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尝甜头
一
盘踞在麒麟镇的日伪军三天两头下乡“扫荡”,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日本“扫荡”一为震慑老百姓,二为警告共产党新四军的抗日力量,主要还是为了抢粮。宫田带领这批日伪军孤军深入湖西腹地,每日消耗粮食数量可观,光靠从百里之外的高邮大本营提供给养是不现实的,水运途中还会有遭到新四军和游击队伏击的风险,因此只能靠就地征粮和抢粮来维持。
麒麟镇东、西、北面的村庄人口比较多,是日伪“扫荡”的重点。南面是洼地荒湖,人烟稀落,暂时没被侵犯。
日军中队长宫田相当狡猾,仗着武器精良,下乡“扫荡”以日伪小队为单位,伪军为主,日军为辅,让伪军打头阵,日军做武装支持。从陆路上“扫荡”,一队日伪有时只有四五个鬼子;从水路上“扫荡”,往往只派一艘武装汽艇,后面拖着一到两条大木船,载伪兵和日军抢来的粮食。正月里运兵过来的汽艇大多回到了高邮,麒麟镇据点留下两艘,北面三河线上的黎城和永丰两个据点各有一艘。
住在西郊的金老铁匠,早上出门上茅厕,被下乡前往周家庄“扫荡”的一队日伪军发现了,一个鬼子端起三八大盖[9]“叭”的一枪,老铁匠应声栽倒。等敌人走远,家人把奄奄一息的老人抬进屋,个个大放悲声。老铁匠在断气前交代儿子金应松和长孙金国才,一定要为他报仇。
听说日伪军过来“扫荡”,周家庄的妇女都用锅底灰把自己脸上涂得又黑又脏,穿得邋邋遢遢的,四处逃避躲藏。村民邹荣庆的妻子程氏被几个鬼子发现,追上来扒掉衣服轮奸了。鬼子离开后,程氏觉得无颜见人就跳到大河里寻死,被几个村民救了上来。邹荣庆也捶胸顿足:此仇不报,枉为男人!
麒麟区委根据县委的指示,充分发动群众,组成民兵抗日自卫队,开展“反伪化、反抢粮、反‘扫荡’”的斗争。在陆地破路拆桥,在河流筑坝打桩,在主要道口埋设地雷,阻挠敌人的武装汽艇,利用各种有利地形设伏袭击敌人。金应松、金国才父子带着坩埚和风箱来到隐蔽的树林里,日夜不停地冶炼铁水,浇铸地雷外壳,把一批批土地雷送到民兵手里。
邹荣庆在乡里第一个报名参加了民兵分队。当鬼子又一次来到周家庄“扫荡”时,邹荣庆穿着花衣裳,装扮成年轻姑娘在沟里转来转去,惹得鬼子神魂颠倒,盯在后面猛追。追到一个三岔路口,“花姑娘”突然不见了,几个鬼子气喘吁吁,东张西望,殊不知已经进入民兵预先布置的地雷区,只听“轰”“轰”两声巨响,三个鬼子当场毙命,还有一个倒在地上抽搐,被民兵们冲上来乱棍打死,接着民兵们背起缴获的三八大盖迅速转移了。
麒麟区反“扫荡”斗争狠狠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使其不敢轻易下乡;下乡了也抓不到共产党和“抗日分子”,抢粮收获更是有限。民兵的正规武器配备有限,但他们使用的土地雷杀伤力却是很大,炸得敌人死的死,伤的伤,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日伪军开始把贼眼瞄向了南面的蜈蚣荡地区,认为这地方住户分散,亦农亦渔,很难组成像样的抗日力量,到这儿“扫荡”应该会轻松获得一些粮食的。
二
这天上午,一队日伪军从麒麟镇南桥出发。十一二个伪军赶着四辆驴拉大车,后面跟着五六个鬼子,还带着一名翻译,其中一名鬼子枪刺上打着一面“膏药旗”,耀武扬威地来到沿湖村。
日伪军没想到往蜈蚣荡虽然没有受到破路拆桥的障碍,也没有受到民兵游击队的骚扰,但一路上野地乱坟,土路弯弯绕绕,高低不平,把赶车的伪军累得气喘吁吁,鬼子小队长不停地催促,用东洋话咒骂撒气。
出乎意料的是,村口居然有两个人打着“膏药旗”在迎接他们。伪翻译告诉鬼子小队长,这两人是沿湖村的保长韩长庚和保丁韩小甩子。
伪翻译问韩长庚:“太君问此地有没有民兵游击队?”
韩长庚赶忙说:“没有,本庄二十几户人家,都是大大的良民!”
“那你们的粮食在哪里?”
“老总,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涝洼地,蛤蟆撒尿就淹水,十年九不收,老百姓主要靠捕鱼、卖柴过日子,哪有什么余粮呀!”
“八嘎!”鬼子小队长看出韩长庚在敷衍,指着韩小甩子,示意他来回答。
“什么‘八个’‘九个’的,哪里有粮食,我也不晓得!”韩小甩子吓得魂不附体,慌慌张张地说。
伪军们忍不住笑起来。伪翻译也忍住笑,警告叔侄两人:“你们如果不说实话,惹恼了太君,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鬼子小队长决定到村庄里搜查,要韩长庚和韩小甩子在前面带路。
韩长庚满脸苦相,无奈地朝村里走去。韩小甩子亦步亦趋,像一条忠实的家狗。对于韩小甩子来说,叔叔是保长,他是保丁,必须唯叔叔马首是瞻;叔叔又是他生活的佑护者,自己再“甩”,也要言听计从,处处配合。
韩长庚之所以主动带领保丁赶到村头迎接来“扫荡”的日伪军,主要是怕他们胡来,想以一位保长的客气和曲意逢迎化解鬼子的暴戾,让这次“扫荡”在他的管辖地不产生过分的损失,避免因矛盾激化产生悲剧。他甚至已经在思忖事后怎样弥补受害乡亲损失的事了,日伪肯定是要拿粮的,但沿湖村如此分散,道路又十分不好走,总不至于每家都能搜到吧?如果搜个四五家略有收获就打道回府那就好了,到时在村里未被搜粮的人家分筹粮食,他韩长庚拿个大头,也就把这次“扫荡”糊过去了。
沿湖村家家建在单独的土墩上,周边挖成深沟,用几根竹子或树棍拼起做小桥,当地人走惯了无所谓,这些日本鬼子和伪军却为了难,走上去晃晃悠悠——大车更是没法赶。鬼子队长用望远镜照了照,看见右边不远处一片树林里有升起的炊烟,便用指挥刀一指:
“那里,开路的!”
韩长庚一听,脸都白了,内心叫苦不迭。
韩家是沿湖村的老住户,靠着祖上几代的辛勤积累和自己这半辈子的精打细算、苦心经营,拥有上百亩旱地和几十亩荡田,在这一带算是个大富户了。他家的房子是个砖墙草盖的四合院,四周栽种着防风林,因而十分隐蔽,想不到被家里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出卖了。
一行人到了大院外,韩长庚通过翻译表达“欢迎光临寒舍”之意,鬼子小队长对他跷起大拇指说:“你的,大大地好!”韩长庚老婆得知鬼子来了,吓得躲进了房屋夹壁。韩长庚要家里帮佣用大锅煮饭,烧咸肉、咸鱼,杀鸡宰鸭款待皇军。日伪军知道他家富有,毫不客气地到处乱翻乱找,韩长庚又急又恨,但表面上还强装着笑脸。韩老太太坐在自己房间里,双目紧闭,左手不停地拨着佛珠,嘴里叽里咕噜地念佛,心里却在咒骂这些挨千刀的迟早要遭报应。日伪军酒足饭饱之后,带着从韩长庚家搜来的细软和几大车粮食,得意扬扬地返回了麒麟镇。
日伪军走后,韩长庚一家人一起抱头大哭。韩小甩子也劝不了,赶忙去杜家请大姑。韩桂云虽然对韩长庚有些方面看不惯,但是想到毕竟是娘家人,婶母对她一向是不错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韩小甩子过来了,见老太太躺在床上,哭得跟泪人似的。韩长庚在一旁陪着母亲,见韩桂云来,忙站起来,叫了一声:“大姐!”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韩桂云俯下身子拉着老人的手说:
“婶母,您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哭坏了身子,粮食和钱财虽然都是人苦来的,但保重身体要紧。”经侄女一劝,韩老太太抽抽噎噎地收住了哭,气恨恨地骂道:“这伙强盗不得好死!”
婶侄俩又说了一会话。
韩桂云见韩老太太平静多了,便告辞回家,临走叮嘱韩长庚:
“兄弟,婶母年纪大了,不能让她气恨出病来,你要多劝劝她!”
“是的,母亲这向时身体本来就不舒服,说自己‘要归天了’,叨咕着要孙子回家看她,我正愁着哩。”
韩长庚的儿子永泽在淮阴聚贤钱庄学生意,一年到头很少回来,回来也住不上两天。
韩桂云说:“我也看婶母和我上回来时不太一样,回头我让宝春请林老板来瞧瞧。”
“那就麻烦你了,大姐!”韩长庚把韩桂云送到院门口,叹着气回屋了。
三
第二天黄昏,林华生在宝春的带领下来到韩长庚家。他对韩家遭日伪抢劫的不幸表示同情,然后给老太太把脉。
“韩保长,令母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年老虚弱。但这次家中遭抢,一气一哭,身心受到损害。我开几味中药给她调理调理,安定心神,明天叫宝春把药给你送过来。”
“好的,谢谢林老板!”韩长庚拱手称谢,请林华生到客厅里用茶。林华生对他说:“自从日本鬼子占了麒麟镇,无恶不作,你可能也听说了,镇南街上的蒋顺友挖菜地,鬼子硬说他挖地窖藏粮食,把他装进麻袋扔进水塘里活活淹死了。”
“这帮畜生!”韩长庚恨恨地骂道。
林华生知道这次要不是韩长庚带领韩小甩子先把鬼子和伪军拦在村外,整个村庄肯定会被洗劫,因而赞许道:
“韩保长这次护村有功,等于舍身饲虎,跟那些指望日本人做靠山出卖乡亲的人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让人尊敬!”
“林先生过奖,我这也是逼不得已。”
“可是投靠日本人有什么好下场呢!前些日子那五张布告你听说了吗?”林华生问。
“听说了,听说了。”韩长庚脸色大变,“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仅不能当那样的人,而且要跟鬼子斗,叫他们不敢下乡‘扫荡’。”
“怎么斗?”韩长庚吃惊地问。他心里说,沿湖村区区二十几户人家,既没有新四军撑腰,又没有游击队武装,拿什么跟鬼子斗?
“靠老百姓!”林华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面色严峻起来,循循引导道,“没有老百姓,我开药店,药卖给谁,谁来找我看病?你当财主,没有老百姓,谁给你种田,谁给你交租?要动员老百姓拆桥毁路,叫鬼子进不了庄。你这个当保长的,可以讲究些策略,不要公开反对,要暗里支持,让老百姓自己搞,你两边都不得罪;还要像以前一样保持和鬼子伪军的联系,一有情况,就赶快告诉乡亲们,使他们少受损失,少受罪。”
“林老板说得在理!长庚,我们就照着做。”房里的韩老太听见俩人的对话,在床上开了腔。
“行,我明白了。”韩长庚点点头。
林华生跟宝春回家吃过晚饭,凤华撑船把他们送到湖荡里的大墩子上。
自从在湖墩上打了鸭栏,一开始杜俊山都来陪着张正睡觉,过了几天张正就请他回去了,说不需要。张正在窝棚里潜伏养伤,并不感到孤独,反而从容认真地读了几本书:有古典小说《水浒传》,还有毛泽东同志在延安窑洞里写成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新民主主义论》等等。这些书当然是请林华生让宝春悄悄捎过来的。
每日三餐,都是宝玲撑船悄悄送来。宝玲看着张正吃完,有时还赖着不肯走,非要再唠叨上一阵子。现在张正发现,每天宝玲送饭竟成了他一种不由自主的期待。十八岁的宝玲像小太阳一样让他温暖,心生喜悦。
明亮的月光下,张正在宝玲的搀扶下练习走路。其实他不必让人扶就可以走的,但宝玲执意要扶,便让她扶吧。
“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看见林华生过来,张正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是春风。”华生看到张正状态不错,也很高兴。
宝春安排凤华和宝玲在墩子上悄悄放风,便和张正、林华生一起钻进看鸭棚,剔亮煤油灯。
“来,先让我看看伤口。”林华生让张正把裤子褪下来,用手在伤口周边按了按,“还有些发硬,这是重伤,不要过早吃重。”
“要不是搬到湖荡的那天晚上让张营长崴了一下,可能会好得快些。”宝春有些后悔地插话道。
“这种伤口是要慢慢好的,急不得。要经常用盐水洗洗,现在还不能下水,万一沾了水,要用盐水反复清洗,防止再次感染。”
林华生叮嘱着,对张正说:“幸好你提前转移到湖墩上,否则昨天鬼子和伪军进了庄,你该多危险!”
“是啊,很侥幸。”张正也很感慨。
林华生告诉他:“我和宝春刚从韩保长家来。他家这次遭到洗劫,倒打碎了他依靠日本人的侥幸心理。我今天给他做了工作,看来效果还不错!”
“争取工作还要继续做,这个人对我们有用。”张正说,“幸亏他家大业大,喂饱了这帮敌人,要不鬼子挨家挨户搜,遭殃的人更多!”
“是啊,我刚才赞许了韩长庚,说他这次也算是以身饲虎了。”林华正笑道,“把鬼子这种六亲不认、挑大户先宰的情况作为一个典型事例传遍乡镇各地,那些乡绅大户肯定人人自危。”
“对,根据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我们要通过宣传,打消各阶层对日寇怀有依靠心理的人,同时也教育那些在敌我立场上摇摆的‘骑墙派’,争取把他们拉到我们这边来。”张正说,“麒麟镇日伪据点有几百号敌人,粮食需求量很大,因此他们必须‘扫荡’弄粮。现在他们在东乡、西乡、北乡三面不断遭到了我们民兵的阻抗,讨不到太大便宜,想不到在蜈蚣荡却顺顺当当地弄到一批粮食,以后肯定还会再来扩大搜查范围,因此我们要做好充分准备。”
林华生赞赏地点点头,说:“鬼子会重返蜈蚣荡,这正是韩长庚最担忧和无奈的。我们要阻止敌人进入湖荡地区,即使进来也要叫他们动不起来,来了就扑空。韩长庚作为地方保长,我们需要他的支持。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发动群众想办法,把老百姓团结和组织起来,群策群力,才能取得反‘扫荡’的胜利。”
“我明天迟一点到药店,先去找洪强他们商量商量。”宝春插话道。
“好的。”林华生同意。
“哪个洪强?”张正问。
“是个放鸭倌,他父母是我的老病号。”林华生说,“听说这小伙子不简单,在年轻人当中很有威信。”
宝春补充道:“洪强家里很穷,但性格正直,脑袋灵活,点子多。以前我在家里放鸭的时候我们总在一起搭伙儿,对他很了解,是个可靠的人。”
“那好,这样的青年正是我们需要的好苗子。”张正对宝春说。
“明白!”宝春高兴地说。
“那你们抓紧研究,最好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方案。”林华生说。
翌日,张正跟着凤华、宝玲一起到湖荡放鸭。
这是张正第一次在湖荡上亮相,已做好充分心理准备。他出生在楚泽水乡,自幼喜欢撑船划桨。虽然右腿还不能吃重,但只要小心,保持身体平稳,便无大碍,何况放鸭不需要总是撑船,很多时间是坐在船舱里看着鸭子自由淘食。他让凤华、宝玲坐在中舱里,把船从内荡撑往外湖荡的大水面,便看见了在荡面上放鸭的洪强、唐福兴和纪同富几个年轻人。
洪强家境贫寒,是替别人家放鸭。唐福兴、纪同富是放自家的鸭。三个小伙子,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湖荡里,风吹日晒,他们的脸黝黑透红,却迸发着明朗的朝气。
见张正撑船赶着鸭子过来,洪强大声问:
“凤华、宝玲,听你们说你家要请一个放鸭的,就是他吗?”
“是的呢,小张哥是我们家亲戚,往后请你们多关照!”凤华也敞着嗓门回答。
“可不许欺生哦!”宝玲也咯咯笑道。
“没得话说!”
“肯定不会的!”
“放心吧,我们放鸭人互相关照!”
张正友好地向他们挥挥手,跟着鸭子朝前面撑去。
一来二去,张正和三个放鸭倌聚到了一块儿,都是年轻人,彼此很快就熟络了。在接触交谈中,张正发现洪强行事肯动脑筋,观察力很敏锐,说话能说到点子上。
他腿上有伤就是洪强先发现的。
“小张哥,你这条腿好像不利索啊!”
“嗐,别提了,上个月在老家砍竹子不小心绊了个跟头,把腿子戳得血直冒,都发了炎,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套说辞张正已经预先跟杜家人统一过了,防止有人要问。
“幸好戳的是腿子,要是戳中别的地方了,怕是以后婆娘不好找哦!”
唐福兴和纪同富听了哈哈大笑。
“你小子!”张正捋了捋洪强的头发。这三个放鸭青年都才二十刚出头,比张正略小些,也跟着宝玲叫“小张哥”。
其时宝玲也在张正船上,听洪强开这种荤玩笑,羞得满脸通红,啐了洪强一口:“小杀才,你就不怕害嘴哟!”
事后,她私下在张正面前愤愤不平:“你对他们太客气了,跟你瞎开玩笑都不生气!”
张正呵呵笑道:“我喜欢他们,他们对我无拘束才显得自然嘛。”
“小张哥,你来我家没见你笑过,自从你搬上大墩子,特别是和他们几个在一起时,才看到你笑的。”
“是的,笑的日子在后头呢。”张正意味深长地说。
在和三个小伙子交往的过程中,张正有意深入浅出地给他们讲一些抗日道理,启发他们的革命觉悟;有时也介绍一些外面的情况,开阔他们的眼界。三个小伙子感到张正和别的雇工不一样,年纪不比他们大多少,懂的东西可比他们多多了,心里很佩服,同时也很好奇,一有空就围着他问这问那。张正见时机成熟了,便开始切入主题:
“鬼子这次来蜈蚣荡‘扫荡’,在韩保长家大捞了一把,下次再来肯定就要‘扫荡’到其他人家了。要真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
“进内湖荡啊!家家都有船和桶,人和粮食全都藏到湖荡里。湖荡里大大小小起码有百十个墩子,不要说鬼子,就是本地人也弄不清!”洪强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如果鬼子用小汽艇进湖搜怎么办?”
“他们搞不清水路怎么搜?”洪强反问道。
其他两人也附和说,眼下芦苇长起来了,内荡水路七弯八拐、明明暗暗的,窄的地方小船都难挤进去,鬼子的船来了怕是像进了迷魂阵,连出口都找不到呢!
“不能这么乐观。”张正郑重地说,“鬼子汽船速度快,冲劲大,在湖荡里瞎冲瞎闯,万一碰到了,我们躲都来不及!我们能不能想办法不让鬼子的船进湖荡呢?”
“把通向内荡的水路堵死,叫鬼子的船进不来,就是进来了也走不通。”凤华在旁边说。
“这倒是个办法,可现在到哪里去弄桩和梢呢?”洪强赞同道。只有在防汛时才把通往内荡的水路打坝封死。
“把去年防汛的木桩收回来,不是可以用嘛!”唐福兴说。
“恐怕还不够!”洪强说。
“叫各户再投一些就是了。”
“现在还没到汛期,就叫人家投防汛的东西,行吗?”
“今年雨水多,现在有的小圩都快平水了,可以叫各户先投一点的。”一直没有开口的纪同富说。
大家的讨论启发了张正,一个方案在他脑海里基本形成了。晚上宝玲来送饭时,他要她回去跟宝春说,让林老板明晚来一下。
四
第二天晚上,林华生和宝春来到张正的看鸭棚,听他汇报情况,基本同意了他的方案。
“你的意见很好,据沈桂兴从伪军嘴里得来的情报,鬼子近期就要再来蜈蚣荡,准备大捞一把。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要赶在鬼子再来‘扫荡’前把进内荡的水路封堵起来,尽一切努力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张正说:“眼下就是要韩长庚出面,动员各家各户投木桩和梢把防春汛。”
“行,我现在找他去!”林华生说着和宝春爬出了看鸭棚。
这是林华生第二次来到韩长庚家,一家人都很热情,正好韩小甩子也在。林华生先进房问候了韩老太太,为她搭了脉,跟着来到客厅里,开诚布公地对韩长庚叔侄俩说:
“鬼子近期要再来蜈蚣荡‘扫荡’,我们要早做预防。这次鬼子来不会像上次那样客气,肯定要大搜大抢,遇到反抗甚至要放火杀人。鬼子一来,我们就连人带粮食藏到湖荡里,让他们连影子也找不到。我找一些人商量过了,打算把通往内荡的水路封堵起来,叫鬼子的船不能通行,这样老百姓藏在湖荡里才比较安全。封堵水路需要不少的木桩和芦柴,你是保长,我想请你出面,以防春汛为由,动员各户投木桩、梢把,既防春汛又防鬼子,一举两得。不知道你同不同意,可不可行?”
韩长庚听了连声说:“可行,可行!我同意!”随即交代韩小甩子,“你下去逐门逐户地动员,要大家投木桩、芦柴,找些麻绳、草绳,如果有铁丝更好。告诉大家这是防春汛用的,更重要的是防鬼子进湖荡。你一定要把话说好、说圆。另外,你要在村外站岗放哨,一看见鬼子来‘扫荡’,就立即敲锣报警,通知老百姓上船进内湖荡。这两件事都人命关天,一定要尽心尽力做好,如果三心二意,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韩小甩子领命走了。林华生对韩长庚说:“你自己也要注意,鬼子这次来肯定和前次不一样,要早做安排,把家人、粮食和财产先转移到湖荡里去,就你一个人,顶多再带上你的侄子跟鬼子周旋。”
“林老板,我也是这么想的。”韩长庚感激地说。他是个聪明人,上次宝春领林华生到过他家后,他就感觉林老板不是一般人物,很可能是新四军的人,自己要服从他的安排,更何况他的安排是正确可行的。
别看韩小甩子平时甩里甩气的,说话不晓得轻重,一副二百五的样子,可这次倒还稳重,还有几分灵活。他每到一户,都要按照林老板、韩保长说的学上一遍,人家都能理解和同意,都忙着筹材料去了。
洪强、唐福兴和纪同富三个人一齐去找韩小甩子,说:
“木桩、芦柴这些东西各户筹筹就差不多了,可还需要不少铁丝,我们农户恐怕筹不起来。你能不能跟韩保长说说,请他帮我们想想办法?”
“好,我去跟他说说看,成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不成也成,他韩保长是大户,多出点铁丝有什么打紧?草绳、麻绳绑东西不够结实,鬼子的铁壳船一冲就冲开啦!”
韩小甩子把洪强他们的要求跟韩长庚一说,没想到他满口答应,要韩小甩子和家里长工一起把家里库存的木桩、芦柴、铁丝找出来,先送到湖荡里去,并让韩小甩子转告洪强他们,说他就去镇上买铁丝,随后给他们送过去,叫他们放心,误不了事。
杜俊山自然不要韩小甩子上门动员,主动把家里屋后的树桩、芦柴收拾起来,打成捆,又新伐了一批杂树做成长桩,集中堆放在一起,对老伴说:“叫凤华明天去放鸭时,带到湖荡里去。”
凤华的父亲苗寿义也很积极,把家里准备搭小屋的树棍和芦柴整理到一块,准备运到湖荡去。他还专门跑来对女儿说:
“我们这些半老头子都是打桩、下梢的好把式,你告诉洪强他们,打桩、下梢的时候叫我们去帮忙。”
“当然啦,爸爸,姜还是老的辣嘛,肯定要请你们去帮忙的,我回头就跟他们说。”凤华高兴地说。
洪强请来苗寿义等老一辈防汛高手,让张正和他们一起来研究布防的问题。张正在防汛方面虽然是外行,但是这次主要的不是防汛而是防鬼子,这方面他又是内行。
“因为这次堵水路的主要目的是拦鬼子的船,所以我们首先要考虑在什么地方打桩、下梢才最有效。所谓最有效,就是让鬼子的船没法进水道,掉头也不容易。地方选好了,桩怎么打,怎样才能打得叫鬼子拔不动,拆不掉,硬逼着鬼子的船掉头后退,兜圈子。”
经张正这么一解释,大家清楚多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一阵。洪强说:“寿义叔,您经验多,请您说说吧。”
苗寿义拿下嘴上的烟袋,不紧不慢地说:
“照小张说的要求,再根据我们以往防大浪的经验,应该选在每条水路最狭窄和拐弯多的地方打桩。桩打少了不顶用,多打材料又不够,但至少要打十排桩。在每排桩之间下梢把,用绳子扎牢,再用铁丝把十排桩都连起来,对角拉紧。这样大浪冲不垮,鬼子的船恐怕也很难把它们冲散。”
张正点头说:“寿义叔说得很好,我们就照他说的办!”
洪强、苗寿义和张正三个人撑船去各条水路选择打桩的位置,其余的人忙着运材料,准备打桩。
第二天,全村精壮人丁分成三组进行打桩。湖水还很凉,乍一下水让人冷得直打战,但大家不顾这些,抡起大榔头把一根根木桩打到平水里。一干活身上也就不冷了,反而头顶上都冒热气。每隔三四尺打一排桩,十排桩打好了,下梢的人把大捆大捆的芦柴捺进每排桩之间,用绳子扎紧、绊牢,又用铁丝把十排桩连接起来,最后在上面堆上厚厚的水草,插上密密的新鲜芦苇,和大片芦苇浑然一体。张正高兴地说:
“这就是我们的‘防鬼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