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几天,许叶脑海里都反复回放着关行深的话——心理医生救不了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了。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对心理医生有这样大的误解?
许叶心中的问号越来越大。
“许叶——”有人敲开诊室的门,打断了她的思绪。
“病历整理好了吗?”是同她一起去104所参加过现场援助的同事王欢,“走,吃午饭。”
“差不多了,马上来。”她拿上整理好的资料,跟王欢并肩往食堂走。
建立自杀高危人群档案是心理卫生科本月的工作重点,要筛选出有自杀倾向的来访者,单独建档,进行追踪随访。许叶从手头的病历中整理出两份疑似自杀高危的来访者病历,一个是有过自残经历的来访者,一个是抑郁的情绪突然“好转”不再接受治疗的来访者。
“这个月的工作量太大了,除了正常坐诊,还要整理病历、建档,我最近头发掉得可厉害了。”王欢在她耳边小声抱怨着,捋了捋头发,惊呼起来,“你看你看,又掉了!”
“你前两天不是在主任面前表决心,说这项工作非常有价值吗?”许叶挽着她胳膊,笑她。
“哎,随口说说而已。我也知道,咱们科室牵头做这件事不讨巧,毕竟不是考核的重点,还无形中增加了大家的工作量。”
“都像你一样呗,口嫌体直,嘴上抱怨几句,手上勤快得很。”
“还不是因为越是干这一行,越是知道预防和早期干预的重要性。”王欢不得不承认,“能救人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救人”两个字是许叶和王欢深信不疑的,即便心理治疗师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让来访者多一个过好生活的选择,就是心理学存在的巨大意义。
为什么关行深会不信呢?许叶心里又打起鼓来。
已经过了用餐高峰,医院食堂的人少了大半,菜的供应也所剩无几。正好碰上方元良跟几个医生点了一桌好菜,许叶和王欢被叫过去凑热闹。
趁着午休时间,一桌医生吐槽、闲聊,在繁忙工作中见缝插针找乐子。
“元良,康复科的刘主任可是又来找我了。”精神科的李医生捏着筷子朝方元良笑,“怎么办?你给句准话儿。”
方元良摆摆手,示意他别提。
“怎么回事?”总归有好奇心重的,一个劲儿问,“快说说!”
李医生打定主意今天要个结论,碰巧几个相熟的医生都在,还能帮他施施压。于是压低声音,给相熟的几人解惑。
原来是刘主任家有个三十出头的外甥女,一直单身未婚,家里人催也没用,人一点不着急。不料某次来医院看见方元良,动了心。外甥女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刘主任哪敢怠慢,赶紧托跟方元良相熟的李医生做媒。
“元良,人家女孩都主动了,你好歹请人吃顿饭呗。”李医生知道他的意思,但怕拂了刘主任面子,给他出主意。
“算了吧,我就不祸害人家姑娘了。”方元良擦擦嘴,起身道,“我先回办公室,你们慢吃。”
“元良,元良——”李主任追过去,“我说你……”
声音渐远,后面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留下桌边几人面面相觑。
许叶不好意思再待,拉王欢告辞。
走出很远,王欢才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知道吗?主任老婆去世十年了。”
“什么?”许叶惊得瞪圆眼睛,她从来不知道主任结婚了。
“我一直以为主任是忙事业没顾上成家,上次听护士大姐闲聊才知道,他结过婚,只不过妻子去世了。”
“都十年了,主任没再找?”
“可不?”王欢露出悲戚之色,“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怎么去世的啊?生病吗?”许叶又问。
“好像是,据说结婚没几年,想来正是感情最浓的时候,难怪主任放不下。”
许叶叹气:“人间最怕痴人泪。”
下班前,许叶收到刘易京的微信,将吃饭地点提前发给她。
上次添加微信好友后,除了礼貌地问好外,两人再无其他交流。直到上周,刘易京邀约,许叶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正好跟家里有个交代,于是应承下来。
刘易京将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定在遥城一个著名的商业广场,许叶到达餐厅的时候,刘易京刚刚落座。
“你好,许叶,我是刘易京。”
“你好。”
场面是预料中的尴尬,许叶闷着脑袋,找不到话说。
刘易京率先开了口:“我们点菜吧,边吃边聊。”
“行。”
他扫了点餐二维码,绅士询问:“你喜欢吃什么?”
“你点吧,我都可以,没有忌口。”
刘易京很快选好,放下手机。他看着许叶,笑道:“我们小时候应该一起玩过。”
许叶摇头:“没什么印象了。”
“你平常回家的时间多吗?”
“过节才有假,回去也待不长。”
刘易京想起她的工作,了然于心:“医院工作挺忙的吧?”
“还好。”许叶喝了口水,想到一个问题,“你从遥大过来的吗?”
“对,地铁直达,很方便。”
“遥城生活还习惯吗?”
“挺好,这个城市给人感觉很舒服。”
菜陆续上桌,有香茅和柠檬草的味道,许叶在香气中点了点头。
本是应付差事,哪知对方并不惹人厌,反而相当温和、风趣,一顿饭的时间,两人竟然相谈甚欢。
“听说你也是遥大毕业的?”刘易京替许叶添了茶水,把杯子轻轻搁在她手边。
“对。”许叶记起马春媛的话,问他,“你是机械工程?”
“是。”
“前段时间遥大校庆,你参加了吗?”
“那时在北京办手续,没赶上。”
“真不凑巧。”
“有点遗憾。”
“还有明年,101岁,开创遥大新时代。”许叶笑,在繁复的吊灯下,笑意和光影交相辉映。
刘易京被晃了眼,压在心底一晚的话脱口而出:“你知道父母撺掇我们见面是什么意思吗?”
三十岁的男人将问题摊上桌面,态度明确,许叶想避而不谈再无可能。
索性开诚布公,她将想法向对方坦白:“老实说,我不会接受父母的安排,选择另一半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
出乎意料的坦诚,刘易京对她刮目相看,不由颔首道:“同意。”
跟聪明人交流不用多费口舌,许叶对他表现出的包容大度格外欣赏。
等刘易京结账的时间,许叶摸出手机一看,童雪纯的头像旁一个红色的“10”。
发了些什么玩意儿啊?
许叶腹诽,点进去。
“小叶子,相亲结束了吗?”
“我忘带钥匙了……”
“江湖救急!”
“相亲好玩吗?”
“你变了,这个男人居然让你忘记了我……”
“我好饿,好累。”
“你看到消息立刻快马加鞭回来,好吗?”
“我先去小区门口的小饭馆吃点东西。”
“我填饱肚子了。”
“你结束了吗?”
许叶哭笑不得,赶紧给她回消息:“结束了。我立刻赶回来,你在小饭馆多坐一会儿。”
许叶简单将状况解释一番,刘易京立刻着手打车,准备送她回家。
想到日后不会再有过多交集,也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她婉拒了他的好意,急急忙忙奔去广场外。
刘易京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挂起一抹笑。
许叶还没坐上车,童雪纯的电话就拨了过来:“小叶子,你到哪儿了?”
“正在打车,要等等,前面还有人排队。”
“如果我说钥匙找到了,你不用赶回来,会不会挨打?”电话那头是童雪纯小心翼翼的试探。
“不会。”许叶好歹松了口气,“只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微信那一通苦情戏白演了?”
“哎,我这猪脑子!”童雪纯也是无语,“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钥匙扔化妆包里去了,要不是吃完饭补口红……”
“我觉得可以问问房东,能不能给换个指纹密码锁。”许叶真心觉得这个应该比“猪脑子”好用。
“有道理,我马上去问。你慢慢回来,不着急,拜。”
掐断电话,许叶才觉出累来。刚刚结束一顿有目的的晚饭,又因为赶时间跑了不短的一段路,脚乏得很。
一家占据广场出入口黄金位置的酒吧就在跟前,不知是为了与人方便还是招揽生意,门口摆了一排舒服的靠椅。
许叶此刻正需要,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她抬手,开始整理有些松掉的马尾。
关行深就是这个时候看见许叶的。
细软的长发被她以指代梳整理成束,头绳在指尖交错缠绕,很快梳好。垂在米色羊绒大衣的衣领,露出一小截未被遮住的后脖颈,被光溜出一条光滑修长的线条。
他按掉手里的半截烟头,走过去:“许医生?”
乍被人叫,许叶吓了一跳,扭头站起来,看清人影。
关行深拿下巴指指酒吧大门,邀她:“喝一杯?”
灯红酒绿的声色之所是许叶从未踏足过的禁区,她朝里望,除去门口亮起的灯,什么都看不见。
“我坐一下,马上就走。”她没打算久留。
关行深低头笑了一声,复又看向她:“许医生,为什么每次见到我,你都很紧张?”
“我没有。”下意识地,许叶反驳道。
“你有。”关行深朝她走近两步,越发笃定,“高度警觉的反应,略显僵硬的动作,回避目光接触,急着离开或者结束谈话。是下意识地避免接触,还是有意识地划清界限?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从她第一次拒绝搭车到刚刚拒绝喝一杯,看起来好像正如他所说,可他是不是忘了她接受了他的伞和他送她回家的事?
许叶正想辩解,又听见他说:“如果想说服我,就进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这个男人对心理学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抵触和排斥,恰恰相反,作为工程师的他对心理学有一定熟悉度,喜欢带着他不自知的审视去发现别人的小心思。
既矛盾,又有趣。
许叶微微一笑:“好。”
也许是没料到许叶会答应,关行深挑了挑眉,带她走进酒吧。
落座没一会儿,服务生送来颜色各异的两杯饮品。
关行深把一杯嵌着漂亮水果的饮品推到许叶面前,说:“无酒精饮料,尝尝。”
许叶抿了一口,果然没酒味,还不如在家喝啤酒。
她瞥见关行深手里的那杯,来了兴致:“你那杯是什么?”
“酒。”
废话,许叶当然知道是酒,她想问的是酒的名字。
关行深托着杯子转了转,冰块撞击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连同他的声音送到许叶耳朵里:“你是不会感兴趣的。”
许叶也不恼,又抿了一口饮料,甜丝丝的。
“关师兄?”
循着温柔的女声,许叶和关行深抬起头。是“所花”,关行深认出来。
“来玩?”他举杯,向上抬了下,算是打招呼。
“给朋友捧场。”“所花”指指台上正在唱歌的女生,又瞄了眼许叶,笑盈盈地开口,“师兄,这位是?”
关行深顺着她的目光调转视线,笑意很淡:“许医生。”
许叶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的浅笑像是稍纵即逝的霓虹,又像濒临溺水的幻象,连带心上一晃而逝的空,全是不真实的。
她来不及抓住心里的感觉,只勉强抬起手,礼节性地冲人挥了下便放下。手垂下时,刚好碰到关行深夹在指间的烟头。
在她抬手查看的同时,另一只手覆了上来。关行深的手掌很烫,掌心烙着许叶的手腕,是落在旁人眼中的亲密。
“所花”勉强笑了下,去了朋友那桌。
“没事儿。”许叶轻轻动了下。
关行深松开她,胳膊悄无声息地搭上她的座椅靠背。手指上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他偏头悄然道:“你心跳很快。”
像沉重的幕帘被掀开,露出炫目的霓虹,还有入水前的那一秒景象。
极力保持的镇定终究趋于徒劳,她心跳不仅快,还乱。可她偏偏不想承认,一本正经纠正:“是脉搏。”
关行深抬眉,不戳破她的欲盖弥彰。
不知道是酒吧的氛围给了许叶勇气,还是这一个小插曲平白增添了些暧昧情愫,借着幽暗灯光,她收起些许顾虑,开了口。
“关行深。”
“嗯?”
“如果我说,在认识你之前,我好像梦到过你,你信吗?”
她眼里的热切比杯中酒还烈一分,关行深浸在她的目光中,有片刻怔忪。
“许叶,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他轻哼一声,到底是不忍冷嘲热讽,换句话,“你说的这些,在我的唯物主义世界观里行不通呀!”
早知道会这样,算了。许叶没再理他,敛了心神听歌。
关行深抿了口酒,笑着去掏手机。
短信里多了一条未读,是来自陌生号码的消息。这年头,除了骚扰短信和机构通知,几乎不会有人再用短信。他长按信息,在删除的最后一步,被“行深”两个字攫住眼球。
手松开屏幕,返回列表,点进内容——行深,过两天是语秋的忌日,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被删除多年的陌生号码,又开始了惺惺作态的表演。
关行深删了短信,把号码彻底拉入黑名单。
他朝许叶又靠近些,问:“能帮我给方元良带句话吗?”
“嗯?”许叶转过头来看他,酒吧里闪烁的灯光将她的眼睛照亮,像郊外河边的萤火虫。
关行深呼吸一窒,低头摸烟的动作一顿。他捏着烟在桌面敲了敲,轻描淡写地说:“别白费力气了。”
热气喷在许叶的耳际,独属于男性的气息夹杂着一丝酒味随之钻入她的鼻腔。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秒,许叶的耳朵和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
关行深压低嗓子笑了声,维持着贴近她的姿势,问:“能带到吗?”
许叶耳朵烧得厉害,头也不抬,咬着吸管,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后来,一直到街边等车,许叶脸上的红晕都没有褪尽。关行深落后半步陪她站着,视线里全是她的身影。
垂眸盯鞋尖的她露出恬静的侧脸,小小的耳垂不见耳洞,看上去柔软又干净。
突然,关行深就后悔了,他真是吃饱了撑的叫她给方元良带话。
“带不到也没关系。”没头没脑丢下一句。
许叶没听清,侧过头去,狐疑着瞄他一眼。
“给方元良的话,不用带了。”他夹着烟吸一口,倏忽间又全数吐出去,“离他远点儿,别被他祸害了。”
遥大的情形历历在目,如今看来,两人哪里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分明是深仇大恨呀。
“4号外卖单,两碗菜粥——”
夜深人静,街对面的粥铺还没打烊,老板声音传过来,像抛到岩石又掷回去的浪,将她的心悠到半空。
许叶没理会关行深的提醒,调转鞋尖,朝向他,问了一个完全没有关联、无厘头的问题:“关行深,你会煮粥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将关行深打懵,他被烟呛得咳出两声,蹙眉摇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