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3:此心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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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添兵减灶提督示弱,破釜沉舟宁王逞兵

(一)

刚退到吉安的时候王守仁两手空空,只能半凭智谋半靠运气,硬着头皮和宁王如狼似虎的十万叛军周旋。自从聚集起三万兵马之后,王守仁的一颗心彻底沉稳下来,并不急着召集各县兵马,反而故意卖个破绽,一心只等着宁王出南昌直奔安庆,就从叛军背后发起突袭。

王守仁那道“各府县兵马原地待命,无令不得轻动”的令牌发下去后的第五天,留守赣州的雷济忽然赶到吉安府,一见守仁开口就问:“都堂是否下令南赣各军马驻扎不动,各县乡兵不得到赣州集中,以旗牌为令方可调动?”

这确实是王守仁刚下的令,想不到雷济忽然跑到吉安来了,难道他没有依令而行?

王守仁忙问:“令是我下的,你们是否依计而行了?”

一听这话雷济放了心,这才说:“学生倒是依令而行了,可实在想不通都堂为什么不集中兵马,害怕是传令官弄错了,或者有什么内情,所以带了几百人专程到吉安来面见都堂。”

原来雷济心细,专门跑到吉安询问军情来了。但守仁身边人才不多,最能干的就是雷济,此人离开赣州,王守仁有些不放心:“赣州方面谁在主事?”

雷济忙说:“眼下赣州知府邢珣统辖各县乡兵,赣州卫都指挥使余恩督率所有官军,冀元亨督办钱粮事务。”

邢珣、余恩都是守仁的老部下,尤其邢珣是个有能力的人,前头剿匪时立过大功。冀元亨更是个稳重可靠的亲信。至于指挥使余恩,本事很一般,可他是赣州卫指挥使,除此人外,别人无权调动这支官兵——而且官兵在剿匪时已经把脸丢尽,守仁也不怎么信任他们了,干脆任他们去吧。

见赣州方面布置得当,王守仁这才放心,对雷济说:“你来了也好,就待在吉安吧。我让乡兵暂时不到赣州集中,是个‘添兵减灶’的主意。现在宁王困守南昌半月之久,锐气已挫,周边几个府县的乡兵、官军已有三万之众,足可与他对垒,所以我用这个‘添兵减灶’的计,想让宁王大意,率军直出南昌去攻安庆,他的大军一走,我这里就可以集中兵力攻克南昌。”

来之前雷济一直以为自己接的军令有误,现在知道王守仁确是这样安排的,倒也放了心。可雷济是个文武全才,听王守仁这一番话颇有点儿“纸上谈兵”的味道,不得不多问几句:“都堂,如果宁王真的一鼓作气拿下安庆,那他岂不是沿江而下直奔南京去了吗?南京要是丢了,不但江南这几个省全完了,连河南都保不住!中原有失,天下震动啊!”

雷济说得对。王守仁下的是一步险棋。

如果宁王攻克安庆,夺取南京,大明朝江南半壁都可能失守,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可宁王这场造反准备得太充分,实力太强!正德皇帝又太昏庸,整个江南地区对这场叛乱没做任何防范!现在王守仁能把宁王在南昌拖半个月,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宁王身边也有能人,要想单凭几个“计谋”就把宁王彻底困毙在南昌城里,王守仁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此时的王守仁只能冒险,先放宁王去攻安庆,自己乘势攻打南昌,逼宁王从安庆回头和王守仁争夺南昌,这样,守仁这边才有几分胜算。

说实话,下出如此险棋,王守仁心里也时时打鼓,不得不把计划解释给雷济听:“从宁王起兵至今已有半月之久,安庆守军应该有了充分的准备,镇守安庆的都督佥事杨锐是一员名将,善打硬仗,我估计他们至少也能死守城池半个月吧?”

“要是守不住呢?”

雷济这个问题,王守仁没法回答:“如果安庆方面硬是守不住,宁王就直奔南京而去,我也无回天之力。”

半晌,王守仁咬咬牙:“现在关键是两条:一是安庆守军必须坚守半个月;二是我军必须在宁王离开南昌的半个月之内攻克南昌城!逼宁王从安庆回援。只要拿下南昌,宁王必然回援,那时候我军以逸待劳,就在南昌城外和叛军展开决战,当有七成胜算。”

听了这话雷济连连摇头:“都堂,学生可不这么看。且不说咱们能否如期攻下南昌,就算真的攻克南昌,和宁王大军中间还隔着九江这座府城。如果宁王一方面整固九江防卫,阻击我军,同时下定必胜的决心,弃南昌于不顾,拼命攻打安庆,只怕他还是能够得手。拿下了安庆,宁王必定直取南京!而我军可能被叛军阻击于长江口,连九江也未必拿得下来,更不可能一路追杀到南京……何况就算想追到南京去,咱们连这份粮草都备不齐!要是这样,攻下南昌也没有用了。”

雷济一番话,把两个人都说愣了。

沉默半晌,王守仁低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可在这上头我也无能为力。现在只能趁宁王出兵后防空虚的机会,一鼓而定南昌,再盼宁王回南昌与我等决战,此战还需大获全胜不可,一条做不到,我们就满盘皆输了。眼下时局,半是天意凑合,半是勉强为之。你刚才这些话千万不能对外人提及!明白吗?”

雷济脾气太急,可这位举人一点儿也不糊涂。现在守仁把实底交给了他,雷济赶紧点头:“我明白了!”

正说到这儿,伍文定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都堂,防守墨潭的官兵捉到一个人,是原任南安知府季敩,从他身上搜出一张宁王造反起兵的檄文,现在已经把季敩押到府上,都堂要审吗?”

王守仁接过檄文大概看了看,顺手撕了扔在地上,问伍文定:“抓住的真是南安知府季敩?”

“没错,当年在南赣一起剿匪,我见过他。听说此人已升任广西参知政事,不知怎么竟从了贼!还胆大包天孤身跑到吉安来劝都堂,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南安知府季敩是王守仁在南赣的老部下,坚韧强干,曾率领一支乡兵追随守仁平灭山贼,立过大功,是王守仁亲自上奏为他表功,朝廷把季敩升了广西参政。按说季敩已经去广西赴任才对,想不到此人竟跑到南昌投了宁王!怪事。

王守仁略想了想:“把他带来问问。”

几个军士把季敩押了进来。王守仁沉着脸上下打量他,见季敩一身老百姓的打扮,脸色灰暗,弯腰驼背,人整个瘦了一圈儿,在守仁面前跪下。王守仁冷冷地说:“想不到南安知府也从了贼!你有什么要对本院说的,现在就说,说完我就砍了你。”

季敩低声说:“都堂,小人从贼也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王守仁冷笑一声:“从贼的个个都是情势所逼,人人都是迫不得已。可惜你不是南赣的‘新民’,本院赦你不得!”

季敩悄悄看了王守仁一眼:“一年前小人曾追随都堂在南赣剿匪,那时候小人也算是尽心尽力,因为剿贼是替老百姓做事,咱们这些戴乌纱穿红袍的人就是给百姓卖命的。想不到这次去南昌给宁王贺寿,正遇上宁王起事,把我围在府里,当时听见他们喊了一声‘追随王爷的站出来’,我也不知怎么就站出来了。”

王守仁冷冷地说:“你分明是怕死。”

呆了半天,季敩可怜巴巴地小声说:“也许吧,小人也说不清。小人以前做县令,做知府,亲眼见过百姓之饥、民情之苦,大明朝到了什么程度,都堂心里也知道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百姓要活命,官员也得有个人样儿,可当今皇上把天下百姓的肉都吃光了,把朝廷官员的骨头都打折了!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呀。”

季敩这些话王守仁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唐寅、刘养正都这样劝过他,守仁自己何尝没有感觉到?可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真的已经拿定了主意。冷冷地说:“你敢拿这样的话来劝本院,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季敩苦笑一声:“不瞒都堂,小人今天本是冒死而来,而且只带了这么一个檄文来,嘴里半句话也不敢劝都堂。”

季敩进来之后已经说了半天话,现在忽然说“半句也不敢劝”,王守仁冷笑一声:“不敢劝本院?那你来干什么?”

季敩抬起头来看了王守仁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瞒都堂,小人心里苦,太苦了!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什么是忠什么是义我都懂,可当今皇上真的让我失望!结果事到临头乱了方寸,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该跟着谁了。这些日子小人心如油煎,日夜不眠,弄不清自己是对是错,是该死还是该活,真是活得比死还苦!可又不知道去问谁,正好宁王让小人来劝都堂,我知道都堂是个大宗师,就把这条命交给都堂吧,如果都堂愿意率军投奔宁王,那就是小人把大主意拿对了,投宁王投对了;如果都堂把小人杀了,那就是我想错了,不该投靠宁王,若是如此,我就真是该死!我认了,也解脱了。小人话说完了,这就把一颗心交上来,任凭大人判我的生死。”说完这话,跪爬在王守仁脚下,五体投地,等着守仁发落。

王守仁愣住了。

真想不到忽然来了这么个没了主心骨的糊涂人,居然跪在自己面前,把一条命交给了自己,硬逼着王守仁给他拿个主意。

一时间王守仁只觉得胸口胀闷,脑袋里好像火烧一样,出了一身热汗,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再看季敩,连头也不抬,只在地上趴着不动,等着王守仁指点出路,一句话定他的生死。

终于,王守仁慢慢地说:“你这做法毕竟是错了。天下百姓原本就困苦不堪,如果宁王夺了江南半壁,从此兵连祸结,要打多少年的仗,要死多少人?我们做官的,不能看着百姓受苦。再说,陛下是君父,虽然有错,我们只可以劝,不能造反!”见季敩还趴在自己脚下不动,又把声音放缓了些,“天子之心如同日月,虽偶有阴云蔽空之时,终究会有云开雾散之日,经此一场大乱,陛下定然幡然醒悟,从此奋心自省,励精图治,我等身为臣子,应该信赖君父,尊崇君父,什么时候也不能把这个忠心忘了,不能把这个信心灰了。你说是不是?”

孔夫子说过:“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是要做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的。王守仁已经做了十几年“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可要说他已把“修身”做到十足,处处“知行合一”,没有半丝空隙,也未必。真遇到比天还大的“大是大非”,王守仁的一条腿,还是迈不过这个“关口”。

——蔡老道说过:守仁的修行必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一步,眼下的王守仁还迈不过去……

王守仁一句话,等于判了季敩一个死罪。

虽然是个死罪,可正如季敩所说,他其实得了“解脱”。抬起头带着哭腔问:“这么说是小人错了?”

“当然是你错了!”

季敩闭着眼睛稳了稳神,低声说:“都堂杀了我吧。”

王守仁看着季敩沉声道:“你已从贼,犯了不赦之罪,死得并不冤枉!”

季敩轻叹一声:“小人丝毫不冤,只求速死。”

望着这个趴在地上一心请死的糊涂人,不知为什么,王守仁觉得自己下不了狠心杀他,半天才说:“本院可以放你回去。”

一听这话季敩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王守仁缓缓点头:“我不杀你,眼下杀你也无益。你回去告诉宁王,本院已经铁了心要破此贼,吉安府现有精兵五万,朝廷几十万大军不日就到,到时定叫宁王灰飞烟灭!”说了一番话,略沉了沉,又看着季敩说,“你是从贼的人,论罪当诛三族!今日本院放你回去斥责宁王,他日再落到本院手里,定叫你人头落地!”

王守仁话里的意思是让季敩回复宁王之后就脱离叛军,隐入江湖。

如今季敩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王守仁能这样对他,真是大恩大德了。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守仁叩了三个头,退出去了。

(二)

和季敩说了这么多话,王守仁觉得筋疲力尽,可眼下要做的事太多,千头万绪的,只能强打精神又伏在案上写起奏章来。正忙得昏天黑地,杏儿手里捧着一盘水果进来,笑着说:“先生歇歇吧,别老是动脑子了。”

有杏儿在面前说说话,守仁就有天大的心思也能放下一小半。当下把笔搁在一边,微微叹了口气:“眼前这一仗,打败了就算,若打胜了,我也该致仕了。”

以前王守仁说要致仕,是因为他心里有比做官更大的志向,一心要去讲“圣人之学”;今天他说致仕,却是灰心丧气,说了句没有志气的话……

见守仁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杏儿不知他又碰上什么愁事了,就先顺着他的话说:“致仕也好。先生并没有做官的心,就此不做了,喜欢讲学,就一心讲学。”把守仁哄了几句,这才问,“打仗的事都安排得顺当吗?”

“眼前有三万兵马了,只等宁王出南昌,我们就衔尾攻打,宁王若是聪明人,我们一定制不住他,可他要是糊涂犹豫,很快就会被收拾掉。”

杏儿笑道:“我看宁王一定是个糊涂人,很快就会被先生收拾了。”

杏儿一句话把守仁也逗笑了:“你怎么知道宁王是糊涂人?”

宁王哪里糊涂,杏儿根本不知道,让守仁这一问立刻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因为先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碰上了你,人人都变成糊涂人了,所以宁王就算原本不糊涂,现在也成糊涂人了。”说到这儿也知道全是胡搅,又笑着说,“我这可是大道理哦,先生不要驳我,驳也驳不倒的。”

听杏儿说得有趣,守仁笑着问:“怎么驳不倒?”

杏儿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可心里的鬼点子倒不少,现在她早已想出一个鬼主意来了:“要是先生认同我的话,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了;要是不认同,来驳我,驳得本丫头没话说了,也只能更加证明先生的聪明罢了。”

杏儿这番妙语把王守仁逗得哈哈大笑。心情一好,才觉出自己刚才分明是有些灰了心。现在这一笑,倒把心里那一层灰蒙蒙的阴霾冲散了,不觉又鼓起勇气:“宁王谋反是震天动地的大事,究其缘故,都是陛下这几年纵放私欲、任性而为造成的恶果。眼下虽然还不能说酿成巨祸,可一场刀兵之劫是躲不过了,死的都是百姓……自从正德二年上疏至今,我有十多年没上过劝谏的奏章了,这次想借着宁王谋反之事上一道奏章,把话说得硬一些,好好劝劝皇帝。”

听守仁说要上奏劝正德皇帝,杏儿心里暗暗吃惊。

天下人都知道正德皇帝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人不识好歹、狗屁不通,根本不听人劝!劝他不听就罢了,要是急了眼,一口咬过来,倒让那好心劝谏的人脱皮掉肉!

像这样的皇帝劝他做什么?理他干什么?

想到这儿,杏儿就说:“现在军情这么忙乱,不如先想着打仗的事吧。”

杏儿话里的意思守仁听出来了。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把这事和杏儿商量,就随口说:“也对,还是想打仗的事吧。”看着杏儿收拾东西出去了,自己又在屋里闷坐了好久,到底还是回到桌前,提笔给正德皇帝写起奏章来了:

正德十四年七月初一日,据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申准领哨通判杨昉,千户萧英,在于墨潭地方捉获宁府赍檄榜官赵承芳等二十员名解送到臣。看得檄榜妄言惑众,讥讪主上,当即毁裂。又以事合闻奏,随即固封以进,审据赵承芳供系南昌府学教授。……臣闻多难兴邦,殷忧启圣。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刻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立国本,励精求治,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

王守仁的这道奏章写得言辞凛凛,很是厉害。

王守仁心里不畏惧正德皇帝,为了做诤臣、做谏臣,他不在乎这个官位、这顶乌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惜!奏章里这些话都是他心里早就想说的,今天遇上季敩这个事,他更是觉得非说不可。

可王守仁也知道,奏章里这些劝人的话都是些废话。这样的奏章送上去,正德皇帝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正德不回复,倒是给他王守仁面子呢。若要认真“回复”起来,那一准是把守仁拿下诏狱,打几十棍,贬到什么天涯海角的鬼地方……最好是贬回贵州的龙场去。

真要贬回龙场做驿丞去了,王守仁就把全家老小都接去,从此隐姓埋名终老深山,打死也不出来当官了。

龙场驿、蜈蚣坡、寅宾堂、何陋轩,那亲手筑起的两座土坯房,那个翠生生的小菜园子,那一脉青山绿水,苗家人香甜的米酒,跳月场上纵情的歌舞……

今年正好是离开龙场的第十个年头,老何该有四十三岁了吧?成亲十年了,他和玉蕈也不知生了几个孩子了。季户头人的身子还好吧?听说大土司安贵荣已经病逝了,现在是安国亨当土司了吧?安国亨比父亲脾气好,他当土司,当地不会老打仗了。有老何夫妇照管着,驿站的土坯房不会再倒了,自己当年住的木楼也一定好端端的,全家都搬进去也住得下。要真回了龙场,尔古肯定最高兴……

王守仁搁下笔,把劝皇帝的奏章也推到一旁,脱了鞋躺在床上,放松精神,闭上双眼,做起白日梦来了。

累了,累极了,累得连修身功夫都做不动了。就任自己颓废一天吧,就一天……

(三)

一眨眼已经六月三十日了,宁王朱宸濠起兵十六天了,他的精锐大军仍然驻扎在南昌城外。这些日子,朱宸濠集中所有人力物力拼命整固南昌城防,准备迎击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京军、边军、湖广、两广以及南赣军马,不管谁来劝他,朱宸濠一概置之不理,只管一门心思整治城池,做死守的打算。

可这些日子里,在南昌周边各县四处张贴的各种征粮征兵告示渐渐少了,散布在南昌城里的各种揭帖、免死牌也越来越少,南昌城里一天比一天安静。朱宸濠派到各地的哨探陆续回来,报上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湖广、南赣、广东、广西、浙江以及京畿方面,均未见一兵一卒。

到此时朱宸濠隐约觉得情况不对,这才又想起自己的两个谋士来,赶紧把李士实、刘养正请进王府议事。

到这时,江南的战局已经彻底改变了。

宁王造反不久,安庆方面的官军就得知消息,后来的半个月,他们有足够时间集中兵力,囤积粮草,做了一切应急的准备。也在这半个月里,南赣巡抚王守仁已经调集本部军马沿吉安、临江摆开阵势,从侧后威胁着南昌城。

对朱宸濠来说,他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半个月时间,也失去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宁王这次造反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练成了骁勇的精兵,筹集了如山的粮秣,打造出庞大齐整的战船,制成了最精良的火器,而且费了无数心血,在朝廷里、地方上打通了无数关节,结纳了数不清的党羽,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不到真正实施起来,竟然搞成这样!

不管怎么说,李士实、刘养正这些人毕竟追随宁王起兵了,起兵那一刻,他们就抛下了身家性命,现在他们必须要替宁王安排,替宁王打算,把宁王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死荣辱更重。

这些天李士实和刘养正日夜聚在一起谋划,在一片混乱中仍然给朱宸濠算计出一条制胜之策,只是这条计策十分弄险,非到万不得已,李、刘二位也不会用它。可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再不使出这破釜沉舟的计策来,真的不行了。

两位谋士把败中求胜的“破釜沉舟”之计商量妥了,朱宸濠这里也终于把脑筋转过来了,派人把李士实、刘养正请到府里商量计策。

就这十几天时间,刘养正好像老了十几岁,人也没了精神,说话时连底气都不足了:“王爷,我已派出坐探在各处探听消息,坐镇武昌的湖广巡按御史陈金也是刚得到王爷起兵的消息,因为没得到朝廷明令,至今尚未召集一兵一卒。两广巡抚杨旦倒是在调集兵马,急切间也难凑齐。王守仁那里更是虚张声势,吉安府才召集了三千多人,临江府也只有三千乡兵,赣州方面则全无动静。依我算来,王守仁手下才五六千人,根本不足为患。”

朱宸濠赶紧追问:“这些消息准确吗?”

半晌,刘养正有气无力地说:“起兵都十六天了,探回来的消息要是再不可靠,就真是咄咄怪事了,王爷自己去想吧。”

刘养正的话里全是埋怨的意思。

朱宸濠也知道自己确实犯了错,不理会刘养正话里的语气,急着问:“朝廷方面的动向呢?”

“朝廷方面?”刘养正斜眼看了看宁王,“钱宁已经倒了,可吏部尚书陆完是咱们的人,王府派在京师的坐探刚回来,从陆完嘴里打听回来的消息:朝廷尚不知道王爷起兵。我估计就算到今天,朝廷仍然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

一句话说得朱宸濠惊跳起来:“什么?!”

“朝廷至今还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刘养正又把这句没用的话对朱宸濠重复了一遍,“江西一省官员都被王爷制住了,外省大员得到消息需要时间,还要核实消息才能上奏,一来一去也要十多天。眼下大概只有南赣巡抚王守仁最先给皇帝上奏,可我算了一下,王守仁十四号在丰城得到消息,用了三天才回到临江,又要两天才能赶到吉安,那时候他才能上奏,那就是二十号左右了,奏章快马送到京师也要十天,就是说,最快要到今天,王守仁的奏章才刚进京师。”

“你的意思是说……”

宁王这个糊涂劲儿真把人急死!刘养正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们中了王守仁的缓兵之计了!”

半天,朱宸濠愣头愣脑地问了句:“那怎么办?”

怎么办?到现在宁王才想起来问怎么办……

宁王大军要取南京,面对的下一个要塞是长江咽喉安庆。那里本来和九江、南康一样要兵没兵要将没将,防守空虚,士气低迷,宁王的军马乘虚而入,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安庆。可现在离宁王起事已经过了十四天,安庆知府崔文和镇守安庆的都督佥事杨锐已经稳住了阵脚,附近兵马都集中起来了,安庆城防也加固了,此时宁王再攻安庆,这个仗已经变得很不好打了。

刘养正这个人年纪轻,脾气暴。李士实倒是个有城府的人,把心里的怨气压了压,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刚得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南京镇守太监刘琅给王爷来信,说他已经联络了南京城里的都指挥廖鹏、齐佐、王准,都督同知王献,集结了一千多名亲信,备好刀枪火器,只等王爷兵马一到南京城下,立刻打开城门迎王爷入城!浙江镇守太监毕真也来信保证:只要有他在,浙江方面不会派一兵一卒来救南京。等南京一破,毕真就派人迎王爷大军进浙江,占领杭州。河南布政使林正茂也给王爷来信说:只要王爷定了南京,林正茂立刻夺下开封府,接掌河南一省军政大权,起兵响应!掌控了河南一省,就是打开了通向京师的大门,王爷的大军从南京北上直插京畿,大事指日可定!”

听李士实这么一说,朱宸濠脸色好看多了,刘养正也总算打起了几分精神。

李士实知道眼下要安慰的不是宁王,倒是刘养正,笑着把话头递了过来:“眼下万事俱备,王爷该发兵了!刘先生,你有何良策?”

到这时候朱宸濠也听出李士实话里的意思来了。想起前些日子无故怀疑刘养正,真是很不应该,赶紧借着李士实的话头,赔着笑脸对刘养正说:“刘先生是个帅才,你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见朱宸濠对自己这么客气,刘养正也不好意思再闹脾气了:“如今咱们控制了九江、南康二府,已经打开了攻打安庆的通道,但对吉安的王守仁不得不防。我觉得王爷可以派亲信部将李世英率几千兵马去瑞州,在华林山一带布防;命部将王春率军到丰城、奉新、东乡三县设防;请王妃的弟弟娄伯到进贤、广信接掌当地兵马就地布防。如此一来,西起瑞州东至广信都有人马防守,足可以抵挡南赣兵马了。”

听了刘养正这番话,朱宸濠喜形于色,连连点头,一旁的李士实却捻着胡须闭着眼半天不作声。刘养正也停了下来,悄悄看着李士实的脸色。

半晌,李士实双眼微睁,轻轻点头。

见李士实首肯了,刘养正这才又说:“现在重要的不是南昌,而是南京!所以王爷一定要集中所有力量向南京猛扑。九江是王爷大军进发的立脚点,章江口的吴城水陆交通方便,可以做大军粮草屯扎之地。一切就绪之后,命凌十一所部水军一万人为先锋,王爷自率精兵继进,会攻安庆,一定要在十日内攻克安庆!只要安庆一破,王爷就亲领水军沿江而下直扑南京,南京方面有刘琅、廖鹏等人为内应,当可一鼓而破!如此,大事可成。”

刘养正一番话说得朱宸濠连连点头。正在仔细考虑,兵马都司葛江走了进来:“王爷,派去招抚王守仁的那个季敩回来了。”

“叫他进来。”

片刻工夫季敩走了进来。朱宸濠立刻问他:“王守仁怎么说?”

回来的路上季敩已经想了好久,现在他打算按照守仁教他的话说给宁王听:“王爷,王守仁十分顽固,下官劝不动他。听王守仁说朝廷几十万大军很快就到,他手里也有精兵五万,不日就要进攻南昌。”

这时候朱宸濠已经摸到了王守仁的底,再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他是绝不肯信的,眯起眼睛问季敩:“王守仁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你看到这些兵马了?”

季敩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说:“看到了。”

朱宸濠和两个谋士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只是对季敩说:“有劳你了,先去歇息吧。”看着季敩走了,才冷笑道:“这个王守仁又在捣鬼!小小吉安府哪里召得出五万兵来?看来这个季敩也靠不住。”

刘养正笑道:“这个人身家性命都在咱们手里,我料他不敢跟咱们撒谎。王守仁不受王爷的招抚,却没杀季敩,倒放他回来,我看一定是这个南赣巡抚又设下什么计谋,把季敩也给骗了。哼,王守仁的话说得越大,越说明他手里没有兵马……”

李士实接过刘养正的话来:“王爷,王守仁手里无兵也罢、有兵也罢,其实跟咱们没什么关系。现在要紧的是立刻到南京去,南京城里的镇守太监、都督佥事都是王爷的人,只要大军一到,南京城门立刻打开,咱们的大事就成了一半了。”

眼看南京城里已伏下内应,破城实在易如反掌,再加上王守仁先前那个“各路兵马即将赶到”的谎言已被戳穿,现在又吹嘘说吉安府有五万精兵,更显得色厉内荏。这时候朱宸濠再也不犹豫了:“传令:明天一早,凌十一、闵廿四统水军一万立刻开拔,直扑安庆!本王亲率精兵三万随后而行。南昌方面,由李世英守瑞州、华林山;王春守丰城、奉新、东乡;娄伯提兵守进贤、广信;宜春王朱拱樤率精兵一万守卫南昌。”又问刘养正,“刘先生,你看派哪些部将协守南昌较为妥当?”

见宁王到底下了攻打安庆的决心,刘养正的怨气也就消了,笑着说:“这个主意由李老先生拿吧。”

李士实点点头:“我看就让布政使胡濂、参政刘斐、指挥副使唐锦、指挥佥事胡凤、都指挥王圯留下守城吧。”

朱宸濠一愣:“老先生,这几个都是最近才投诚过来的人,不是咱们的心腹,怕不可靠吧?”

李士实看了刘养正一眼,见刘养正一脸笑意,就对宁王笑道:“这些人都已追随王爷,就必是可靠之人了,何况还有宜春王在,他是王爷的亲侄子,有他坐镇,不会有失。”见朱宸濠神色间还是有些犹豫,又说,“这样吧,把吴十三留下,让他亲率三千精兵驻在南昌城外的新旧坟场,策应南昌城防。”

虽然知道李士实老谋深算,可朱宸濠心里总是不安,刚要再问,刘养正在一旁说道:“王爷,咱们要防的不过就是一个王守仁罢了,他手里才几千兵马,能怎么样?咱们在南昌城外各处都有兵马驻守,城里又有一万精兵,再布下吴十三这路奇兵,应该没事。”

到这时候,朱宸濠不信他这两个谋士,让他去信谁呢?

“就依先生吧。”

(四)

朱宸濠终于下了攻打安庆的决心,李士实和刘养正才一起退了出来。

一出王府,刘养正刚才的一脸得意神情顿时消散干净,忍不住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士实在旁笑道:“子吉,叹什么气呢?你从小就是个神童,在咱们江西一省,论聪明论学问都是顶尖的人物,难道还看不透?人生一世,只做一件大事就够了,成王败寇,王也成灰寇也成灰,不值得挂怀。”

刘养正摇了摇头:“老先生,生死二字刘某倒不看重,只是我觉得咱们不该这么骗王爷。瑞州、丰城、奉新、东乡、进贤、广信几处根本没有兵马,如果王守仁果然起兵,势必直插南昌城下。南昌守军一万听着倒不算少,可要守这么大一座城池,根本守不过来。何况城里没有一员猛将,真要被王守仁打个冷不防,就不好办了。”

听刘养正说出这话,李士实有点儿不高兴了:“子吉怎么糊涂了?你自己也说过,为了攻取南京,这座南昌城可以弃之不顾!如果不是在城里耽误半个月,咱们早取了安庆、杀进南京了,南昌城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可现在局势越来越不利,若不能一鼓而下安庆,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就是俗话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攻下南京,就必须置南昌城于不顾,把一切精兵猛将都集中到安庆方面。等咱们破了安庆,杀进南京,半壁江山就定了!王守仁就真的攻下南昌,又能怎样?”

刘养正摆摆手:“老先生说的我都明白!可我怕万一真的丢了南昌,王爷发起急来,不顾一切非要回援,那就糟了!”

“咱们自然要劝王爷不能回援。再说王守仁从吉安发兵,到南昌城下会齐,这就需要半个月,再攻克南昌,至少又要十天,加起来差不多一个月时间,那时候安庆早攻下来了,大军已沿江而下到了南京,王爷当然就想不起南昌来了。”

“可万一那时候安庆尚未攻克,而王爷又死活不听劝,硬要回援南昌,怎么办?”

刘养正这一句话结结实实地戳在了李士实的心窝上,只觉得胸中一阵刺痛,脸色也变得灰白,忙伸手捂住胸口。刘养正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住李士实。

半晌,李士实总算缓过劲来,沉声说:“无论如何不能回援!否则就什么都完了!子吉,若真有此事,咱们要劝,啊,咱们要劝!”

“我也是担这个心呢。”刘养正看了李士实一眼,知道不能再拿话刺激这个老爷子了,咬咬牙,硬摆出一副笑脸儿来,“哪有这么邪的事,王守仁又不是神仙,怎么就会攻下南昌城来。咱们想得太多啦。”

李士实也只是急了这么一下子,脸上随即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尽人事,听天命,成也好败也罢,尽力即可。”冲刘养正笑道,“子吉,到我家坐坐,咱们喝一杯吧。今天不谈这些事了,咱们专讲诗词文章,你看好不好?”

刘养正也笑了:“好,刘某就专门跟老先生讲一下午的文章诗赋。”扶着李士实上了马车,自己也在李士实对面坐下,扬起脸来朗声诵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李士实笑了一声,接口诵道:“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在车中一拊掌,赞了声,“好文章!能赋此奇文者,大半临仙界矣!”

刘养正也笑道:“有诗有友,有文有酒,生而何欢,死而何苦?正是‘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一番话说得李士实哈哈大笑:“庄周说得好:‘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一片笑声中,马车离了宁王府第,沿着清冷的街道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