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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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德源药房

林华生出身于中医世家。父亲林鹤龄特别擅长肿毒的治疗,在麒麟镇周围几十里都很有名气。林华生天生聪敏,七八岁就能把《药性赋》《汤头歌》和《脉曲》这些歌诀背得滚瓜烂熟;父亲还把祖传的秘方传授给他,他十四五岁就能代替父亲开药方。到了二十岁,痴迷中医的他不愿婚配,请求父亲把他送到上海一个熟人开的诊所深造,又学到了不少新的医学本领。林华生继承了父亲正直端方的品格,为人慷慨,口才又好,结识了不少朋友。在沪两年后,他考虑自己家乡是水网湿地,蚂蟥多,蚊子多,毒蛇多,于是又来到镇江广济堂药房学了蛇药配制和治疗毒虫咬伤的方法,并受聘在店堂里坐诊,一晃又是两年。

有一天,林华生无意中从报纸上看到陈文在公道桥率领抗日义勇团抗击日寇取得重大胜利的消息,很受鼓舞,便毅然决然地跨江来到扬州,寻到陈团驻地,成为一名军医。林华生虽是医生,但没有经过战地救护的训练,缺乏战场经验。日军第二次进犯公道桥时,他正在阵地上接近一个受伤躺在地上呼痛的战士,一颗鬼子的迫击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哨飞过来时,他竟不知躲避,这时,后面一个人猛地把他推倒,并趴在他身上,“轰——”,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了,飞起的尘土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

“好险哪!”被压住身体的林华生听见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赶紧坐起来。两个人抖落身上的泥土,迅速上去给那位战士包扎好伤口,并将他掩护到安全的地方。

“谢谢你!”这时候,林华生才想起要感激这位舍身相救的姑娘。

“嗨,谢什么呀!以后战场上你可要学会自我保护!”姑娘爽朗地说。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并肩战斗,配合默契,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姑娘叫吴琼,是扬州城里人,父母开着一爿日杂店,做点小本生意。父母盼她将来有出息能够自立,不依赖丈夫,省吃俭用给她上了护士学校,她毕业后来到陈团当了卫生员。她朴实大方,有正义感,拥护抗日救国。林华生很喜欢这位小他四岁的姑娘,而吴琼也对这位医术精良、行事稳健的军医心生崇拜,尊称他为兄长。两人一起参加了新四军担任教员的教导队的学习,又一起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感情与日俱增。

陈团遭到韩德勤“围剿”解散后,党组织根据林华生的情况安排他回老家麒麟镇,以开药店行医作为掩护,为党全面开辟高宝湖西地区抗日根据地作策应和准备。林华生坚决服从组织安排,立即选择回程路线。

吴琼听到这个消息,找到党组织负责人胡杨同志,要求跟林华生一起去湖西。胡杨看她一本正经却掩不住情急的样子,微笑地问:

“你跟华生同志说过啦?”

“还没有哩。”

“那你去找他谈谈,看看他什么态度。”

“嗯哪!”

吴琼从胡杨那儿出来,直接找到林华生的住处。

“我想跟你一起去你老家,给你当助手,你要不要?”

“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大姑娘家,跟我去湖西?我们那儿是个水网地区,周遭都是穷乡僻壤,交通很不方便,要想回趟扬州都难,你父母能同意吗?你不要一时冲动,要慎重考虑!”

“嘁,你看我是个怕吃苦的姑娘吗?”吴琼白了林华生一眼,“我绝不是一时冲动,也仔细考虑过了,是认真的。父母是舍不得我去远地方,但我不能跟他们过一辈子呀,他们看到我有着落了,也就放心了!”

她把“着落”二字咬得很重,脸上泛起了潮红。

“你跟我去,当然好了,多个人多分力量嘛。可这不是太委屈你了吗?”林华生沉吟着说。他知道胡杨已经准备让吴琼回到扬州,到浸会医院去上班,医院里也有我党的一个秘密支部,去那儿一样能发挥作用和力量。

“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心甘情愿,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苦累再危险我也不怕!”吴琼态度很坚决。

“可这事我做不了主,我要向组织报告一下。”

“我已经找胡杨同志汇报过了!”

“好嘛,你还会先斩后奏啊!不过,你谈归你谈,我还是要找他说说的!”

“看样子是你不同意吧?”

“哈,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就不去呗。”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找胡杨同志!”

“我们谈工作,你去掺和干什么?”林华生说完,便径自出了门。

胡杨见林华生匆匆过来,便知道所为何事,让他坐下来谈。

“吴琼要跟我去湖西,说已找过你了,我怕她感情用事,劝了她半天,她还蛮犟的。没办法,只好来找你。”林华生喝了一口水说。

“你说吴琼感情用事,这我同意,”胡杨微笑道,“但为什么要‘怕’呢?我们共产党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嘛!她要跟你走,正是建立在你们平时在工作、学习和战斗中培养起来的革命感情上,我认为你不必拒绝她,免得伤了这个好姑娘的心。”

林华生一时错愕,不知说什么好。

胡杨继续说:“再说干革命,总是多一个人多一分智慧,多一分力量,总比你回去后一个人单枪匹马强吧?你到老家开药店行医,她给你当助手,名正言顺嘛!你们对外以夫妻名义,更有利于开展工作。”

“以夫妻名义……”

“对,以夫妻名义作掩护是最自然,最合理的。当然,你们以后感情发展到什么程度,这就不归我管了。”胡杨微笑着说,补上一句,“怎么,你不喜欢她吗?”

林华生脸红了,低头想了一会儿,挺直身体说:

“我服从组织的决定!不过,你最好再找吴琼谈一谈。”

“当然。你答应了就好办。”

胡杨找吴琼认真地谈了一次话。吴琼愉快地接受了组织的安排,表示随林华生去湖西后,一定当好他的助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后悔。

男女感情也就一张纸,契机来了,一点就透。吴琼再次和林华生在一起,一阵娇嗔,林华生哪里抵得住?顺水推舟,两人便确立了恋人关系。

林华生定下回老家的行程,和吴琼一起来到扬州,买了很多礼物去拜见她的父母。二位老人对这个准女婿很满意,就是姑娘要跟着去高宝湖西那个偏僻的水网地区,心里有些舍不得。但“女大不由娘”,看两个人这么要好,舍不得也要同意呀!

第二天一早,二老亲自把这对恋人送到南门钞关码头,直到客船拐弯不见影儿,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林华生回到麒麟镇,从父亲手里接过德源药房,当起了老板。

自从把儿子送出去,林老先生一直聘用着来自淮阴的伙计小赵子。见林公子以外面学成归来,还带回了女朋友,小赵子便提出要离开。在林家几年,除了管理药剂,小赵子还负责林老爷子的饮食起居,耳濡目染之间懂得了不少看病的方法,说回去跟人合伙也开个药房。林老爷子有些舍不得他走,送了他二十块光洋和一套上好的银针,还有几本线装医书。

林老先生想不到把儿子送出去几年,儿子居然带回一个漂亮未婚妻,心里非常高兴,立即着手替他们操办了婚事。远在扬州的亲家无法分身过来,林老先生便派人送去了足量的聘礼。

德源药房本来在周边地区就已是妇孺皆知,现在又加上华生和吴琼高超的医术和热情服务,知名度更是大大地提高,从早到晚求医的人络绎不绝。1940年淮南抗日根据地开辟以后,党派胡杨同志在湖西地区筹建淮宝县抗日民主政府,专程来到麒麟镇找到林华生,在他家住了两日,详细了解了麒麟地区的情况,要求他以药店老板的身份积极开展党的组织建设和抗日宣传工作。不久淮宝县县委、县政府成立,林华生被任命为麒麟区委书记、区长。县委考虑到斗争的需要,暂不公开他的身份,他仍以开药店、行医为掩护,秘密开展抗日的各项工作。他经常提着药箱以巡诊的方式和名义走村串户,联系和安排四乡革命工作,药店只能交给父亲和妻子吴琼打理。而父亲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成天坐堂已经吃不消了,林华生外出的时候,吴琼既要忙里又要顾外,实在照应不过来。于是林华生跟父亲和妻子商量,决定雇一个人来家帮助打理药店。父亲说:“雇的人一定要像小赵子一样本分、诚实、勤快。年纪可以轻一点,但肯定是要识字,因为要负责药剂,不能出错。这样你出门巡诊或做别的事,我和吴琼轮流坐堂就行了。”

林老先生所说“做别的事”,是知道儿子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老人是个饱读诗书、有民族气节的人,虽然不表示反对,但有时也流露出担忧,私下常提醒儿子要注意安全。

吴琼认为公公讲得有理,对丈夫讲:“华生,就按爸爸说的办吧!”

这时,正好杜俊山主动找上门来了。两家本是镇上街坊,相互都很熟悉,只是杜俊山举家迁到蜈蚣荡以后,才不大来往。杜俊山眼看儿子宝春十九岁了,不甘心让他一辈子种地、放鸭、打鱼,想让他学个手艺——“荒年里饿不死手艺人”,种田、放鸭、打鱼只能糊口啊!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学个什么好呢?他掂量来掂量去,认为学个医蛮好,便想到去找德源药房的林老先生。他思忖多时不走动,今天一去就谈儿子的事,有些唐突了,不太妥当,可思忖再三又觉得不能犹豫,便拎了几斤活鱼,逮了一只公鸭,上了门。林华生见面一眼就认出是俊山大哥,热情地把他领进后院去见父亲。林老先生很高兴,招呼老邻居坐下,让华生泡茶,以长者的和蔼口气问道:

“俊山啊,这么长时间没见,在蜈蚣荡过得好不好呀?”

“老先生,您是知道的,蜈蚣荡那地方,庄稼是有一季没一季,但湖里有些补贴,日子还算过得去。”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杜俊山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开口。

林老先生说:“都是多年街坊,有什么话直接讲,不要不好意思。”

林华生也微笑着说:“杜大哥,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

杜俊山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儿子今年十九岁了,我想把他送到药店来当学徒,不晓得行不行?求老先生和华生老弟帮帮忙!”

林老先生和华生知道他有个宝贝儿子,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既然这小伙有文化,父母又是从前的街坊,为人朴实,正好符合他们要雇请的人的条件,于是便应承下来。杜俊山喜出望外,连声称谢。

林华生把杜俊山领到前面店堂,对吴琼介绍道:“这是我家老街坊杜俊山大哥,他要把儿子送到我们这儿来学手艺,父亲和我已经同意了。”吴琼礼貌地叫了一声杜大哥,说:“这不是蛮好吗!”

林华生对杜俊山说:“如果家里没有什么事的话,让宝春明天就来上班吧。”

杜俊山满口答应,又向夫妻俩道了谢,喜滋滋地告辞回家了。

宝春这小伙儿性格稳重,聪明好学,手脚勤快,来到德源药房上班后,把大堂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抢着干家务,深得林家人喜欢。在林家人的教导下,宝春熟记各种中药材的名称、药性、用量,在不长的时间里就能独立应付药剂门面了。林华生有意培养他,经常给他灌输一些抗日道理,启发他的革命觉悟。宝春进步很快,现在既是药店的得力帮手,也是秘密开展抗日工作的积极分子,林华生有时让他单独下乡做联系工作,任务都能完成得很利索。

回到麒麟镇两年多,林华生已经在全区初步建立起党的地下联络点。在镇上,除了身边的宝春外,比较顶用的年轻人还有做豆腐的蔡明海、做面点的沈桂兴等。

麒麟镇以往的春节是极其热闹的,镇里镇外,人们走亲访友;民俗活动一起出台,舞龙的、舞狮的、挑花担的、荡湖船的、打莲湘的、唱麒麟的、踩高跷的……让人目不暇接;孩子们穿着红红绿绿的新衣裳,吹着小泥哨,放着小鞭炮,玩得欢天喜地;镇上的真武庙、关帝庙、大王庙、仁元宫、三元宫、观音庵,前去进香祈福的人络绎不绝。

日本鬼子的枪声提前结束了麒麟镇的喜庆春节。镇上的人被吓得躲的躲,逃的逃。到处是断壁残垣,被烧毁房屋的木梁还断断续续冒着白烟。不少店铺遭到劫掠和破坏,一片狼藉。鬼子占据了外逃大户的深宅大院,还在桥头、码头拉起了铁丝网。桥头由伪军站岗,码头由鬼子直接把守。街上没有行人,河里不见行船。入夜之后,全镇漆黑,只有鬼子占据的私家炮楼上像鬼火一样忽隐忽现的几点灯光。偶尔哪里传来一点响动,都能引来日本鬼子的狼狗像哭丧一样的狂嚎。

日本鬼子攻占麒麟镇,一方面因为它是江淮之间的水上要冲,占据了它,可以控制一段水上交通线,分割新四军在湖西地区的抗日根据地;另一方面,麒麟地区相对比较殷实,给养有来源、有保障。所以这次高邮的日军大本营不惜派一个中队和伪军一个营的兵力来夺取它。宫田占据麒麟镇后,迅即在北边三河沿线的两个小镇永丰和黎城派驻兵力,建立据点,三点连线,牢牢地扼住了淮河入江水道。

日军中队部设在镇东德和粮行大院,在中队长宫田的布置下,针对麒麟地区水乡特点,设立了伪水警队,任命当地两个投靠他们的泼皮无赖刘二虎和夏疤眼任队长和队副;并给周边各乡的村保长委以伪职,实行保甲制度;在镇上设维持会,任命商会原会长、染坊老板袁保康为维持会会长,妄图长期驻守。

宫田听闻麒麟镇有“小扬州”的美称,镇上有许多风味小吃,而现在镇上什么好吃的都看不到,未被战火毁坏的店铺都严严地关着门,街上连找一个百姓都难。他让伪翻译官潘奇找来维持会会长袁保康,同时叫来驻扎在真武庙里的伪军营长黄德龙。

潘翻译对袁保康说:

“太君要你带人上街去宣传,要逃到外面的镇上老百姓回来,所有商铺开门正常营业,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皇军到中国来是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保护良民利益的,要大家放心。另外,太君要你给他找一个厨师。”

“行,行!”袁保康脸上堆着笑,连声答应,问道,“不知道太君要找什么样的厨师?”

潘翻译说:“会做风味小吃的,最好是面点做得好的。”

袁保康说:“我晓得了,回去我认真选一选。”

潘翻译又对黄德龙说:“黄营长,太君要你派人上街协助袁会长宣传和维持秩序,良民可以自由进镇出镇,不必控制太严;对那些有人在家而故意不开门营业的商家,要敲打敲打[7]。”

黄德龙点点头,和袁保康一起走出了宫田的办公室。

袁保康做生意本分,人缘一向很好,因而被推举为麒麟镇商会会长。现在日本人让他当维持会会长,他内心虽极不情愿,但又不敢推拒。一方面不能得罪日本人,一方面又不想得罪本镇乡亲,十分为难。因为要进染料,他经常出入高邮城。他深谙伪军狐假虎威的德行,让他们协助维持秩序,他们难免行横使蛮,甚至强讨强拿,反而让他难做人。

他边走边对黄德龙说:“黄营长,弟兄们刚打仗没几天,车马劳顿,还是让他们休整休整好,这街上的宣传工作由我们维持会来做吧,实在有难处了,再请你们帮忙。”

“好咧!”

黄德龙本来就不想操那份心,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就满口答应了。

袁保康在空街上快步走着,转弯抹角来到了德源药房门口。他举着手轻轻拍了拍紧闭的店门,里面没有应答。他又拍了几下,里面有了拉动门闩的响声。

门开了,林华生见是袁保康,客气地招呼道:“原来是袁会长,请到屋里坐。”

在袁保康眼里,林华生虽然比他小很多,但人家在外面大码头见过世面,看问题眼光不一样,常有独到之处。他平时喜欢跟林华生聊聊,商量一些事。把黄德龙支开后,袁保康径直来找林华生,一是想劝他带头开门营业,二是跟他合计一下为宫田找厨师的事。

“日本人刚才把我找去,要镇上的店铺都照以前一样开门营业,如果人在家不开门就要敲打敲打。我专门来这里告诉老弟,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正常开门营业的好,日本人也是人,哪有吃了五谷不害病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和平军[8],迟早会找上门来求医问药。再说日本人刚占下咱麒麟镇,也不想把这里弄成一座空镇,镇里兴旺对他们没有坏处,只有好处,老百姓还是要做营生的嘛!”

“好啊,袁会长如此推心置腹,兄弟哪敢不从命?”林华生笑道。他正想利用开业接客,摸摸各方面的情况,听袁保康这么一说,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还是老弟明理,你这是帮我的忙哩!”袁保康很高兴,又商量道,“噢,还有一件事,宫田要我给他找个地方上的厨师。你是镇上名人,请你吃饭的人多,你看哪家厨师比较合适?”

林华生心里一动,慢悠悠地问:“他要找什么样的厨师?”

“会做风味小吃,特别是面点要做得好。”

“看来这位太君还是个美食家噢。”林华生带着调侃的口气说。

“嘿嘿,我看是的。腆胸凸肚,一脸滚刀肉,肯定爱吃爱喝。”袁保康也笑起来。

“你看沈锡朋的儿子桂兴怎么样?”林华生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他有家传手艺,人又聪明灵巧,我看他去比较合适。当然,行不行,由你定。”

“那就叫他去吧!”袁保康马上说,“不知道他肯不肯呢,现在哪个人愿意给日本人做事啊!”

林华生说:“我先去跟他谈谈。如果他答应,我就告诉你;如果他坚决不肯去,也不能勉强,你再物色其他人。”

“那就有烦老弟了!”袁保康站起来拱拱手,便告辞到维持会去了。

林华生来到蔡家饭店,桂兴正穿着洁白的大褂子,坐在案板前包烧卖。他家饭店是做早点的,烧卖特别有名,有肉丁糯米饭馅的、荤油糯米饭馅的,还有青菜糯米馅的,称之“翡翠烧卖”,品种齐全。包好的烧卖放在屉笼里待蒸,像围簇的花朵般中看。

“哟,今天开张啦?”

“林老板,你咋来了?”桂兴见林华生进来,连忙从案板后站起来,拍了拍沾着面粉的手,说道,“今天都正月初八了,不开张怎么办?我爹说了,日本人驻扎下来了,一时三刻走不了,这生意还得做,不做生意没的饭吃呀!”

“你爹说得对。”林华生在凳子上坐下来,“今天我就是跟你谈做生意的事的——做日本人的生意。”

“啊,做鬼子的生意?!”桂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林华生示意他坐下来:“是这样的,鬼子中队长宫田要找一个会做风味小吃和面点的厨师,我想推荐你去。”

“我怎么能给鬼子做厨师?不去!不去!”桂兴像被炭钳烫了似的叫起来。

“轻点声。”林华生机警地朝外望了望,郑重地说,“我推荐你过去做厨师,是想要你利用这个身份帮助搞情报啊!”

“噢……”桂兴恍然大悟,犹豫道,“这……这,我能行吗?”

“我说你行,你就行。你精明干练,遇事灵活,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好,我去!”桂兴低头沉吟了一会,表示同意,脸上呈现出一种刚毅的神情。

“那就这么定了,我上楼去跟你父亲讲一声。”

“我自己跟他讲。”

“还是我先跟他解释一下吧。”

“嗯。”

不一会儿,林华生神情轻松地从楼上下来,回到桂兴的案台前说:“袁会长会来领你过去,到了那边一定要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如果有情报,和你联系的人是蔡锦高、蔡明海父子——他们卖豆腐,你买菜,有的是接头的机会。”

“我记住了。”

“在魔窟里做事,受委屈的时候千万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嗯,我明白。”

“那我先走了。”林华生走出饭店,又回过头来说,“明天我也开门营业!”

林华生从蔡家饭店出来后,便信步走到福隆巷维持会所。袁保康正在吩咐两位从属准备出门动员镇上商家开门,见到林老板气定神闲地走进来,赶忙迎了上来。

“我跟沈锡朋的儿子说妥了,你找个时间去领他,顺便替他拖些烹饪家伙过去。”林华生说。

“好极了,我马上就去领人!”袁保康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眉开眼笑地说,说罢,请林华生坐下喝杯茶。

“我不坐了,老爷爷这几天身体不适,我得回去看顾着。”林华生推辞,又正色嘱咐道,“别对外人说宫田的厨师是我帮着请的。”

“我不说,我不说。”袁保康脸上露出一些赧色,连忙答应道。

林华生朝那两位拱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正月初九,宝春仍像以前上班一样,天刚亮便起身吃早饭,吃完便朝麒麟镇赶去。年轻人脚头快,半个多小时便到了镇南桥,桥头已被伪军设了桥岗,被盘问了一番,才准予进镇。

德源药房位于中大街西段,坐北朝南,前店后屋,是个两进的小院落。

医为活人为务,与儒道最为切近,所以便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如果成为技艺高超的好医生,上可以疗君亲之疾,下可以救贫贱之厄,此外还能保身长全。苍天之下,芸芸众生,无论忠厚良善之人还是奸佞之徒,都是血肉之躯,都会有三病六灾,都要求医问药,因此对于医生都抱有一种本能和理性上的倚重。正因如此,日伪军侵占麒麟镇后,对德源药房没有破坏和骚扰。

而林华生夫妇利用医生的身份进行党的抗日地下工作,则是一种最好的掩护。各处联络人员借求医来药店传递消息,也比较方便。

林华生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听见有人敲店门,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宝春,说:“你来得正好,今天我们开门营业!”

“嗯哪!”宝春马上开始忙碌,掸柜台,抹桌椅,洒水扫地,准备迎接顾客。

林华生在后面用完早饭,走进店堂,见宝春已收拾打扫完毕,精神抖擞地站在药剂柜台内,便轻声问他:“张营长的伤口怎么样了?”

“我就想跟您说这事呢!”宝春也低声说,“按照您的吩咐,天天清洗敷药,更换纱布,同时保证营养。可四五天了,伤口红肿不退,怕是要化脓。”

“噢——”林华生眉头皱了起来,说,“这样吧,今天打烊后我假扮出诊,到你家去看看!”

“嗯哪。”

这时吴琼从后屋也进来了。

宝春赶忙问候:“师娘好!”

吴琼微笑着答应了。

“爸爸那碗八宝汤喝下了吗?”林华生问妻子。

“只喝了半碗,又躺下了。”

“哦……”

夫妻二人的脸上都有明显的忧虑神色。

血红的残阳悬挂在天边,呼呼的晚风给人带来寒意。郊野土路上,宝春拎着藤条药箱走在前面,林华生在后面跟着。这是林华生第二次到蜈蚣荡,正月初三那天晚上月光稀淡,远近看不清楚,今天一路上他便仔细观察起来。麒麟镇南面这一片原来属于湖滩,近一二百年才形成荒地,地势低洼,水沟盘结,野树杂草丛生,少有人烟,因此他在布置全区抗日工作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块,现在看来,并不明智。因为毕竟蜈蚣荡边上还有个基本由渔民、猎户自然组成的沿湖村,虽然居民不多,但所处地理位置的偏僻反而形成可资利用的独特条件……比如这次把张正安排在这里养伤,就比别处更隐蔽、更安全。

沿湖村位于蜈蚣荡北岸,各家各户分别独立,都建在人工垒成的土墩子上,四周栽树植竹,既防大风,又能攒下不少竹木材料。宝春家三间正屋,东西两边分别是厨房和厢房,都是泥草结构,屋后是丛竹和菜园,还建了一个鸭栏,小渔船、放鸭船和一只硕大的木桶都系在园沟里。站在未箍院墙的小院里朝南眺望,便是流水汤汤、芦滩广袤的蜈蚣荡了。如此好景致如同世外桃源,林华生心里便突然冒出清人朱昆田写的一首诗来:

夜色模糊水面宽,

凉烟漠漠月团团。

一支渔笛一支橹,

半入芦滩半蓼滩。

人间随地是风波,

湖上归来乐事多。

载得鱼儿与菱女,

楚歌不唱唱吴歌。

杜家人看见宝春领着林老板来了,都非常欢喜,一起迎了上来。林华生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进了堂屋马上来到西房间。

房间里很暗,南墙上只开着一个不大的泥窗,虽然已经立春,塞在窗洞里的穰草还未取掉。杜俊山赶忙点起了油灯。张正想扶着床框坐起来,被林华生制止了,要他不要动,让宝春端着油灯靠前,亲手解开张正腿上的绷带,仔细一看,伤口果然红肿透亮,显然开始化脓了。

“我要把脓放掉,可能疼得比较厉害,你忍住些,一会儿就好。”

林华生从藤条箱里拿出一根银针,用消毒棉球擦了擦,在伤口边上扎了三个眼,顿时脓血往外直冒。他用手在伤口四周慢慢按压,尽量把脓血挤干净,又用酒精把伤口擦一遍,再在上面撒上消炎药粉,用新纱布包缠好。

张正脑门上沁满了冷汗,宝玲拿来一条洗晒得很干净的毛巾,细心地替他揩拭。

“这个弹片伤创口深,所幸没有伤到骨头。没有其他好办法,只能每天清洗消炎,让伤口慢慢长好,急不来的。”林华生安慰大家说。

估计宝春会带林老板过来看视伤员,这次杜家特意准备了比较丰盛的晚饭,杀了一只大鸭子。林华生本想早点回镇,但盛情难却,便和大家一起吃了饭。临别时他叮嘱道:“别看这里是单庄独户,还是要小心,绷带、纱布、消炎药都要藏好,换药后马上把换下来的东西烧掉!”

杜家人听了,都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