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格桑花:朱百强新农村故事系列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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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授粉

世上有男女之别,植物有雌雄之分。动物要繁衍后代,得寻找配偶;植物要结籽坐果,须通过授粉。授粉是植物由开花到结果必经的过程。

虽然同是植物,但授粉的方式却不同,有的以风为媒,有的通过昆虫实现传授。本来,猕猴桃可以通过风吹达到授粉的目的,但它的花粉粒大,在空气中飘浮的距离短,依靠风力效果不好。蜜蜂的飞行也可以完成授粉的任务,但这些年野生蜜蜂越来越少,加之遇到低温、阴雨天气时,它不愿意在田野活动,就耽搁了任务的完成。怎么办?聪明的人类就依靠手工给猕猴桃授粉。手工授粉等同于人工授精,尽管并不能保证完全成功,但能主动促其得到受孕的机会,增加成功的可能。

花绽放了,花朵中留下五颜六色的花粉,开花的植物就要寻找“对象”,让同类植物也闻到自己的芳香,这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一个道理。通俗地说,授粉就是雄花和雌花“交配”的过程。授粉充分的猕猴桃树孕育的果子长得快、个头大、外观好,商品果率高。这是徐桂莲听镇上的农技员讲的。这些她都懂,都记着。

尽管猕猴桃田间管理工序繁杂,要除草、要疏果、要套袋等,但关键还在授粉上。所以授粉的时候就是果农最忙碌的时节,家家男女老少不但齐上阵,而且还最操心,人人在树枝绿叶的缝隙中死盯细查,生怕漏掉一朵花。

徐桂莲是授粉的一把好手。每年到了授粉时节,她都趁天没亮到果园,将开了的猕猴桃雄花采集回家,把花粉用牙刷刷下来,在太阳下晒干或热炕上烤干,再碾成粉末,用箩儿筛出杂质,装入玻璃瓶子里,准备给猕猴桃授粉。她家的果园有五棵雄树,树龄大,花开得繁,足可以满足所有雌树的授粉需求。授粉时,她左手端着装有花粉的纸杯子,右手拿着毛笔,低头在杯子里的花粉上蘸一下,仰脸在绽放的花朵里蘸一下,就好比是让花粉和花朵“亲吻”。通过“亲吻”,一棵棵的雄树和雌树便幸福“联姻”了。她知道,授粉靠的是细心和耐心。花儿是被动的,人是主动的,人只有积极跟进,授粉才能授得好,花儿才能感到舒心。

授粉的活儿不重,但一个人整天重复同样的动作,会感到枯燥、乏味,而徐桂莲授粉却愈干愈上劲,心里愈高兴。因为她觉得眼前的花儿不是花儿,而是自己的孩子,这些孩子个个呈现笑脸,似乎想让她“亲”一下。她知道,在这“亲”一下中,花里就能生长出猕猴桃。猕猴桃雏形毛茸茸的,像没有脱去胎毛的大熊猫,可长着长着就一天一个样,变得核桃大、鸡蛋大了;等脱去“胎毛”的时候,就变得光滑可爱了。猕猴桃能换来一沓沓的红票子,她家过上好日子就是靠的它:给婆婆治病靠它,新盖的房子靠它,她身上穿的衣裳是它换来的,她儿子上学是用它供着,以后上大学还离不开它,总之,它等于就是她家未来生活的依靠和全部。猕猴桃胜过男人。男人在外打工,离她有七八百里地,和她见不上面,只能在电话中说话;而她天天和猕猴桃树在一起,猕猴桃树像她养大的孩子陪伴着她,让她不感到寂寞,觉得心里充实。她把汗水洒在土地里,土地没有亏待她,长出了茁壮茂盛的猕猴桃树;她把心血花费在了猕猴桃树上,树也没有辜负她,结下了累累果实,给她带来了美好的遐想和希望。在她的心目中,树上那朵朵雪白的花儿比人强,人生气了,会噘着嘴、皱着眉不搭理你;可它们永远不生气,一直都是一副笑脸,似乎在说:你在地里干活孤单,有我们给你作伴哩!

有了这样的好心情,徐桂莲就把授粉当成了一件高兴事,觉得干这件事有意义、有乐趣。倘若在天气好的情况下,她独自一人用四天时间,给家中五亩多地的猕猴桃就授完粉了。

往年,徐桂莲给自家的猕猴桃授过粉,还帮娘家妈授粉,帮邻居家授粉。别人给邻居帮忙按市场价收工钱,一般让出一二十元左右,大家都觉得合情合理,但她从不收邻居的工钱。她觉得给邻居干活是一种帮忙行为,因为对方忙不过来,才需要你伸出援手,是举手之劳的事,帮忙拿工钱就意味着是在做买卖。她不喜欢做这种买卖。她知道,做这种买卖,邻居间的情就淡了,意也就薄了。邻居之间无偿的帮助,才能产生情意,才能巩固情意。那么她心劲大,难道就真不感觉劳累?不,她也感到累,在几天紧张的忙碌劳作中,她腰酸背痛,特别是授粉时昂着头且神情专注,脖项硬得转都转不动,回家连饭都懒得做了;晚上鞋一蹬,上了炕就呼呼睡了过去。但次日眼睛一睁,看到贴了半个墙的奖状,她又像吃了药王孙思邈研制的精神药,精神抖擞去地里干活了。因为看见奖状,等于看见了儿子的笑脸,儿子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的希望和未来。

奖状是儿子在学校一张一张挣回来的。儿子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就得奖状,不是三好学生,就是优秀学生。儿子依托这些奖状从村小学念书念到了镇上,又从镇上念到了市上的一所重点中学。她明白,奖状虽然只是一个荣誉称号,只是一张纸,不像银行存钱一样有利息,不像买彩票一样能中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大奖,但因上面盖了印章,意义就不同凡响。因为依他们朴素的心理,认为学校能给儿子发奖状,就说明这个学生在读书上用功了,没有白花钱,比别的学生学习好一些,是学校对学生的褒奖。褒奖意味着认可,意味着肯定。于是,每次儿子把奖状领回来,徐桂莲都要想方设法给儿子做一顿好吃的,表示一下对儿子的赞赏;随后,郑重其事地把奖状端端正正贴在里屋墙上,还要让站在旁边的儿子看,说:儿子,看端不端正?似乎贴不端正就对不起儿子的奖状。常常家中来了客人,一进门花花绿绿的奖状扑面而来,便会惊叹:你家孩子上学上得好!每每听到来人夸奖儿子,徐桂莲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

徐桂莲所在的王家堡村如今家家种猕猴桃,一棵棵猕猴桃树栽在地里,用钢丝串联在水泥桩上,就成为果园子。一个一个果园子连成一片,看起来遍地都是猕猴桃了;风吹起来,树叶哗哗地动,碧波荡漾,俨然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了。

今年,徐桂莲早早就为授粉做准备了。去年她一时大意,授粉没授好,果子长相不佳,没卖上好价钱。男人埋怨:你咋弄的,咱往年要卖四五万元哩,今年才卖了两万多元。徐桂莲委屈得直抹眼泪,说:我太急了,授粉时把有些花漏掉了,果子才大的大、小的小,有了爷爷孙子之分,谁知损失有这么大啊。男人又安慰她:算了算了,事情过去了说也白说,只能堤内损失堤内补了。为了从“堤内”把损失补回来,她暗下决心,今年一定要把粉授好。

要让猕猴桃树多结果,前提是要给地里多施肥、施好肥。这就好比要让一个人多干活,要让他吃饱吃好一样。树吃饱了吃好了,它就根系发达、枝叶茂盛,能多坐果。但给猕猴桃施什么肥好呢?二十多年前,种地施化肥人觉得洋气,施日本尿素更稀罕,大有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的意味。可而今人人都谈论起绿色食品,都讲究吃绿色食品,种猕猴桃又兴施农家肥了,说施化肥容易造成土地板结,影响树的生长,结出的桃子含糖量不够;而农家肥就是有机肥,有机肥施在果园里,结的果子香甜无害。于是乎,农家肥吃香了,牛粪、鸡粪、猪粪、羊粪成了香饽饽。

家家种植了猕猴桃,人人把心思用在了果园里,不养鸡不喂猪了,过上了像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哪有农家肥给果园施?有人就专门倒腾贩卖起有机肥,疯了似的一车一车拉到村里卖给果农,拿羊粪来说,一袋就卖到了二十多元。徐桂莲今年投资上万元,给地里施了三百袋羊粪,五车牛粪,五袋复合肥,又隔三岔五把家里厕所攒的稀粪用塑料桶装了给地里施,恨不得让自家的果树上长出天下最好、最大的猕猴桃。几天前的早晨,她又用架子车给果园拉稀粪,一不小心崴了脚。当时疼得她龇牙咧嘴,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脚哎哟了半天,但果园里鸦雀无声,好像没有一个人,寂寥得让人心慌。分田到户后,人都钻在自家地里各干各的活,谁也没工夫操心别人的事。最后,还是邻居的小媳妇艾子收工路过她家地头,帮她倒了桶里的稀粪,把她搀扶在车子上送回了家。

艾子搀扶徐桂莲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又跑回家拿来了一个白色的塑料瓶,说这是云南白药,消肿快,抺抹两天就好了。徐桂莲用手把裤管往上拽,露出了红肿的脚腕子;艾子蹲下来帮徐桂莲脱了鞋袜,先给红肿的地方喷药,后用细长的指头涂抹,再用手掌大面积揉搓,嘴里说看肿成啥了。她一使劲,徐桂莲就呻吟起来,说:你轻点轻点。艾子问:你感觉严重不严重?徐桂莲满脸痛苦,只说疼、疼。艾子白净的鹅蛋形脸上显出无奈,说:那咋办?要不你到镇医院拍个片子,看看骨折没有。徐桂莲说:不用了,真的骨折了,我的脚就动不了,你看,我的脚还能动。似乎为证实自己说的话,徐桂莲动了动脚让艾子瞧。艾子看到徐桂莲的脚没有自己的脚白净顺溜,有些黑,其中有两个脚趾严重变形,脚底前端有一层厚痂,她知道这是长期劳作的结果,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怜惜。她再看徐桂莲的脸,尽管五官端正,可脸皮粗糙、黑,黑得有些僵硬,好像脸上的那一层肉皮是粘贴上去的;宽阔的额头上有了褶皱,耳朵后面已有了斑斑白发。她听婆婆讲过,桂莲嫂年轻时是一表人才,嫁到王家堡村时才二十一岁,和她现在一样鲜嫩漂亮,都是日子这把老刀子把人折磨成了这样。

安顿好徐桂莲,艾子就坐在旁边和徐桂莲拉家常,她问徐桂莲:要给猕猴桃授粉了,我安民哥回不回家?徐桂莲说:他不回家。他回来也只能干几天活,人家还扣工资呢,划不来,我不让他回来。

立夏前后,猕猴桃的花就开了,就到了忙碌紧张的授粉时节。徐桂莲见天望着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头朗朗的,心里发急,在家里坐不住了,就忍着疼痛,强挣着一瘸一拐到果园里看,想看看猕猴桃花开得怎么样了,是否到了授粉的火候上。因为天气愈好,猕猴桃的花就愈开得快。她听镇上的农技员讲过,一般以花开后一两天授粉效果最好。可她去果园看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次失望而归。那些挂在枝头的花蕾像白色的绣球,有的半张着“嘴”,有的还没张开“嘴”,不但雌花欲开未开,雄花也同样,雌花雄花的“嘴”没张开,就是不想“吃”东西,还不能授粉。

可真正到了给猕猴桃授粉的时候,徐桂莲的婆婆患脑梗住了医院,她顾不上授粉了。

婆婆住了医院,徐桂莲要照管婆婆吃喝拉撒,一步也不能离开,给猕猴桃授粉的事就干不成了。几天后,趁着婆婆打吊瓶的机会,徐桂莲去街上买了些花粉,听男人的话,准备到时候雇人授粉算了。王家堡村东边有个工业园区,渭北塬上的人每天都骑着摩托来这儿找活儿干,久而久之,这儿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劳务市场。附近的人忙不过来地里的活,便常去劳务市场找人;后来熟悉了,打个电话,该叫的人就来了。劳务市场揽工的大部分是些中年男女,因要顾家,还要操心自家地里的庄稼,去不得远处,利用的是农闲时间,就在家门口能挣几个钱挣几个钱。他们靠务农打工增加收入,不挑剔,碰上什么活干什么活,工钱由双方商定。如今村里啥都不缺,就是缺劳力。村里谁家活忙了,就去劳务市场叫人。可徐桂莲家从来没雇过人,没雇过人不是她家没钱雇不起,而是她舍不得花钱。尽管男人走时一再嘱咐徐桂莲,地里的活儿忙了就干脆雇人干,不要累了自己。徐桂莲嘴里说好,但她还是把男人的钱舍不得花一分,不忍心花一分,更不愿花在雇人上。她知道,丈夫的钱是用命换来的,钱上沾着男人的血汗,带着男人的体温,她要将男人挣的钱花在最要紧的事上,花在最亲的人身上。她心想,自己只要不害病不生疮,能动弹,为啥要雇人?另外,她觉得庄稼地里的活可以推,只要天不下雨耽搁,一天干不完两天干,今天干不完明天还可以干,不急,急的时候她少歇会儿加个班就干完了,没有必要花钱雇人。但这次不行了,授粉时效性很强,花张开“嘴”你不授粉,它就自己败了;错过一时,会耽搁一年收入。

这天,徐桂莲听同病房的胖女人说猕猴桃花开了,便给同学魏巧巧打电话,让魏巧巧去劳务市场给她叫两个人授粉。魏巧巧家住工业园区旁边的吴家村,家中也种有猕猴桃。魏巧巧很快回了电话,称劳务市场一个人都没了。她听说,这几天家家都发急了,授粉的人不好找。徐桂莲说:你明天早些去给我雇人,最好找三个人,一天把粉就授完了。魏巧巧说:听说工价都涨到八十元了,人还缺哩。徐桂莲自言自语道,这工价也太高了。手里不自觉地挂了手机。她忽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夜里,睡在病房里的徐桂莲辗转反侧,咋也睡不着,她悄悄走出病房,坐在医院花园里的水泥台阶上。园子里花香四溢,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望着夜空中密密匝匝的星星发起了愣。星星一闪一闪似乎在给她眨眼睛,“眼睛”越眨越大,把她都“吃”掉了。她觉得那“眼睛”像是儿子的,又像是丈夫的,最后又变成婆婆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看她把家里的事怎么办。徐桂莲蓦然心里一亮,决定为不误农时,她可以利用婆婆打吊瓶的时间回家授粉。想到这儿,她有些激动,有些欣喜,恨不得连夜就回家去。她曾头戴矿灯夜晚在果园里翻地、拔草,让村里的人感到震惊。村里人常常不明白她是在什么时候把地里的活干完的。但授粉不能和翻地比,也不能和拔草比,翻地是粗活,铁锨扎深扎浅无所谓,拔草拔多拔少不影响什么;授粉是细活,是数儿活,哪朵花“亲”不到都不行。更让人着急的是,花在夜里不开,它像人一样,是在凌晨睁眼张嘴的。凌晨光线不好,树叶遮盖,花在晨气中朦胧不清,会有漏网的。漏掉一朵花就等于漏了一枚果子,猕猴桃可就要减产了。所以早晚加班都不行,只能在白天挤时间授粉。

这天晌午,护士给婆婆挂上吊瓶,徐桂莲给胖女人说了自己的想法,并嘱咐:你眼瞅着瓶里的药快完了,就快喊护士;麻烦你再给我婆婆把午饭买上。胖女人说:我知道了,你放心!

徐桂莲骑着电动车先回了家,拿了纸杯、毛笔等授粉要用的东西,又骑车去果园里授粉。猕猴桃花似乎是在一夜间开放的,个个大张着“嘴”,好像在等她喂吃的。果园里很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很快就给一棵树的花授完了粉。

徐桂莲在果园里授粉,仿佛看见对面的树枝间也有一双手在上下动着,那手上青色的血管高凸,动作熟练,一看就是男人的。

她问:你啥时回来的?

男人答:夜黑。

她问:你咋不打声招呼?

男人说:你在医院陪妈,我想着你累了,没打搅你。

她说:你还知道心疼人。

男人说:我不心疼你心疼谁。

徐桂莲忽然感到脸红心跳,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和男人在月光下谈恋爱的那一夜。此时,手机唱起了《月亮之上》,她才明白眼前是个幻影。电话是旺才老婆王福梅打来的。王福梅扯开大嗓门问:咋还不见你授粉?再不授粉花可就开败了。徐桂莲说:我在医院又要管我妈又要授粉,两只手忙不过来啊,想雇人又找不下。福梅说:我两口正好闲着,先帮你授吧。福梅家有八亩猴猕桃,是“海沃德”,“海沃德”授粉可推迟几天。徐桂莲说:我瞅空从医院跑回来了,刚回家进了地,急死人了。福梅说:好,那我们就来了。徐桂莲心里一阵欢喜,手又快了起来。一会儿,福梅两口子就带着授粉的工具来帮徐桂莲了。

当天后晌,徐桂莲人回到了医院,但却操心着授粉的事,她给王福梅打电话,问:授粉授得怎么样了?王福梅接上电话,徐桂莲从话筒里就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王福梅说:花开得多,我们几个人正加紧授,想赶天黑把这块地授完哩。徐桂莲家共有两块地,山羊沟那儿的一块是二亩八分,大口井这儿的是二亩二分,先授的就是大口井旁边的地。

徐桂莲问谁在笑,王福梅说是艾子,知道你婆婆住院了,你忙不过来,艾子、改香、菊娃几个都来给你家帮忙了。艾子大声喊:你家的花开得繁,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徐桂莲的眼前就浮现出几位女邻居在一块授粉的愉快样子,她知道王福梅干起活来既利索又细心,相信她们一定能把粉授好。徐桂莲激动地说:多亏你们了!心里感到暖烘烘的。她准备给王福梅她们每天开一百元的工钱,比市场上多二十元。现在没有白帮的忙,因为家家都有果园,果园里活又都紧,费力气不说,是没工夫。工夫也值钱。躺在病床上的婆婆听徐桂莲接电话,自怨地说:都怪我不争气,在这时节害病,看粉授不好,树上结不下果子咋办?徐桂莲说:这些事不用你管,你安心养病吧。

第二天,婆婆挂上吊瓶,徐桂莲又给胖女人嘱咐了一番,出了医院到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五百元钱,到街上买了两个大西瓜。刚上市的西瓜一公斤卖到五元钱,她平时舍不得吃,今天还是大方地花五十多元一次买了两个,骑着车子就往回赶。来到山羊沟那块地地头,她抱着西瓜向果园里喊:福梅,快让大家出来吃西瓜。福梅答应:好、好,就来了!可就是不见出来。

热情的阳光在果树的枝叶上跳跃。徐桂莲撵进地里,看见授过粉的花儿像新娘子似的鲜活。福梅和艾子正给中间一行的一棵树授粉,改香和菊娃给旁边的另一棵树授粉,中间隔着三棵树。她们个个眼随手看,树梢上的花儿够不着,就踮起脚尖,手跟眼走,瞅准花朵,逐一对上号,动作又快又轻又巧,像是在跳编排好的舞蹈。王福梅对艾子说:蘸一次花粉可满足五六朵花,把粉一定要涂抹在花的柱头上。戴着面罩的艾子笑着说:知道、知道。又说:这树也怪,还分个公母,和人一样。艾子是个爱美的女人,每次下地干活,都要戴上面罩,那面罩是棉布做的,能遮住脸也能遮住脖子,不至于让紫外线刺痛她的脸。她还戴护袖,不让阳光晒黑她白皙的胳膊。开始村里的人都说风凉话,说这个小媳妇穷讲究,在地里干活哪有怕见阳光的道理。后来大家发现,同样在阳光下干活,风吹日晒,艾子的脸蛋子依然鲜嫩,像刚摘的黄瓜一样能掐出水来。许多女人都学起艾子的样儿,戴起了面罩和护袖在地里干活了。改香说:人分性别,树也分男女,没有小建,你咋能生下娃娃。菊娃说:是啊,小建不给你授粉,你的花再开,也不顶啥。她们嘻嘻笑起来,笑得有些暧昧。在树荫下,几个女人毫不顾忌地在说着属于她们的私房话。

见徐桂莲来了,王福梅说:我们两头夹击,把这几棵树一授就完了。徐桂莲伸出手要接纸杯,说:让我来。王福梅说:你换艾子吧,艾子不习惯干这活,脖子可能都僵硬了。艾子是陕南人,和王小建一同在东莞打工相识相爱的。去年春节回家结婚,不久就生了孩子,因孩子小才没有再和王小建去打工,夫妻天各一方,过起了牛郎织女的日子。艾子还没回应,改香却笑着接上了话茬:谁说艾子不习惯,艾子最喜欢授粉,她说授粉就像男女做爱一样,是高兴的事。艾子反驳道:是啊,男女不做爱生不了娃娃,花不授粉坐不了果,你也想让你老公给你授粉呢。菊娃打趣道:男人都外出打工了,看谁给你们授粉。看着姐妹们高兴的样子,徐桂莲心里轻松了许多,也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果园里传来一阵笑声。

和徐桂莲家连畔种地的胡更生也在树下授粉,他听到女人们的笑声,尽管不知道她们因什么笑起来,但还是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嘿嘿嘿笑起来。

大家集中火力,给徐桂莲家的猕猴桃授完了粉,然后到地头吃了西瓜,各自抹了把嘴就要回家去。徐桂莲忙从衣兜掏出钱,给王福梅她们每人递上去一百元。王福梅死活不接,用手挡着,说邻里邻居的,帮这点忙算个啥。徐桂莲说:那咋行,旺才送我妈上医院都没给钱哩。她把钱再给王福梅手里塞,王福梅挥着手,咯咯笑着跑远了。王福梅一跑,艾子、改香和菊娃也跑了,个个把揉皱的百元大钞撂在了徐桂莲面前,说快照顾你婆婆去。

徐桂莲望着姐妹们疲惫的身影,喉咙里忽然冒出一股咸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