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物语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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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今昔物语集》以佛教故事为中心,从释迦牟尼诞生的古印度,经过丝绸之路到中国,到朝鲜半岛,到日本列岛,描绘了一幅灿烂辉煌的古代东亚文明的画卷,足以和《源氏物语》这样的巨著媲美。

《今昔物语集》分门别类收集了一千多个故事,是一座极为丰富的文学宝库。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大多直接取材于《今昔物语集》里的故事,像《鼻子》《芋粥》《罗生门》《丛林中》《运》《往生绘卷》《好色》《偷盗》《六宫的姬君》等这些脍炙人口的佳作,很早就被鲁迅等人翻译介绍到了中国。黑泽明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丛林中》改编成电影,借用了另一篇小说的名字,这就是让黑泽明蜚声世界的影片《罗生门》。

《今昔物语集》是日本文学最主要的源头之一,也是世界文学中的宝贵财富。有的故事类型在丝绸之路上的壁画和残卷里能够找到,甚至能追溯到波斯、阿拉伯、希腊、罗马,在比较文学世界中不可或缺,极为珍贵。

《今昔物语集》中的每个故事都从“今昔”两个字开始,是“今昔”的“物语”(故事)之“集”。究竟是谁,具体在什么时间,出于什么目的,用什么方式收集编撰了这么多的故事?关于这些问题日本学界众说纷纭,还没有确切的定论。

虽然成文的年代不详,但根据故事发生的年代和出场人物的生存年代,以及引用文献的成文年代和舶来年代,可以推断出成文年代的上限为保安元年(1120),其下限虽然没有更为确凿的依据,但可以推断在保元之乱(1156)以前。另外,《今昔物语集》中有很多处欠文和欠话等,没有最终完成,也无法说清具体完成的年代。

《今昔物语集》的笔者集编撰、创作于一身,称为作者(芥川龙之介称为作者)还是编撰者是个很棘手的问题。由于这部作品是按创意和地域汇编成创意“集”的,因此称为编撰者比较妥当。可是不管称为什么,都不知道具体是谁,也无法确定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以上。从《今昔物语集》使用的特殊的汉和混淆文体来看,可以肯定编撰者是男性,是贵族还是僧侣有争论。以前有源隆国说,近来有东大寺的觉树说、兴福寺的藏俊说、源俊赖说、大江匡房说、觉鍐说、以白河院为中心的僧俗集团说、与延历寺关系密切的藤原氏或橘氏出身的出家人说等各式各样的说法,但这些说法都经不起推敲,眼下只能说编撰者不明。

《今昔物语集》在日本属于“说话文学”的分类。“说话文学”一词在中国通常不使用。例如,《中国文学大辞典》(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中没有“说话”或“说话文学”的条目。当然,“说话”一词自古就有,用在日本的“说话文学”中含有名词的意思。《汉语大词典》第11卷“说话”的词义中有“⑥即近代的说书”这样的说明,引用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二篇“说话者,谓口说古今惊听之事,盖唐时亦已有之”。同条⑦还举了“话本”的意思,设置了“说话人”“说话的”“说话客”的条目,这在日本称为“话艺”,相当于讲故事及民间说唱艺术的脚本和说书人等,不包含严格意义上的“说话”的意思。

在日本,使用和现在几乎意思相同的“说话”一词,是从20世纪初开始的。《帝国文学》杂志从1899年(明治三十二年)开始到1901年,刊载宗教学者妹尾正治和神话学者高木俊雄间的以素笺鸣尊为中心的神话论争,在这场论争中开始使用“说话”一词。在一般意义上使用“说话文学”这一概念的是1913年(大正二年)6月和1921年(大正十年)4月刊行的芳贺矢一的《考证今昔物语集》(富山房),和1923年(大正十二年)12月刊行的野村八郎的《镰仓时代文学新论》(明治书院),其中使用了“说话集”“说话文学”这样的词。此前的文学史中,“说活集”权且用“杂史”这一名称来概括记述。此后,“说话文学”的概念开始普及,现在它包含“神话、传说、昔话、世间话、逸话、打闻话、怀旧谈、历史话、有职话、佛教话、诗歌话、艺能话、童话及其他”(《日本古典文学大辞典》“说话文学”条目,岩波书店)等丰富多样的内涵。

在日本,“说话”一词从古代就使用。圆珍的《授决集》(元庆八年,884)中能见到“唐人说话”的最初用例。这里的“说话”用作动词,是“说来听”的意思,从这以后到近代以前的用例多作为动词“说明”“说”的意思来使用,和汉语的用法相同。可是,现在统称为“说话集”的书籍有以下各种样式的名称。“说话”已经不是涵盖性的概念,而是为了符合各自的内容、写作目的、成立情形等附加的书名。

日本说话集成立的初始阶段,不论名称还是内容受中国同类书籍的影响很深,形式上也模仿。《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受中国的《冥报记》,《大日本国法华经验记)受《法华传记》的影响显著。作为两个范本,《冥报记》和《法华传记》是在向俗人传播佛教的俗讲场合,为了阐明教义而论说的实例,是比喻因缘谭的集成。《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大日本国法华经验记》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编撰的。但是,这些不是单纯的模仿,从书名可以看出有收集各种新的日本的事例的意识。这些和模仿中国史书作成的《日本书纪》《日本后记》《续日本后记》有相同的命名意识。

这些初期的“说话集”受中国书籍的形式、内容影响很大,但到平安后期(12世纪),不但有关于佛教的话题,还出现了收集各种世俗故事的“说话集”。这些书籍中记录下来的多为贵族及僧侣间称为“杂谈”的话题,不能保留的会话遇到一定的机会被谈论,如字面那样内容繁杂。这些被附上名称,即使和中国的形式名称相同,但已经表示别的意思。比如“抄”不是“抄录”,是笔记自传体的意思;“集”是集积短资料的意思,和四库分类的“集”的意思不同。这些“集”和“物语”充分反映了“说话”的本质,称之为狭义的“说话集”更为合适。

“物语”一词在成书于8世纪后期的《万叶集》中已经能够见到。关于其发生的契机有各种说法,还不明确。主流观点认为它是平安时代“叙事内容在一定程度上成系统的故事”。这个词作为书名首先是《竹取物语》使用的。这部物语的内容和中国传奇志怪小说相似,而《源氏物语》《狭衣物语》以描写王朝贵族的恋爱生活为中心,已经向虚构小说变化。这些被称作“创作物语”,几乎是描写主人公生涯的长篇,其中有的截取一部分,是用与近代短篇小说相近的技法写成的短篇集(《堤中纳言物语》)。物语还包括以和歌的构想为中心的抒情短篇集的“歌物语”,这些短篇物语在篇幅上与《宇治拾遗物语》《今昔物语集》的各话没有区别。可是,从文学研究上来说,“说话”和这些“创作物语(fiction)”有明显的性质上的差别。

“说话文学”的特征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从形式上看是笔录下来的短篇。从这一点上来说,是被口诵传承的“昔话”“传说”;从形态上来看,严格地说,应将其看作“传说文学”。另外,长篇物语也不是说话文学。

第二,各说话的内容从最初出现到被多次传承(口承、笔承)而变质,不能将各说话的特征归为由特定的个人创作。也就是说,各说话记录了具有外在形式和描写特征的世上的传闻。说话的笔录者在其说话中没有作为创作主体的责任,对自己来说只是传达别的世界的事情和他人的事情。这被称为“传承的性质”。

第三,那些被传承下来的应是稀有和奇异的内容。只以题材的奇异性(所谓志怪的性质)为中心,其内容大多具有奇异稀有、直触人生微妙之处的特征。除了一部分昔话,说话被作为事实取信于人。读说话集的普通人一旦接触到说话,便不认为是编造的东西,而是作为事实来接受,为事件超越常识的新奇和不可思议而震惊,接着超越说话中设置的特定时间和空间,与登场人物共同体验抛弃掩饰的行动及性格,并再次感到震惊。这是近代短篇也具有的相同的特征,其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在于,短篇小说描写的珍奇和不可思议性突出反映了作者具有个性的见解,而说话因为传承而消去了个性,其珍奇稀有的性质建立在大众共有的看法之上。

第四,说话不单纯传达事件的珍奇,更多情况下以各种教训为目的。说话集大多将佛教的说法及俗世间的敎训的例证、年中节日里贵族行动规范的先例结集编成,各说话的末尾多附有教训的言词。

从上述说话集的名称中可以看出,说话集成书年代大多集中在12—13世纪,这期间由于多重历史社会条件相叠并生,因此出现了大量的佛教说话集和世俗说话集。一个原因是,随着王朝制度的成熟,先行事例被作为行动原理被重视,与其相关的逸话成为兴趣的对象;另一个原因是,人们开始对已经成熟的都城中平凡的日常生活感到无聊,开始注目异域的奇异事物及人物,进而关注人们日常的想法及行动中潜藏的愚蠢性,并产生了将其作为笑料的闲情逸致。

《今昔物语集》正是这一时期编撰的说话集,收集的说话种类最多、数量最大,并有组织地进行分类排列。《今昔物语集》中的天竺、震旦、本朝是当时日本认识到的全世界的地域,收集各区域的说话,从佛教的视点划分成佛法、世俗等进行排列,可以说是12世纪的说话百科全书。我们从这个说话集能够接触到历史书上无法看到的12世纪都城人们的世界观、真实的生活和心灵的表现上述关于说话文学的概念及特征参考村上学教授为金伟、吴彦译《今昔物语集》所作的序文。

《今昔物语集》的内容构成如下:

全书由天竺(印度)、震旦(中国)、本朝(日本)三部组成,这三国都是弘传佛教的国家,也是当时的日本人观念中的世界全域。书中不仅仅收录了本朝(日本)的说话,还收录了天竺(印度)、震旦(中国)的说话,编撰者的目的是想让本书显示出超乎寻常的权威。

下面简单介绍一下《今昔物语集》31卷(卷八、卷十八、卷二十一欠卷)各卷的内容。

天竺部为5卷(卷一至卷五)。

卷一(38话)最初的8话是释尊诞生、成道、说法的故事;第9~16话是与释尊及其弟子相关的故事;第17~38话是关于人们出家、皈依的故事,收集了佛教从创始到教团成立的说话。

卷二(41话)最初的2话是释尊父母的故事;第3~41话以释尊说法、教化为主。

卷三(35话)最初的6话是佛弟子们的故事;第7~12话是异类、畜生的故事;第13~27话是转生、教化、闻法等故事,都是释尊在世中的救济说话;其后的第28~35话是关于释尊入灭的故事。以上3卷是释尊在世中的故事,之后是释尊入灭后的故事。

卷四(41话)收录了释尊入灭后的佛教说话。第1~22话以释尊的弟子等在释迦入灭不久后所经历的事迹为中心;第23~41话以释尊入灭很久后的故事为中心。

卷五(32话)是以世俗说话为中心。第1~6话是国王、王后的故事;第7~12话是本生谭;第13~32话是动物及其他的故事。

从卷六至卷十是震旦部,其中卷八为欠卷。

卷六(48话)的最初10话是佛教传入中国的说话;第11~30话是诸佛的灵验说话;第31~48话是诸经的灵验说话。

卷七(40话)的第1~40话仍然收录诸经的灵验说话。

卷八欠失,可以认定是准备收录诸菩萨、诸僧的灵验说话。

卷九(46话)以因果报应为中心,最初的14话是孝养说话;以下32话是转生、杀生、冥界、现报等的说话。

卷十(40话)以世俗说话为中心。最初的8话是国王、王后的说话,以下的32话是贤人、仙人、武人、学艺、风雅、智略等的说话。

从卷十一到卷三十一为本朝部,其中卷十八和卷二十一为欠卷。

卷十一(38话)最初的12话是佛教传入日本的说话,以下的26话是诸寺缘起的说话。

卷十二(40话)最初的2话是诸塔缘起的说话,第3~10话是诸法会缘起的说话,第11~24话是诸佛的灵验说话,第25~40话是《法华经》的灵验说话。

卷十三(44话)接续前卷,44话都是《法华经》的灵验说话。

卷十四(45话)最初的29话接续前卷,是《法华经》的灵验说话,可以看出对《法华经》非常重视;第30~39话是其他诸经的灵验说话;第40~45话是修法、陀罗尼的灵验说话。

卷十五(54话)的54话都是往生说话。当时,净土信仰十分盛行,这些往生说话可以看作是这一现象的反映。

卷十六(40话)的40话都是观音菩萨的灵验说话。

卷十七(50话)的最初32话是地藏菩萨的灵验说话,第33~41话是其他诸菩萨的灵验说话,第42~50话是诸天的灵验说话。

卷十九(44话)的最初18话是出家机缘的说话,第19~22话是恶因恶果的说话,第23~44话是善因善果的说话。

卷二十(46话)的最初14话是天狗及野猪的说话,第15~19话是冥界的说话,第20~46话是因果报应的说话。

以上是佛教卷。从卷二十二开始是世俗的故事。

卷二十二(8话)的8话都是与藤原氏相关的说话。

卷二十三(26话)的第1~12话欠失,第13~16话是关于武艺的说话,第17~25话是力士、相扑的说话,第26话是竞马的说话。

卷二十四(57话)的第1~6话是工艺、技能的说话,第7~12话是医术的说话,第13~22话是阴阳道、相、算术的说话,第23~24话是音乐的说话,第25~30话是汉诗的说话,第31~57话是和歌的说话。

卷二十五(14话)的14话都是关于武士的说话。

卷二十六(24话)都是关于宿报的说话。第1~18话是善报说话,第19~24话是恶报说话。

卷二十七(45话)的45话都是关于灵鬼、怪异的说话。

卷二十八(44话)的44话都是滑稽说话。

卷二十九(40话)的第1~30话是恶行的说话,第31~40话是关于动物的说话。

卷三十(14话)的14话都是关于男女恋爱及夫妇的说话。

卷三十一(37话)汇集以上30卷中没有收录的纷杂的故事。

《今昔物语集》全31卷,关于天竺(印度)、震旦(中国)、本朝(日本)的三部构成是怎样组织起来的,国东文麿著《今昔物语集成立考》中有详细说明,可作为参考上述关于《今昔物语集》的构成内容参考石桥义秀教授为金伟、吴彦译《今昔物语集》所作的序文。

一千多个丰富多彩的故事是如何取材完成的,这是《今昔物语集》的先行研究者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芳贺矢一在大正十年(1921)完成出版的《考证今昔物语集》,对其出典和取材作了空前的考证,为以后的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今昔物语集》的出典包含了大多数汉译佛教经典,还有经书、史书、诸子、诗文小说等汉籍,如《法苑珠林》《经律异相》《史记》《汉书》《三宝感应要略录》《冥报记》《孝子传》《庄子》《韩非子》《白氏文集》《蒙求》《搜神记》等,当然还包括日本的史传、歌集、物语、说话集、随笔等文献,如《日本灵异记》《三宝绘》《日本往生极乐记》《大日本国法华经验记》《智证大师传》《性空上人传》《金刚峰寺修行缘起》《清水寺缘起》《将门记》《陆奥话记》《江谈抄》《俊赖髓脑》《注好选》《古本说话集》,以及源隆国编的已经散佚的说话集《宇治大纳言物语》等。涉猎如此庞大的文献,一定有政治和经济等方面的背景。但这些文献有的是直接取材,有的是间接引用,也并非庞大得无法想象。

虽然《今昔物语集》取材于多种文献,但是其自身是极具特色的说话集,这与编撰者对素材的把握和发挥有关。一千多个故事,从佛、菩萨、僧人到神灵鬼怪,从帝王将相到乞丐盗贼,再到士工农商医卜巫觋、诗琴书画等,包罗万象,几乎涵盖了当时日本人所认识的时空。

《今昔物语集》有很多传本,都以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藏的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的写本铃鹿家旧藏本为祖本,这是最好的善本,但是这个写本只保存下来卷二、五、七、九、十、十二、十七、二十七、二十九等9卷,其他各卷由别的写本补充。除了铃鹿家旧藏本外,主要的写本有实践女子大学的黑川家旧藏本和东京大学国语研究室的红梅文库旧藏本等。目前为止所有的活字本都是根据这些写本校订而来。现在主要的印刷版本有芳贺矢一的《考证今昔物语集》(三册,富山房,1913—1921),山田孝雄、山田忠雄、山田英雄、山田俊雄父子的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今昔物语集》(四册,岩波书店,1959—1963),今野达、小峰和明、池上洵一、森正人的岩波《新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今昔物语集》(五册,岩波书店,1993—1999),马渊和夫、国东文麿、稻垣泰一的《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今昔物语集》(四册,小学馆,1999—2002)等。

本书分为八章,着重分析了《今昔物语集》的孝子谭,《三宝感应要略录》的撰者,《冥报记》在《今昔物语集》中的位置,《今昔物语集》卷八和卷十八的欠卷问题,《今昔物语集》僧灵验起始问题,《今昔物语集》中的“野干”之意,《今昔物语集》的地狱、冥界故事,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与《今昔物语集》的关系等。这些都是《今昔物语集》研究的基础问题,笔者意在抛砖引玉,恳请识者批评指正。

金伟 吴彦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