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转移湖荡
一
“十户一甲,十甲一保。”沿湖村虽然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但也设有一个保长。保长韩长庚是村里最富裕的地主,在乡亲中人缘、威望都还不错,比较维护村风,对村里防匪、防盗、防汛这样的公共事务敢于负责,舍得出力。自从正月里被强迫参加鬼子召集的伪化会议,他嘱咐手下保丁韩小甩子平时没事在村里多走动走动,看到可疑人物向他汇报。
韩小甩子大名韩采玉,是韩长庚的侄子,因为他吊儿郎当、甩里甩气的,人们便给他添此诨号。他父亲韩长福是个芦柴贩子。五年前,韩小甩子随父母送一船芦席到高邮,在湖上遭遇暴风雨,大船倾翻,父母不幸溺亡,韩小甩子靠抱住断裂的桅杆捡回一条命。大伯韩长庚舍不得他,让他做了保丁,可以领一份粮吃。他今年二十四岁,没有哪家姑娘肯嫁他,只好打着光棍,而他好像也不在乎,每日东游西荡,一天混饱三顿饭就满足了。
杜俊山家这几年光景好,韩小甩子和韩桂云是远房姑侄,看到韩桂云就大姑长大姑短的,无非是想占点便宜。今天韩小甩子不知道在哪里瞎混,又晃荡到这里,老远就尖着喉咙喊:“大姑!大姑!”
韩桂云正在堂屋里捻棉线,听到喊叫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走向门口,埋怨道:“穷喊什么呢?失火啦?”
韩小甩子嘻嘻笑:“大姑,在忙什么呢?”
“看把你魂丢的,没看到大姑在捻棉线吗!”韩桂云举起手上的捻槌儿,韩小甩子以为要打他,忙朝后面一闪。
“今天保长没给你派任务?”韩桂云站在门槛外面大声问话,有意把韩小甩子挡在门外,不让他进屋,好让西房里的张正有所准备。
张正听到韩桂云在和来人周旋,忍着疼痛挪下床,迅速把被窝理整齐,躲到床后的夹墙里。当年杜俊山建这房子时多了个心眼,设了这堵夹墙,是防土匪抢劫滋扰,关键时候有个躲藏之处,因为屋后长着丛竹,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保长叫我出来走动走动,检查村上治安情况。大姑,最近没有陌生人来吧?”
韩小甩子一边答话,一边贼头贼脑地朝屋里张望。
“我这村边上鬼不生蛋的,哪有什么生人来呀!”韩桂云警惕地说。
“鬼不生蛋,鸭子可生蛋!大姑,家里有鸭蛋吗?卖几个给我吃吃!”
原来韩小甩子今天是来蹭鸭蛋的,韩桂云把悬在半空的心放下了,说:“鸭蛋都摆在厨房里呢,要你什么钱啊,谁让你是我侄子呢!”说着,领着韩小甩子走向小屋,“喏,都在笆斗里,自己拿。”
韩小甩子看到大半笆斗的鸭蛋,白壳、绿壳的都有,实在让人喜欢,恨不得多拿些,可惜没有带口袋,只好把两个衣袋装得满满的,手上又各抓两个,才嬉皮笑脸地走了。
韩小甩子离开后,韩桂云立即回到堂屋,到西房里一看,张正正从夹墙里面出来,忙说:
“小张,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没有!”张正连声说,心想自己这几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怎么会轻易被吓到呢?他问了外面来人的情况,韩桂云都详细介绍了。
韩桂云出去后,张正躺在床上思考着刚才的突发情况,感觉大意不得。万一自己在这里养伤被人发现,就会连累杜家一家人,后果很严重。他准备等晚上杜家人全回来后,和大家商量一下防范和对付的方法,做到万无一失。
晚上宝春回来,得知韩小甩子来过,心里一紧,埋怨妈妈:“这个坏,你还给他鸭蛋,他吃得嘴甜了,怕是要经常来的!”
张正制止他说:“幸亏大妈机智,用几个鸭蛋把他打发走了。只怪我这腿养了个把月了,还是没好,如果早点好起来,我就回到部队去,在这里躲一天让你们担惊受怕一天。”
凤华说:“以后我如果在外面发现有人过来,就假装唱山歌,妈妈在家里听见了就赶紧让小张躲好!”
宝玲接上口说:“我看见远处来人,就高声唤鸭子,也让妈妈听得到。”她偷偷睃了张正一眼,自己尖着嗓子“哦啰!哦啰!”地叫唤,他会不会嫌难听?会不会发笑?想到这里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脸上嫣红一片。
张正笑着说这两个主意都挺好的,但是要做得自然些。
杜俊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钻到张正床后的夹墙里把放在里面的物事理顺了,又抱了两筒芦席放在里面,要张正需要躲藏时躲在芦席后面。
二
果然被宝春猜中了——过了四五天,韩小甩子又在杜家门外出现了。
自上次韩小甩子来过以后,韩桂云就提高警惕,寸步不离家门,总是注意盯着外面的道路。一见有人过来,她老远就大声招呼,把信息传给张正。看见韩小甩子又甩手甩脚地过来了,韩桂云就嚷开了:
“大侄子,今天又来查治安啦?”
“我就随便转转。”韩小甩子径直过来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八仙桌边的大凳上。他走路走得热了,大口喘着气,摘下棉帽放在桌上,问道:
“大姑,听说前些日子镇上德源药房林老板来过你家?”
“是啊,来过!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姑有风湿病,你堂弟在林家药房当学徒,带林老板来替我看看,不行吗?”
“行,这个行!只是……”
“只是什么?宝春在林家药房两年了,就是林老板自己要来摸摸门,不也是‘鼻涕往嘴里淌——顺事’吗?林老板对于我家来说不是生人,也不是外人,而是恩人!”
“我就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您别生气呀!”韩小甩子满脸尴尬地说。
“我生什么气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又在保里干差事,不要说话没轻没重的。人的舌头没四两,搭到人身上有千斤,今后你要学乖些!”韩桂云以长辈的口气教训道。韩小甩子讨了个没趣,起身向外走,韩桂云也不留他。
韩小甩子走了没多远,突然折返回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韩桂云正在门口撒鸡食,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帽子丢你家桌上了。”
韩桂云三步并作两步,赶在他前面进屋,把桌上的帽子拿给他,板着脸说:“你看你,整天魂不在身!”
韩小甩子觍着脸接过帽子,一步三摇地走了。
张正刚从夹墙里出来爬上床,又听见韩小甩子返回,赶忙又躲进夹墙,搞得有点狼狈。
韩桂云看韩小甩子这次走远了,赶忙来到西房里。
“小张!”
“哎,大妈,我在这里。”张正应道,从夹墙里出来。
“该死的小杀才,把我吓了一大跳!”韩桂云气吁吁地说。
“大妈,韩小甩子是不是嗅到什么气味啦?今天他可能是故意把帽子丢在桌上,以拿帽子为由,杀个回马枪。”张正皱起眉头说。
“不晓得呢,反正要提防着他些。”
晚上一家人回来,韩桂云把白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要大家拿拿主意。宝春要妈妈守着门,其他人一起来到张正床前。
“大妈把情况都说了,我们要扎好篱笆防野狗,早点做些打算,不然这样下去,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张正严肃地说,脸色很凝重,“一旦我在这里养伤暴露了,不但连累你们全家,还会给林老板带来危险。我想这里我不能待了,要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去。”
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办法。还是凤华脑子转得快,率先提议道:
“现在天气回暖了,我们家的鸭栏也该打到湖荡里的墩子上去了,可不可以把小张哥转移到看鸭棚里?墩子上荒树野草多,湖里芦苇也已返青了,外面的人是看不见的,就是有情况,还可以转到其他更隐蔽的墩子上去。”
宝玲说:“小张哥也不能老是蹲在鸭棚子里呀,要是出来,人家看到了问起来怎么回答呢?”
“我同意凤华的意见,宝玲问得也有道理。”宝春像作总结一样,“如果小张哥在湖荡里出现被人看见,确实要有个正当的名义!”
“天暖了,快要买新鸭了,这次我们多买点,就说小张是我家远亲,我们请他过来帮助看鸭、放鸭的。”一直没有作声的杜俊山说了自己的想法。
“就按爸爸的这个说法办!”凤华、宝玲都赞成。
宝春也觉得父亲这个说法比较合理,征询张正意见。张正表示同意,对他说:
“你明天把我们的想法跟林老板说一下,听他的意见,再作决定。”
“嗯哪!”
第二天上班后,宝春向林老板汇报了昨天白天发生的情况和晚上大家一起商量的意见。华生听后沉吟了一下,说:
“这个主意是可行的,湖荡里不仅易隐藏,发现情况转移回旋的余地也比较大。把张营长安排到你家去养伤,本来就考虑到湖荡边上更安全,说不定今后在湖荡里还能搞出更大的名堂。就是公开露面前要先放点风声出去,以后再出现就比较自然了,人们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行啊!我回去叫他们姑嫂俩放点风声,说家里人手不够,要雇请人帮助看鸭、放鸭。”
“好,就这么办!”
宝春回去后传达了林老板的意见,大家便立即行动起来,着手去湖里打鸭栏,搭窝棚。
三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首《村居》是清代诗人高鼎晚年归隐所写的一首七言绝句,描摹二月乡村柳丝摇曳、桃红夭夭、天上风筝点点的怡人情景。今年春天格外早,正月初五,雨水;二月二,龙抬头;紧跟着便是春分。春天雨水多,湖水上涨得很快,苇滩已下水两尺多深。满眼芦苇,一片嫩绿。鱼儿在水中游弋,掀起圈圈涟漪。新生的野鸭毛茸茸的,排着队在水阔处学着扎猛子。燕子斜飞,翠鸟伫立……各种有名无名的鸟雀又回到了这片湖荡。
凤华带宝玲撑着放鸭船,船上装满了芦席和树桩,杜俊山则撑着打鱼船,载着竹竿和鸭栏箔子,一前一后向湖中一个大墩子行去。
这个大墩子略显圆形,在水位低时有一亩大小,水位高时只有半亩左右。墩子四周长满了芦苇和茭草,上面还有不少垂杨、刺槐和水杉。湖风吹来,满耳飒响,阵阵草木香扑鼻而来。杜家自来到蜈蚣荡,一直就在这个墩子上打鸭栏,似乎已约定俗成,从来没有被别的人家抢占。三人系船,将物事搬上墩子,在打鸭栏的老地方割去杂草,整平地面,画出一个圆形地块,在圆周上打下一圈木桩,将箔子沿着木桩围成一个圆筒,用细绳系牢,又搭了一个简易的芦柴棚,下大雨时鸭子可以避雨。这样,鸭栏就搭成了。接着他们在墩子高处搭看鸭棚:先把一根根竹竿弯成弓形插进土里,由南向北插成一排;再在上面盖上几层芦席,形成一个穹形窝棚,门正对着鸭栏。做这些活儿时,三人配合默契,一气呵成,虽然出了一身大汗,心情却是无限喜悦的。
没顾上喘息,凤华对杜俊山说:“爸爸,您先歇一会儿,我再去找个预备转移的地方。”说完撑着小船匆匆地走了。
没多大会儿工夫,她就回来了,高兴地喊道:“我找到一个好地方,你们一起来看看!”
他们撑着船绕来拐去,来到芦荡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墩子。这小墩子不足一分地,连搭鸭栏都不够。凤华说:“在这个地方搭个小矮棚子躲人,鬼都找不到!”
杜俊山摸着半白的短髭,满意地说:“蛮好,蛮好!”
三人赶快铲草平土,不一会儿小窝棚就搭成了。有了这个小窝棚,大家心里更加踏实了。
深夜,星光闪烁,万籁俱寂。尚带几分寒意的春风吹在路旁的树梢上,发出呼呼的响声。杜俊山提着捻得昏黄的马灯走在前头,宝春背着张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这条通向湖滩的小路,宝春闭着眼睛都能走得飞快,可今天晚上,他怎么也快不起来。他怕走快了,张正在背上颠得难受,磕疼了腿上的伤口。他们走一段就停下来歇会儿,杜俊山要换下宝春自己背一段,宝春不让,张正更是不同意,对宝春说:
“放我下来吧,让我搭着你的肩膀走一段!”
“哪能呢!这路又窄又不平,腿子着地用了力对伤口不好。”
杜俊山也说不能下地,但张正坚持要试一试。宝春拗不过他,只好蹲下来,慢慢放人。谁知张正刚试探着走了几步,右脚踩上圆凸处,朝旁边一崴,嘴里不自禁地哎哟一声,差点就摔倒了。宝春赶忙用力扶住。张正连声说:“没事,没事……”却已疼出一身冷汗来。
宝春不由分说又把他背起来,继续往前走。就这样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终于到了湖荡边,而凤华和宝玲坐在小船上已等候多时了。
杜俊山上船放下马灯,用竹篙顶住船尾,凤华、宝玲上岸用双手使劲拽住船头,让宝春背着张正小心跨上船头,坐在放在舱里的小板凳上。凤华接过篙子朝水里一点,船儿便如箭似的朝湖荡中间穿去。
到了大墩子,宝春背张正上岸。鸭栏里的鸭子听见有人来,都鼓噪起来,像是热烈欢迎。张正在杜俊山和宝春的帮助下爬进窝棚,地铺既暖和又松软,他不觉咧开嘴笑了。
四
虽然张正被杜家人转到湖荡里藏了起来,林华生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鬼子在麒麟地区实行伪化政策,绝大多数村的保长都是迫于日伪淫威不得不虚与委蛇,敷衍应付,但也有存着试图投靠日本人势力想法的,这些人采取顺从甚至配合的态度,如果不加以扼制和震慑,后果会非常严重。作为麒麟地区区委书记和区长,他必须主动行动,扼杀这股亲日苗头,以保护地下党组织和敌后抗日军民,振奋老百姓抵抗日寇的信心。
正当林华生筹划如何行动时,林老爷子却意外地出事了!
林华生是父母中年得子生下的。林华生十五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父亲不肯续弦,一心一意地拉扯、培养他。三年前林华生带着扬州姑娘吴琼返回镇上,林老爷子喜出望外,为儿子办了婚礼,把药店全盘交给了儿子,只盼望儿媳给他生个大孙子,此生心愿已足。但儿子、儿媳似乎并不着急要孩子,这让他非常纳闷。直到胡杨来到他家,跟他一番促膝长谈,他这才知道儿子、儿媳是新四军那边的人,忙着进行地下抗日工作。今年正月初三,日伪军袭击麒麟镇,枪炮声连天,林老爷子受到惊吓病倒了,整个正月都没有出后宅门,全仗儿媳吴琼汤药侍奉,尽力照顾。到了二月,春暖花开,老爷子才开始在院里晒晒太阳,看看花草,偶尔到前堂药店里坐会儿。二月十二老爷子过生日,晚上在饭桌上多喝了一杯黄酒,便想洗脚早睡,洗着洗着头垂了下来。林华生觉得不好,上前扶住一看,父亲已经瞑目去世了……
林老爷子的猝然辞世,让林华生夫妇十分悲恸。三天丧事,吴琼不停地哭。她是个孝顺的女子,而公公平时对她也如同对女儿一般看待,倾其所能传授中医诊治方法,使她很快就能单独应付门诊。而公公最大的愿望就是早点看到孙儿出世,但体谅她和丈夫的革命工作,硬是隐忍着不说出来,这让吴琼感到尤其对不起他。老人有高血压,可能是酒后诱发了脑溢血,但根本原因还是受了战火惊吓,造成心悸体弱,这让夫妻俩心中充满了对日本法西斯的愤恨!
林华生刚刚办完丧事,便接到北乡联络员的报告,一队日伪军下乡到陈沟村“扫荡”,伪保长陈宏达领着他们到各家各户搜粮,遭到佃农翟树松的带头反抗。陈宏达向敌人告密翟树松的儿子当新四军,敌人便将翟树松枪杀,扔进了村中央的大汪塘里。陈沟村只离麒麟镇两里路,陈宏达仗着日本人的势力有恃无恐,公开辱骂中国共产党,反动气焰十分嚣张。
林华生决定在全区范围里惩办一批投靠日寇、欺压百姓的汉奸走狗。经过调查和汇报,排出必须严惩的伪保长和地痞流氓,然后报到县委。县委坚决支持他的计划,派出县公安局警卫队两名精干队员配合区里行动,怀揣事先写好的死刑判决书,一夜之间枪毙和手刃了包括陈宏达在内的五个民族败类。这次锄奸行动震动很大,群众听说除了大害,无不欢欣鼓舞;伪乡保长为了保全自己,纷纷通过关系与我方接头,表示愿为新四军做点事。
藏身蜈蚣荡的张正知道情况后很是振奋,他只恨自己的腿伤痊愈得太慢,不然一定要亲自参与林华生安排的这次锄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