的兵马尽数调来,再加上手里的兵马,仍然还有五万精兵!明天大军就冲出樵舍与王守仁的南赣兵交战,这一次咱们用大船打头阵,以火器和南赣兵争长短,看是他们的刀枪厉害,还是咱们的佛朗机炮厉害!”
想不到刘养正竟有如此勇气,朱宸濠的胆子也壮起来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要是把九江、南康的军马都调出来,这两座城不就空了吗?”
“这两座城池算什么?南昌才是王爷的根本之地!只要夺回南昌,江西一省都在王爷手里。只要杀了王守仁,赣州、南安、吉安、抚州、饶州,咱们想攻哪里就攻哪里,还可以下浙江,攻福建,出湖广,待军马强盛之时,仍可再取南京!”
其实刘养正说的全是疯话。
早在从安庆回撤的时候宁王就败事了,又打了这么一个败仗,更是败得一塌糊涂。现在刘养正已经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想像个赌徒一样孤注一掷,集中一切能够调集的力量再和王守仁死拼一场。
若能杀了王守仁,或者只是打个胜仗,他刘养正就算死,也死得好看些。
刘养正这一番疯狂的心思朱宸濠根本没想到。倒是刘养正瞪着眼睛一顿胡吹,把个朱宸濠折腾得又兴奋起来了:“好,就依刘先生的意思,调九江、南康兵马来助战。”
见宁王肯听话了,刘养正赶紧又出主意:“现在已到关键时刻,我看王爷手里还有二十几万两银子,就趁今夜把所有银两全赏下去!凡追随王爷的,每人赏十两,受了伤的赏百两,明天出战时愿意做敢死之士的赏千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爷就拿出银钱买一个胜仗吧!”
到这时候,连朱宸濠也有些感觉出刘养正的疯狂来了。可事到临头,再不拼命也不行了:“只要仗能打赢,本王就一切都听刘先生的!”
当天夜里,朱宸濠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了出来,数十万两白银,一夜之间全赏给了手下的将士!这些人追随朱宸濠原本就是为了银子,现在白花花的银子拿在手上,一个个眼珠发亮,满脸通红,欢呼之声震撼章江两岸,就连驻扎在黄家渡的官军也隐约听到了叛军的狂叫。
这时候王守仁也估计到朱宸濠要拼命了。
黄家渡一战虽然胜了,还没能挫动宁王的根本,他手里仍有精兵、有大船、有火器,虽然这个反叛已经被困在湖里无处可逃,但这毕竟是一条爪牙犀利的恶狼,临死前一定还会拼命扑上来再最后撕咬一轮,这些王守仁都想到了。
既然想到了,也就不怕了。
当天晚上,王守仁把各统兵官都召集起来:“诸位,以眼下的情况看,明天章江上还有一场决战。这一次我们也没有埋伏可打了,只是一场硬仗!现在本院把所有战船分为大、中、小三等,大战船二十条、中型战船二百条为主力,由吉安知府伍大人率领当中路,伍大人,你觉得能不能顶住?”
伍文定高声道:“都堂放心,下官宁可战死,绝不退却半步!”
王守仁要的就是伍文定这句话:“好,今夜就将所有火炮、火铳都集中起来,全交给伍大人使用,从叛军手里缴来的十几门佛朗机也都装在伍大人的船上,明日一战,伍大人这一路是关键所系,用兵要严,督军要狠,不管如何艰难,任何人不准退却半步,后退者立斩!”又回头吩咐,“邢珣、戴德孺、徐琏三位大人各领小船两百条,军士三千人,在中路之旁侧应,待叛军与中路战船交火之时,各队从两翼侧击,多用火箭火罐焚烧敌船,阻挠叛军,使他们不能全力冲阵。一旦叛军被击退,各队齐出狠狠追杀,不得有误。”又对余恩说,“余将军和本院一起压阵,指挥全局。”众人一起领命,正要出去,却见一个军校飞跑进来:“都堂,刚接到军报,宁王把九江、南康两城兵马尽数调往前敌,九江、南康都空了。”
“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守仁略想了想,不由冷笑起来:“有意思!叛军竟把九江、南康两地放弃了,他们这是要把自己困死在章江里?看来这些人已经乱了方寸。明天是最后一场硬仗,只要打赢这一仗,这场叛乱也就快要平定了。”
确实,眼前这一仗已经是王守仁面对叛军的最后一场硬仗了,只要把这一仗打胜,朱宸濠就无路可走了。
七月二十五日黎明,朱宸濠大军出樵舍,王守仁挥军出黄家渡,一共近十万大军,数千条战船迎面冲杀过来。章江之上顿时火焰冲天,炮声如雷。
这一次朱宸濠真是不顾一切了,几十万两白银,一夜之间尽赏予士卒,在前军战船上集中了五千名敢死之士,这些人都把自己的命卖给了宁王,现在他们根本就不拿自己当活人看待了。
随着刘养正一声令下,凌十一、吴十三率领百条大船、五千死士蜂拥而来,每条船上都配着火炮火铳,离得老远就向官军轰打过来!顿时炮声如雷,落弹如雨,官军的战船纷纷中弹起火。
转眼之间,凌十一的战船已经冲到近前,和官军混战在一起,江面上船只交驳,两支军马互相用火铳火箭乱射,无数凶悍的水贼提着刀枪奋力砍杀。两只船队像两坨生铁硬邦邦地撞在一起,凌十一的手下个个不顾性命,仗着人多船大,尽力向前,硬是把伍文定所部攻得步步退却。
眼看情况不好,伍文定立刻命令自己的坐船挂起旌旗,越众而出,率先向前冲杀。船上刚安装的几门佛朗机炮一刻不停地向叛军轰打!这时伍文定的坐船也中了几炮,到处起火,伍文定一张脸被烟火熏得漆黑,胡须都烧着了一半,却什么也顾不得,只管下令战船一路向前突进。眼看伍知府把命都拼上了,其他军校也不甘落后,纷纷追随伍文定的战船向前突进,兵锋之锐,当者披靡。
就这么死战了一个多时辰,叛军和官军两路战船已经各自深入敌阵,犬牙交错,江面上成了一片火海,两路水军谁也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此时王守仁和余恩正坐在帅船之上,在战阵之后督战。眼看两军打成胶着,各不相让,相比之下,倒是宁王那边战船坚固,火器威猛,官军伤亡越来越大,余恩有些担心起来:“都堂,伍知府那里越来越艰难了,咱们是不是调一路兵马接应他一下?”
王守仁微微一笑:“接应一下也好,我这里还有一支精兵没用呢。”
自己这边有多少人马,怎样调配,余恩都知道。现在忽听守仁说还有“一支精兵”,余恩眼睛都直了:“那都堂赶紧把这支人马调上来吧!”
王守仁笑而不答。眼看伍文定领着官军已深入叛军战阵之中,和宁王的战船绞缠在一起,到处烟火腾空,两军虽然未分胜负,可叛军攻势已尽,估摸着到时候了,回头对尔古说:“去把那支‘人马’调出来吧。”尔古脱下鞋子往船板上一扔,哧溜溜地爬上桅杆,解开系在桅顶的绳子,顿时只见一块巨大的白布放了下来,上面却是几个黑字:“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每个字都有半人来高,离着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
想不到这就是“一万精兵”,余恩倒一下傻了眼。守仁见船上的人都在那儿发呆,笑着说:“你们看什么,都给我照着旗上的字喊叫,有多大劲使多大劲!”这时候船上的人才明白过来了,几十个人一起扯开喉咙大叫:“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
眼看帅船上挂起这样的旗子,又听得有人大喊“宁王已擒”,附近船上的兵士们全都信以为真,也跟着叫喊起来。
转眼工夫,鄱阳湖上成千上万的官兵一起呐喊起来!冲杀在前面的官军正杀红了眼,忽然听说“宁王已擒”,顿时齐声欢呼,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不但官军,就连宁王的部下也都以为“宁王已经被擒”!
自从南昌失守,安庆攻而不克,到黄家渡一场大败,九江、南康相继失守,到今天,宁王的部下早已军心尽丧,只是因为得了重赏,又仗着船大人多,再加上长官督促,这才咬着牙根拼命。可现在“宁王已擒”!这些人还给谁卖命?跑吧!
眨眼工夫,湖面上全乱了套,宁王部下的战船一条接一条退出战场四散而逃,所有兵士再也没有战心,能逃的转身就退,能降的立时投降!真是树倒猢狲散,任谁也归拢不住了。
眼看这一仗彻底败了,朱宸濠急忙命令坐船转身逃走。
朱宸濠逃了,最后一批追随在他身边的死党们也都无心再战,所有叛军战船争先恐后沿江退去。官军战船随后赶杀,一直追到樵舍。眼看天黑了,宁王的人马才好歹摆脱了官军,逃向下游去了。
这天夜里,朱宸濠的战船一直退出几十里才好容易停了下来。所有战船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伤痕累累,追随在他身边的人们或是惊魂未定,或是丧气灰心。
朱宸濠,已经败了。
王守仁也知道这个对手被彻底打败了,剩下的就是荡破残兵、犁庭扫穴了。
当天晚上,官军战船集结起来,准备投入最后的厮杀,统兵官齐集帅船听调。守仁随即下令:“二十六日全军进击,伍文定、邢珣所部攻左翼,徐琏、戴德孺所部攻右翼,余恩率官军攻中路,以举火为号,各路一起向前冲杀,务必将叛军全歼,生擒朱宸濠!”众将一齐领命。余恩又问了一句:“都堂的帅船还当中路吗?”
王守仁微微一笑:“明天本院就不去了,只在巡抚衙门里等着你们得胜的消息。”
大明朝赏赐最重的就是平叛的军功,宁王叛乱来势凶猛,却被阳明先生一鼓而平,三万乡兵歼灭叛军十万精锐,真是一场天大的功劳!若换了旁人,今天一定摩拳擦掌上阵擒贼,把一切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好博一个位列公侯、封妻荫子的奖赏,像王守仁这样打恶仗的时候亲至前敌冒险,到立大功的时候不肯出征,自古至今尚无此例。
可是仔细想一想,这件事倒也不奇怪。阳明先生是个奉行良知的人,早前良知让他护着百姓,于是他尽一切力量去歼灭叛军。现在叛军已败,良知却告诉阳明先生,官军是百姓,叛军其实也是百姓,只因为两个姓朱的家伙争夺天下,这些无知百姓就被裹胁而来自相残杀,每一条人命都死得冤枉。这场血腥的战争不是王守仁发动的,在战争完全结束之前他也制止不了,可这残酷的场面他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这种时候,王守仁要是戎装佩剑冲到阵前去杀人立功,也未免太无耻了些。
(四)
从六月十四日宁王起兵谋反,到七月二十五日这场决战,王守仁运筹帷幄,屡出奇谋,无计不成,无战不胜!硬是把一个几乎唾手而得天下的强藩困在江西省内狭小的地域,摆布得宁王团团打转,最终把这股凶恶的叛军逼上了穷途末路。
二十六日一早,各路官军一齐出战,四面合围,到处火攻,风卷残云。宁王仅存的兵马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被一鼓荡平了,朱宸濠也被捉住了。
接下来,官兵就忙着搜捉那些有职衔的叛党,捉回来请赏,砍下人头请功,然后到处搜找钱物,去发自己的财了。
过午,捷报送到南昌城里,一切都结束了,大获全胜。
听了这个消息王守仁才带了几个随从离开南昌,到江边来迎接打胜仗的军马。远远就看见官军押过来数不清的俘虏,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头,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宁王的两个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
自从宁王安庆撤围回师南昌以后,李士实就已经死了心,再也没给宁王献一条计策。今天做了阶下之囚,也早在他意料之中,更是没有一句话可说,低着头从守仁身边走过。可刘养正毕竟年轻,忍不住,从王守仁面前走过时,冷冷地说了一句:“王都堂又立了好大的功劳,这次必要封个侯爵了吧。等刘某做了鬼之后,若赶得及,也来给都堂贺喜。”
刘养正这个人,守仁其实欠着他一份人情。而且守仁知道,若不是各为其主,自己和刘养正大可以交个朋友。现在面对刘养正的奚落,王守仁一声也没言语。看着刘养正被人押走,倒是愣愣地发起呆来。
这一仗打胜了,胜得这么干脆利落,从宁王起兵谋反到今天,总共才四十一天。这胜仗连守仁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倒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落的感觉。正在发愣,冀元亨飞跑进来:“先生,宁王已被擒获了!”
擒获宁王是意料中的事,可听了这个消息,守仁到底还是心中一震,忙跟着冀元亨走出舱来,果然远处一条小船飞快地划了过来,变成了落汤鸡的宁王朱宸濠被五花大绑,坐在船板上。
此时朱宸濠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可他身上那股颐指气使的脾性却还没被彻底打掉,远远看见王守仁站在江边,立刻叫道:“王大人,本王是皇亲国戚,你不过是个臣子,怎敢对本王如此无礼?”
朱宸濠这一句话乍听起来简直没有理性,可他说的又是实话。
朱宸濠是亲王之爵,是皇室宗亲,王守仁虽然击败了他,擒住了他,却不能对他“无礼”。守仁心里也知道这些规矩,眼见到此地步朱宸濠也逃不掉了,就对左右说:“给他松绑,更衣。”左右给宁王松了绑,找一件衣服给他换上。
到这时候朱宸濠的恐惧之心稍去,又摆起那份王爵的架子来,仰起脸说:“王大人,江西的事是本王家事,何劳你在此操心?”
王守仁冷冷地说:“王某上为家国社稷,下为黎民百姓,这个心是要操的。”
“本王答应革去王府护卫,做个庶人,你看如何?”
“不须问我,有王法在。”王守仁回身要走,朱宸濠却又叫道:“都堂等一等。”
守仁不知朱宸濠还要说什么蠢话。朱宸濠略一沉吟:“都堂,本王败事之时,王妃投水而死了,请都堂帮忙寻找尸体,妥善安葬,可以吗?”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倒不假。如今朱宸濠落到这个下场,最后一件事,却是想着自己的结发之妻,对这么一个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的天潢贵胄来说,有这份人心,也算不易了。
王守仁点点头:“王爷放心,此事王某一定办妥。”摆摆手,几个军士把朱宸濠带上岸,扶进一辆马车,押往南昌城里去了。守仁吩咐雷济:“派人去寻找王妃的遗体,这是大事,一定要找到才好。”雷济答应一声下船去了。守仁低低叹息一声,回身问冀元亨:“这一战我军俘获了多少?”
“来降的约有一万多人,俘获的有七八千。”
这一战,宁王共集结了六万人马,最后只剩了不足两万,几万条人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断送在洪波深处了。
王守仁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水光如碧,莽莽荡荡,远远只能隐约看到几股黑烟,大概是被焚毁的船只还在燃烧。
偌大一条章江,什么都吞食得进,什么都包容得住,这一场恶仗打下来,竟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也许一两个月后,南昌城里的百姓就不记得这场大战了,十年后,守仁自己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一百年后,还会有人提起今天,提起王守仁、朱宸濠、李士实、刘养正这些人吗?
回到南昌以后,守仁安排各部兵马分地驻扎,调精兵防守南昌七门,将擒获的重要人犯分别拘押,加派重兵看守戒备,又写了安民告示命人到江西各府县张贴,以安民心。诸事忙碌已毕,回到江西巡抚衙门,天已蒙蒙亮了。
守仁在外面忙碌,杏儿不能陪着他,可守仁没回来,杏儿也不愿就睡,挑着灯火在隔壁房里整整等了一夜。见守仁此时方回,累得脸色苍白,精神不振,忙过来服侍他歇息。可此时的王守仁哪里歇得住:“我这里还有要紧的事呢,你先去睡吧。”
见守仁把身子都熬成这样了,还不肯歇,杏儿撇起嘴来:“反叛都平了,先生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得赶紧给朝廷上疏,奏报擒获宁王一事。”
“奏章有什么急的,晚三两天也没关系吧?”
守仁摇摇头:“这些事你不懂。皇帝年初就下旨要巡游江南,好歹被臣子们劝住了。可现在宁王谋反,我怕天子借这个由头下江南来巡幸,天子南巡要花销数不清的银子,征调几十万民夫,劳民伤财,非同小可,我早一天把奏章送上去,皇帝见奏,就不至于南下了。”
杏儿也不劝了,出去给守仁弄吃的。守仁先坐下来写了一个《擒获宸濠捷音疏》,又给兵部写了一道公文,把江西战况报了上去。等写完两份文书,已经快中午了。杏儿在外面悄悄看了几次,见守仁这里完了事,才端了一小碗热馄饨进来。守仁也饿了,拿起就吃,吃了两口又想起:“叫雷济来,立刻把奏章送进京里去。”
一会儿工夫雷济来了,王守仁把奏章和公文都交给他:“你辛苦一趟,拿着这两件东西立刻进京,一递内阁,一送兵部。这是急事,路上不要耽搁,速去速回。”
雷济答应一声就要走,却又想了什么,回身说道:“都堂,昨天夜里,宁王的两个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都死在大牢里了。”
守仁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李士实是吃饭的时候忽然折断一根竹筷,用竹茬子捅进喉咙里,刺破了喉管,流血过多未能救活;刘养正是乘着深夜无人看守之时,用头抵住铁栏,以手铐击打脖颈,打碎了颈骨……”
李士实、刘养正,这是两个足智多谋的厉害角色,他们也有雄心,也都曾谋划过天大的事业,可惜错保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照现在这样看来,这两个人大概早就下了必死的决心,连死法都想好了。
也好,这两个人自己把自己治死在大牢里,总比在京城西市让人剥光衣服千刀万剐强些吧。
沉吟片刻,守仁吩咐雷济:“找两口棺木,把尸首葬了吧。”
雷济忙说:“都堂,此等反贼虽然身死,可也不能轻赦,依律应当枭首戮尸。”
“人都死了,还枭什么首?江西这一仗打到今天,死了多少人了,还在乎这两颗人头吗?都葬了吧。”
雷济是个举人出身,熟读《大明律》,知道像李士实、刘养正这样的首恶不能随意埋葬,必得枭首献功,否则以后会说不清的。可看守仁意兴阑珊神不守舍的样子,知道这位讲学的宗师不是个嗜杀的人,死了这么多人,他心里已经过不去了,眼下正在感情用事,自己硬劝也不好。看来只好瞒着守仁悄悄把两个反贼的首级割下来,以便对朝廷交差,至于尸骸,倒可以葬了。
想到这儿,雷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要走。守仁又问:“寻找王妃遗体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件事交给伍大人去办了,冀元亨也和他一起去找了……”
这一仗打死了几万人,水上漂了多少尸首,想从中找到宁王妃,怕也不那么容易。守仁点点头:“你去办事吧。”雷济答应着出去。哪知他这里刚走,冀元亨飞跑进来:“先生,宁王妃的遗体已经找到了。”
“查验确实吗?”
“叫宁府的宫女看过了,确实无疑。”冀元亨看看左右无人,回身关了门,走到守仁面前低声说,“有件怪事:学生亲眼见到了宁王妃的遗体,竟是宁王谋反前一天来给学生报信的那个人!”
这件事冀元亨以前并未提过,王守仁全不知道,忙问:“你说什么人给你报信?”
“学生当日被宁王约到府里讲论学问,能侥幸脱身,全靠一个女子来报信,可学生并不认识此人,刚才学生认出来了,那天报信的就是宁王妃……”
宁王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宁王谋反的消息告诉冀元亨?这可真是怪事。
冀元亨也知道守仁满心疑惑,忙说:“学生也是惊讶莫名,再三仔细看过,确实无误,又和别人打听,原来宁王妃是江西广信府儒学大宗师娄谅之女,家学深厚。看来这位王妃是个贤惠忠贞之人,不愿意追随宁王谋反,所以才暗助了学生。可她是宁王的结发之人,这场大祸临头,躲是躲不过的,只好自尽了。”
这场大祸,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轨迹。
位极人臣的亲王做了阶下囚,忠贞贤淑的王妃成了落水鬼,还有不知所终的唐寅,潜入江湖的季敩,自己了断性命的刘养正、李士实,还有沉入鄱阳湖底的几万条性命……
人哪,凶残起来比虎狼还狠,愚蠢起来又比猪羊还蠢。多少人这一辈子真是莫名其妙、糊里糊涂,活着,没活出人样;死了,枉做个冤鬼。
好半天,守仁的思绪才回到面前的事上来:“宁王妃如此仁德,实非反叛,把她的遗体好生成殓起来,择一处吉地葬了吧。”
冀元亨也是个熟读《大明律》的举人,知道宁王妃是极重要的人物,成殓尚可,私自葬了怕是不妥,忙说:“先生,这么做只怕……”
守仁摆摆手打断冀元亨的话:“天之所以为天,地之所以为地,皆是一股浩然正气支撑着,人心也是如此,都是一个良知撑着。宁王妃本身并无过错,只是身在此间,无可奈何。如今她已故去,难道天地之大,还容不下这么一个柔弱的妇人吗?葬了,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