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送走许叶回到酒吧的关行深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遥城市人民医院的公众号,输入“方元良”三个字。不到一秒,方元良的简介显示在他眼前。
整整十年,关行深从一个将将迈入十八岁的男孩成长为小有成绩的工程师,方元良也变成了他自己期望的模样,成为非常权威的精神科医师、心理治疗师。
可是,姐姐呢?
她成了什么样子?
关行深无声一笑,眼中的点点泪光像是一闪而逝的幻象。
好在他没有纵容自己长久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也没有打算就此揭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从抽屉的文件袋里摸出一张卡来揣进钱包,出门下楼。他特意开车去医院,拿就诊卡在挂号窗口预约了方元良时间最近的一次门诊。
后面几天,他有好多次犹豫着要不算了,可真到了预约就诊的那一天,还是专门请了假,避开上班高峰去了。
从家开车到医院只花去20分钟,此刻离就诊时间尚早,关行深停好车索性慢悠悠往院外走。没一会儿就到了上次跟许叶一起吃早饭的面馆,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店里,照例要了一碗三鲜面。付钱的时候,总觉得差点什么,他抬高视线重新看向收银台上方的菜单。
他终于想起来,补充道:“再加一碗豆浆。”
还是上次那张桌子,这次换他独自品尝热豆浆的味道,不知道许叶喝的有没有更甜一些?
门诊繁忙,轮到关行深时,已接近中午。他推门而入,诊室里的两个人均是一愣。
方元良仔细核对就诊信息上的人名,许叶也凑到电脑屏幕前去看。
卓然?他竟然用卓然的就诊卡挂号!
因为方元良右手烫伤,不方便打字,许叶临时来充当助手,却碰见这样一幕,她实在始料未及。
同样惊诧的还有关行深,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方元良的门诊遇见许叶。
“行深,先坐吧。”方元良对他,一如既往的客气。
关行深翘着腿,吊儿郎当地笑:“来检验一下你的工作成果,看看你名头上的那一排前缀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
“你要是想开药,我可以看看。”作为拥有精神科医师执业资格的方元良来说,他有处方权,“但鉴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能给你做心理咨询或治疗。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给你推荐其他医生。”
“我有权拒绝,也有权选择自己信赖的心理治疗师。”
“当然,”方元良表示同意,“你可以选。”
关行深放下交叠的双腿,目光转向许叶。
她今天戴着口罩,只露出那双清透的眼睛,头发一丝不苟地从耳尖束至后脑,活脱脱一个学生样。
关行深盯着她,一瞬不瞬:“我选她。”
在方元良没来得及说“不行”之前,许叶先他一步站起来:“我拒绝。”
她反应激烈,方元良有些意外。
这是上午最后一位病人,看病似乎不是他的主要诉求。许叶合上笔记本,低声道:“方主任,我先回办公室。”
她路过关行深,走到门边转动把手,拉开,走出去,顺手关上门。
似乎生气了,关行深收回视线,起身道:“既然人走了,我就不叨扰了。”
“行深,”方元良叫住他,疑惑开口,“你在追许叶?”
“你管不着。”关行深连眼神都吝啬给他。
“你的私事,我确实无权过问。但作为医生,我仍然想再提醒你一次,如果你真的需要,一定及时就医。”
关行深的脚步不曾停顿一刻,直接走出诊室。
“就当看在语秋的面子上,你听我一句劝吧!”
门快要阖上,只余半臂。关行深侧过头来,眼神毫无焦点地落在门框上,他笑了,笑容浅薄,说出的话也轻飘飘的:“你有资格提她吗?”
许叶往办公室去,没走几步便被关行深追上。
“为什么拒绝我?”
许叶抱着笔记本,瞥他一眼:“这是行规。”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关行深说,有三分无赖。
“抱歉,我不能违背我的职业伦理。”
“职业伦理……”关行深盯着她的眼睛,在审视,“不是因为方元良?”
“跟方主任有什么关系?”
许叶眼神清澈,仿佛他多质疑一个字都是亵渎。
“你跟方元良……”“到底什么关系”这六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当他拦住她的去路,他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你想说什么?”
他的神情实在古怪,一霎之间,许叶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你不会是以为我跟主任有私人关系吧?”
没想到她这么聪明,自己猜中,关行深顺势而问:“没有吗?”
“当然没有!”许叶涨红了脸,义正言辞,“我们是非常正当的上下级关系!”
这时,关行深的手机响了。许叶推他,打算绕开拦截。
谁知他单手接起电话,挡住她的路,仍困她在原地。
“关行深,你是不是用我的卡去看精神病了!”
离得近,许叶很清楚地听见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
“医生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卡被你盗用了。”
“老子信任你,去驻厂前把重要证件和卡交给你保管,不是让你拿去乱搞的!”
“你他妈一个二级心理咨询师还不能给自己治一治吗?”
卓然好像接到了方元良的电话,在那头气急败坏,一个劲儿地骂,最后骂累了,丢下一句:“关行深,做个人吧!不带你这样天天遛人玩儿的!”
关行深退出通话界面,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这才注意到许叶的眼神。充满好奇、震惊与不可思议,神情是想象不到的复杂,也是意料之外的有趣。
“怎么?”关行深抿着笑,问她。
“二级心理咨询师?”
“念研究生闲着没事儿,考着玩的。”他轻描淡写,像顺口提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你既然懂专业,那就应该明白……”许叶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算了。”
“别呀,我应该明白什么?”关行深许久没见这么有趣的人,厚着脸皮追问,没有一点被人当众拆穿的窘迫。
“心理治疗师要避免多重关系,不能为生活中相熟的人做心理咨询或治疗。”许叶不信他不懂。
关行深笑,恍然大悟般:“你觉得我们算熟人?”
许叶一愣,矢口否认:“不算。”随后,又补充道,“但我们生活中有交集,这决定了我不能成为你的治疗师。你刚才在诊室提出的要求不是强人所难就是有意刁难。”
“你觉得这个规定有必要遵守吗?”
“很有必要。”
“哦?”
许叶明知他在找茬,可还是做不到拂袖而去,她耐住性子,一条条解释给他听:“假如你生病了,不得不脱得一丝不挂去接受身体检查,而为你检查的医生恰好是你的朋友,又恰好是位异性朋友,你会有什么感觉呢?”不等关行深说出答案,她自顾自回答,“恐怕,你和你的朋友都无法做到毫不在意吧。如果把‘身体检查’换做‘心理治疗’,这种‘在意’会极大影响检查和治疗的有效性。”
“如果如你所愿,选了我做你的治疗师,你就得在治疗中向我暴露你的各种秘密,你会毫不在意吗?又比如,你在生活中展示给我的是一个‘这样’的人,在咨询室中呈现的又是一个‘那样’的人,你要如何在我面前跟两个自己和谐共处?你好好想一想。”
“对于我们治疗师来说,没有生活关系干扰的、单纯的‘治疗关系’,能让治疗师更好地站在客观观察者的位置上去观察来访者与生活中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也能让治疗师更好地待在来访者的位置上去体验他们的世界。”
“你说,有没有必要?”
关行深喜欢看她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每次他临时兴起抛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都会被她严肃对待,并且一次又一次尝试说服他。
他必须打断许叶的说话逻辑,因为他坚持自己的判断,并且不打算被说服。
“试图说服一个对心理学嗤之以鼻的人,许医生,你确定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许叶——”方元良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行深,我以为你走了。”
关行深侧身让出路来,许叶往身旁挪开两步。他面朝她,只当方元良不存在。
三人默默无言,一个跟着一个往前走,快到办公室时,方元良忍不住,开了口:“行深,方便中午一起吃饭吗?”
“吃饭就不必了,”关行深面无表情,似乎在等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你想说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许叶,我跟行深单独聊两句。”方元良对许叶说道。
“好的,主任,我先回办公室了。”
许叶听话离开,莫名惹得关行深心烦。
“行深,我们聊两句吧。”方元良不等他答应,抬脚往休息室去。
关行深跟他进去,轻轻掩上门。
休息室不大,一眼就能望尽,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供值班医生休息的沙发床。
“行深,介意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手机或者微信都可以。”方元良带着讨好的微笑,这是一个同事从未见过的他,“你放心,我平常不会打扰你。”
“就诊人的电话,你不是已经打过了吗?”关行深居高临下看他,嘲讽道。
“我没想到你会考心理咨询师。”方元良苦着脸,又有一丝欣慰,“即便是作为同行交流也行,留个联系方式吧。”
关行深沉默一阵,掸掉袖口的灰:“方元良,收起你假惺惺的慈悲。”
“许叶,主任还在门诊吗?”
“没啊,回来了。”
“诊室没人,科室里也没人,打电话也不接,院长找他,挺着急的。”
许叶记起刚刚离开的时候,方元良领着关行深朝休息室去了。难道还在那里?
“你等等,我去帮你找。”
她小跑过去,很快便来到门口。门虚掩着,没有关严,不等她敲门,关行深的声音就从门缝传出来。
“我们不是可以心平气和聊天的关系,没必要联系。”关行深的声音像这个冬天的冷空气,连一丝温度都不肯给。
“你恨我,我理解……”方元良无奈。
“你理解?我不理解可以吗?”关行深反问道,“你凭什么功成名就?凭我姐的死吗?”
“你姐出事,我跟你一样难过。”
“方元良,我警告过你,你没资格提她。”
“行深,她是我妻子……”方元良的声音中满是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出的话反而比想象中更令人震撼。
许叶惊得捂住自己的嘴。
“嘭——”
一阵巨响,紧接着是东西倒地的声音。
许叶顾不得其他,闯进去。
房间里桌椅被撞倒,关行深紧紧抓住方元良的衣领,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不是。”
他举着拳头,情绪已经在失控边缘。
许叶冲过去,死死拽住他胳膊,试图劝说他,却在下一秒被他胳膊一挥,狠狠摔出去。人撞到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一侧,头磕到桌角的那刻,许叶闷哼出声。
剑拔弩张的态势终于在她受伤的这一秒停止,她捂着额头撑起来,痛到想骂人。
可是,在看向关行深的瞬间,她失了语。
关行深赤红的双眼里蕴藏了太多的情绪,愤怒、自责、内疚和痛苦。
一时之间,专业条款、职业态度全都被许叶抛诸脑后,她开不了口。她无法用冷冰冰的心理学知识来一字一句分析他今天的情绪和行为,她无法责备他。
她觉得心疼。
隐隐有泪泛上眼眶,许叶身体前倾,轻轻拉了拉关行深的裤脚,柔声道:“我们坐下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