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格桑花:朱百强新农村故事系列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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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盖房

郭致远想在眉坞县老家盖一套房,盖房不是他和妻子孩子住,要让年迈的父母住。

郭家住在黑凹村村西的街上,原来一家七口人挤在老宅院的三间瓦房里,后来,致远兄妹五个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有了各自的家庭,就都离开了老宅院。老宅院就只有年迈的父母留守了。

郭致远父母住的房子是人民公社化时期盖的。那时候,生产队没有解散,家家都靠挣工分过活,缺吃少穿为普遍现象;但谁家如果盖房,就是天大的事,除过邻居放弃挣工分来帮忙,亲友更是全力以赴,不计任何回报。郭致远记得,当年他姑家盖房,他爸没少帮着干活。他家盖房,他姑夫、他舅天天来帮忙,从挖地基起,泥里水里就干了一个多月。架梁立木那天,谁也没给谁打招呼,几乎村里的壮劳力都涌进了院子,和泥的,拌灰的,垒墙的,抬檩的,扛椽的,没等到晌午端,在叭叭叭的鞭炮声中,立木就完成了。虽然帮忙的和匠人均吃的是芽芽麦磨的面,抽的是两毛九分钱一盒的“大雁塔”烟,但在邻居的你帮我助下,三间土木结构的新瓦房终于还是盖起来了。那天晌午,郭致远他爸郭志义一屁股坐在院子椿树下的石头上,吧嗒吧嗒连抽了十二锅旱烟,将烟锅在鞋帮上磕了磕,似乎要磕掉几个月忙碌留下的劳累,末了,他黑瘦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欣喜,站在高大敞亮的新房前感叹:住新房了,我家住新房了!是啊,在关中农民的心目中,盖房、给儿子结婚和安埋老人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事,在艰难的日子里,雄心勃勃的郭志义完成了头一桩大事,他怎么能不激动万分呢。半年里,郭家都充满了喜气。

这是几十年前的事。可如今,郭家的大瓦房陈旧了、落后了。在解决了吃穿之后,农民有了钱,家家都把钱花在了建设上,不是拆了旧房盖新房,就是拆了平房盖楼房,房子的内部设计也一改原先的“一明两暗”格局,变成像城里人住的单元房,卧室和客厅分开,增设了卫生间,将吃、住、洗澡集中在了一个屋檐下。还将院子用水泥硬化,栽植了花草,围墙一律用砖砌成,门楼上贴了瓷砖,安上红色的大铁门。邻居一座一座新房矗立起来,包围、挤压,郭家的瓦房就显得更陈旧、破烂。特别是他家的院门,虽然门扇是木质的,当年是村里最高大、最威武的,而现在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吱吱咯咯在摇晃了。

听儿子说要盖新房,郭致远他妈直摇头。有一天,当儿子从周原市回家,再一次坐在她的身边提起盖房的事后,她劝道:盖啥哩,甭盖了,我和你爸都八十多了,能活几天?我们在这老屋里凑合几年就算了,盖房要脱一层皮哩。老人说得对,因为在上一辈人的记忆里,要盖一次房,提早几年就要勒紧裤带攒粮、攒钱、备木料,动工后还要打墙、打土坯;主人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一代又一代的农民虽然将盖房当作人生的一件大事来办,但它也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啊!

郭致远笑着对他妈说:正因为你们年纪大了,才要住新房子,享几天福。妈,您别管,盖房是我们的事,盖好您住就是了。现在盖房主要是攒足钱,不像原来了。他妈听着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问:那啥时盖呀?郭致远说,咱明年开春就盖,盖得宽宽敞敞,要让您和我爸住得舒坦、开心。他妈瘦削的脸上绽出了笑容说:好!妈住了新房,争取给咱多活几年。郭致远知道,其实老人早就希望住新房了,只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说罢了。郭致远记得有多少次,他回到家中适逢有鞭炮叭叭叭响起来,他妈都要问:这是弄啥放炮哩?他爸常常就会不耐烦地答:是盖新房哩,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咋老记不下。新房好呀,他妈感叹道。就要长长地叹息一声,就要到盖新房的邻居家参观参观。有一次,郭致远回到家,院门上着锁,他撵到刚刚盖过新房的邻居二旦家,只见母亲拄着拐杖站在二旦家水泥打的院子里,在夕阳的余晖中,手搭凉棚,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正瞅着面前新盖的贴着白瓷片的二层楼房。随后又踮着小脚,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用树皮一样的手,一遍一遍揣摸那光洁漂亮的塑钢门窗,并瞅着安窗师傅将一个窗扇推来推去,苍老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惊奇。郭致远没有惊动老母亲;但是,当老母亲这一系列的表情和动作映入他的眼帘后,热泪涌出他的眼眶。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愧疚感:父母亲老了,要赶快让他们住上新房。

郭致远要给老家盖新房,妻子王玉梅起初坚决不同意,她说:他婆他爷三个儿哩,难道只有你一个,凭啥非要让咱盖房?郭致远说:你没看老人家住的是危房,咱要给老人改善改善居住环境啊!王玉梅说:老大老三家日子不差,住的都是楼房小院,他们为啥不把老人接过去住几年,要让老人住在烂房里受罪哩?郭致远知道妻子是刀子嘴豆腐心,常在家庭事务上发牢骚,但她心地善良,往往还是妥协于他。他就进一步给妻子做思想工作说:孝敬老人是个人的事,咱不能和别人争多论少。加之我是在外工作的干部啊,咋能和他们一个认识水平,你说是不是?玉梅看着丈夫一脸的真诚,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心太软,可你只怕别人笑话、爱面子,别人咋要里子哩。末了还是勉强答应了丈夫的想法,说:我依了你吧,权当再心疼你一次。郭致远夸奖说:真是个好老婆,会体贴人。他一时激动,竟上前在妻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这才忽然发现,妻子昔日光洁的脸颊已变得粗糙,头发里多了缕缕白丝。

盖房的事总算定了下来,可怎么盖?由谁盖?又成了一个问题。这些年,随着大批的农村青年外出务工,只有中老年人和妇女留守在家,乡间劳力严重缺乏,现在村里谁家死了人,连抬“八抬”的人都凑不齐了。如今盖房指靠不上邻居帮忙了,都是包工队在干,包也分全包和半包,全包就是包工包料,花钱自然多一些,半包就是只包工,不包料,能省些钱。采取哪种包法,当然都是根据自家的经济状况而定。郭致远两口子商定,采取半包的方式盖房。但半包自己就要挖好房基,购回所需材料,也得几个人来帮忙,给帮忙的人得管饭、供茶水,每人每天还要发一盒烟。就这,邻居还得换工,才有人肯来帮忙哩。玉梅愁的是,家里只有年过八旬的父母,她又在镇上开店,虽然受些麻烦来回跑能解决帮忙人的吃饭问题,可人力的问题咋办?在外工作的人,大都没换下工。

郭致远说,包出去盖房用不了几个人,我就不相信我的威信能差到没人帮忙的地步。至于包工的人,郭致远说,我看就三娃和宝利找几个干吧,反正找谁都花钱,肥水不流外人田。

三娃是郭致远的妹夫,宝利是郭致远的表弟,两人都是瓦工,凭着好手艺走南闯北十多年了。应该说,盖民房对于他俩来说是小菜一碟。

过年期间,郭致远就将准备盖房的想法给三娃和宝利说了,三娃只是笑了笑,宝利打趣道:你早该让我舅我妗子住新房了。郭致远给岳母家拜年,喝酒时,对娃他大舅立民说:哥准备给家里盖房呀,到时候你开你的车给咱运料。立民是去年刚买的“时风牌”三轮汽车,拉沙石最多可拉五吨。立民仰脖将一杯酒干了,说:你盖那么多房吃房呀?我家房漏得像筛子,连翻修的钱都没有哩。你干脆献个爱心,把盖房钱借给我用算了。郭致远难堪地端起又一杯酒说:老人没地方住呀。就把话岔开了。郭致远的岳父打圆场说:你姐夫是尽孝哩。他在市里上班,来回奔波,每个星期要跑一百多里,你们不知道他多辛苦,你只知道钱钱钱。

当晚,按照王玉梅的提议,郭致远骑摩托车带着妻子又回到黑凹村,请大哥和三弟喝酒,商量盖房的事。

郭家兄弟三个,老大郭致理在家务农,老二郭致远在周原市教书,老三郭致安在外打工,平常各忙各的,难得有掏心交流的机会,更别说开怀畅饮了。坐在共同住过的老土屋里,用着陈旧的家具,头顶虽然灯光灰暗,但过年的喜气依然浓烈,兄弟三人先碰了三杯,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郭志义腰更弯了,靠着土墙看着儿子们商量盖房的大事。本来他应该和儿子们坐在一块,可他说,我不喝酒,菜也咬不动了。老婆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身后墙上贴着大红“福”字,她笑眯眯看着坐在一起的三个儿子,说:少喝酒,多吃菜,多吃菜!郭致远仿佛没听见母亲的话,他仍在给大哥和三弟续酒,几杯酒下肚,兄弟三个脸红身子热,话也越说越亲。兄弟之间昔日的矛盾、隔阂好像被酒精一扫而光。喝酒喝到高潮,郭致远就将盖房的计划说了,还解释:这几年在外面忙,没顾上家,让父母一直在老房子里住着,我心里很不安;老房子当初分家分给了我,我现在有责任为老人盖座新房子。郭致理只是用筷子夹着咬一口满嘴流油的大肉片子,没有接话。郭致安自给自倒了一盅酒,喝干了,说:二哥给父母盖新房是好事,我双手赞成!可盖三间平房,按现在的造价,也得十多万元,这笔钱咋弄?不等郭致远回答,郭致理咂了咂嘴接茬:我想钱不成问题。你二哥胆子小,拉账盖房他不会干。郭致安“噢噢”两声说:我两个娃上学,花钱就像鸡沟子掏蛋,咋也接不上。没办法,过不了几天,我两口又得到东莞打工去,这是回家时给人家答应的,就帮不上家里的忙了。又说:我正月十六走,在这之前还能干些活儿。

王玉梅又将一个炒豆腐端上来,忙给大哥三弟续上酒,兄弟三个“咣”地碰杯又喝了。郭致远对郭致理说:大哥,老三指靠不上,这次盖房还要你给咱多辛苦哩。你盖过房,对工序熟悉,和邻居关系搞得好,多给咱操些心。郭致理将一片肥肉塞进嘴里咬,咬了半天,咽了说:咱包出去了,平日也用不了几个人,有我和咱爸揽后手(干家里的活儿),不怕!老大这么一说,等于来了个总结表态,郭志义脸色立马好了:没问题,有你大哥的这句话,盖房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多喝了几盅酒,当晚郭致远睡得特别踏实,半夜里,有人推醒了他。他睁眼看,台灯还柔柔地发着亮光,王玉梅正手撑着脑袋,侧身看着自己。郭致远问:你咋还不睡?答:睡不着。问:盖房的事安排妥当了,还有啥操心的?王玉梅说,几年了,兄弟三个都没围在一个桌子前吃过饭,没想到,今晚上一说要给老人盖房,老大老三态度转变那么大。末了感叹:总是咂一个奶头长大的,血脉连着哩,还是兄弟们好!郭致远将妻子搂在怀里说,是你的主意好!

给兄弟亲戚都打过了招呼,说干就干。正月初六,郭致远打电话叫来了妹夫、娃他舅,大哥和三弟也一起上手,先将老屋里的家具搬到暂时住的两间小平房里,清理了杂物,用两天时间,就拆掉了三间旧瓦房。正月初十,从齐家寨叫来了一台挖掘机,只用了三个小时就挖出了地基。

照规矩,地基挖好后,要再砌五十公分高的墙,打上地圈梁包工队才接手。打地圈梁主要是为防地震,但打地圈梁至少得五吨水泥,还有钢筋、沙子和石子,这些都不怕,怕的是用人多。搅拌机一转开,就立即得将混凝土用完,不敢耽搁,延长了时间凝固就会出问题。王玉梅不主张打地圈梁,理由主要是费力费时,而花钱找民工别人笑话,靠邻居帮忙没人帮,那样人就丢大了。郭致远说:不怕,我去给咱叫人,咱给他们开工钱。王玉梅说:你几十年不在农村,不和乡邻打交道了,你能叫来几个人?你出钱他们还不一定来呢,另外,我也不愿意让你低声下气去求人。再说土墙还耐三十多年哩,咱盖的是平房,不打地圈梁它就能塌了?算了,不打省时省力。经过一番争论,最后郭致远还是听了妻子的话。

五十公分高的墙是三娃和宝利砌的,仅仅用了两天时间。第二天中午,摆了三个桌子在院子吃饭,郭致远端着酒和帮忙的人碰杯。到了三娃和宝利跟前,多碰了两杯说,自己人有手艺就是方便,接下来盖房就要靠你俩抡瓦刀呢。三娃笑笑说:给老人盖房哩,那没啥说的。宝利则说:咱干的是下苦活,就这,有些人请咱还不一定去挣他的钱。老表盖房,随叫随到。邻居长娃说:郭老师,因了这句话,你和你两个兄弟也得再来一杯。好好好,再来一杯。郭致远说。在大家的起哄声中,郭致远又给三娃宝利倒了酒,三人碰过一块干了。

晚上,累了一天的王玉梅腾地一下坐在床上对丈夫说:这下地基砌好了,你赶紧给咱买砖,砖还不够哩。要盖房,郭家其实只有一万块砖,远远不够。那是二十多年前,郭致远还在县上教书,有一天下午,他回家刚走到村口,碰到满脸灰尘的邻居长娃,长娃忙跑上前接过他递上去的纸烟问:兄弟,你要砖不,我这有一万块砖卖给你。又说他在三组的砖厂干活,砖卖不动了,砖厂发不出工资,老板就拿砖给他们抵工资。可他家现在不需要砖,急用钱,想找个人把砖卖出去,也找不下人。郭致远问:多钱?长娃说:我不加一分钱,厂里给我七百,给你也是七百。郭致远当即掏七百元递给长娃。长娃感激得流出眼泪说:兄弟,你给哥解了急了,砖卖了,娃就能上学了。在最困难的时候有人帮一把,人往往最容易将帮忙的人记在心里。当时买砖,郭致远两口子就动了盖房的念头,结果一拖就过了几十年。今天妻子又提到买砖,郭致远得意地说:砖你不用愁,我已给张龙说了,拉他的砖。

张龙先前当过包工头,如今在李家崖办砖厂。那是去年冬季的一天中午,郭致远在齐家寨街头转悠,一辆桑塔纳轿车忽然停在他身旁,他扭头看,车窗的玻璃摇了下去,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这不是老同学张龙吗?张龙穿西服扎领带,大背头梳得溜光,大冬天还戴着墨镜,笑嘻嘻望着他。张龙递出一支“中华”牌香烟,两人就热乎乎聊起来,张龙得知郭致远想给老家盖房,就说:砖我给你包了,加运费一千砖二百元。郭致远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激动得手都在打战,忙说:好、好,谢谢老同学!王玉梅听了丈夫碰见张龙的事,说:既然人家给咱应承了,你就该给人家留几个订钱,要不,现在盖房的人多,二百元就买不下砖。郭致远自信地说:我当时让过人家,人家说,钱他不缺,咱啥时动工,打个电话就行了。张龙是个仗义的人,老同学绝对说话算数。王玉梅说:现在砖价都涨到三百多元了,张龙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同学哩。郭致远说:可现在还得等,砖厂没开工哩。王玉梅说:等就等,事都安顿下了,不急。

第二天,郭致远坐班车到周原市上班。这期间,他不时地给父亲打电话,让将砌好的墙养护好。每次郭志义接电话,都会用苍老的声音答:好着哩,你不用操心!

一晃半个月过去,看着城市公园里花红草绿,塔吊在一个个高楼上动起来,郭致远就想起自己要盖的房。在王玉梅的催促下,他给张龙打了几次电话,张龙先是说快动弹开了,动弹开了,后称砖是烧开了,正在给急用的客户送。张龙对郭致远说:你怕啥,答应你的砖少不了一块。郭致远又给三娃和宝利各打了电话,再次叮嘱盖房的事,他说:兄弟,你放心,工钱不会少你一分。主要是让你俩给咱干,你能给咱操上心。三娃嘴里哼哼哈哈。宝利说:哥,你赶紧拉砖么,没砖拿啥垒墙?

又过了一个星期,郭致远等不及了,当天一下班,便急匆匆坐车赶回齐家寨。他刚一进门,玉梅就埋怨,你咋不急哩,没看都到阴历二月了,砖咋还拉不下。郭致远说了问张龙的情况,玉梅说:我让你给人家先给些订钱,你不给,能拉上砖才怪哩。郭致远说:老同学能哄了我?人家给咱优惠价,迟一点也无所谓。玉梅说:是无所谓,可你到时候让谁盖房,等你把砖拉回来,村里连鬼大个人都找不见了,你寻谁干活?郭致远说:我给三娃宝利他们说好的,他们能变了?玉梅说着气就上来了:你迟迟动不了工,人家在家干等?人家还等着挣钱呢。说着说着两人就吵了起来,玉梅又提起当初不让盖房,非要盖,现在砖买不到,干活的人定不下来,把人撂在半道上咋办呀!听了这话,郭致远就心烦气躁,他说:你别提起箩儿斗动弹,咱只说盖房的事。你盖你盖么,你有本事你盖。玉梅不满地说,屁股一拍出门而去。

郭致远骑摩托回到老家,走进院门,只见老父亲正站在老房子前,望着残垣断壁发呆。从母亲的口中他才得知,三弟两口子早已打工去了,三娃在县城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宝利来了两次,看动不了工急得直跺脚,也到西安干活去了。郭致远看着院子里堆满的旧砖瓦、旧木料,新砌的半截墙,心烦意乱,叹息了一声。次日一早,他便骑摩托驶向李家崖砖厂探究竟。到了砖厂,看见一辆汽车正停在轮窑前,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给车上装砖,有人从窑里向外拉砖块,新烧的砖在窑前码了几十垛。一个胖子站在汽车上喊,装快些,装快些,我今天还要再拉一回哩。拉砖的汽车一走,郭致远忙上前去,给一名出窑的男人递支烟问,最近砖紧张不?男人喘了口气,抹了把脸上汗说,你想买砖,没货。郭致远指着旁边的砖垛说,这不是有砖么。男人说,那是人家订下的,收过钱的货也供不上呢。

看来一两天是拉不上砖的,郭致远感到一丝失望,不知所措。回家吃午饭时,他忽然想到了本村的发小李文义,便到村子东边去找李文义讨主意。李文义刚从地里干活回家,满身的尘土,看到郭致远来了,热情地取烟、泡茶。两人坐在院子里说了几句家常话,郭致远就将他咋想给老人盖新房,张龙咋应承的砖,三娃宝利咋答应干活等来龙去脉学说了一遍。李文义细细听着,不停地点头,末了说:买砖的事另想办法,张龙靠不住。郭致远问:为啥?李文义说:市场上一千砖都卖到三百二了,二百元他能卖给你?加之你又没给人家定钱,能把人家固住?郭致远说:张龙是他高中的同学,不可能骗他。李文义说:不是骗不骗的事,关键是现在货紧,他就只能认钱不认人了。关于干活的事,李文义埋怨说:你咋能指靠亲戚,越是亲戚,将来话越不好说,算工钱时你给他算多了,你不悦意;算少了,他嫌吃亏。亲戚的面子抹不开,有气都窝在肚里,以后还不好相处。我家有活从来不叫亲戚帮忙。李文义的一番话让郭致远心里蓦然开了窍,但却加重了他的失望情绪。因为他脱离农村几十年,和乡邻生疏起来,不知道如何下手了,只好抱头叹息。看着郭致远一筹莫展的样子,李文义倒笑了起来:甭怕,怕啥哩,活人能叫尿憋死,咱另想办法。又说,咱村上现在瓦工也不少,大头、来娃都包工给人盖房哩,你抽空可以问问他们有没有时间盖你的房。

从李文义家出来,春天的阳光正好,但郭致远却感觉不到温暖。他回家给妈打了一声招呼,就骑摩托去了齐家寨,后到周原上班。当天夜里,妻子就打来电话说,张龙赌博借高利贷太多了,债主逼上门,小车让人开走了,砖窑让人占了,张龙也跑得没影了。郭致远这才意识到,张龙外表风光,原来也是外强中干。也庆幸张龙没有接自己的定钱,接了,就是肉包子打狗回不来了。但庆幸之余,他仍然发愁自己盖房的砖咋办。

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郭致远刚回到县上,手机就响了。原来电话是王宏利打的,他说刚看见老师在平阳街医院门前走过,让老师到平阳大酒店芙蓉包间喝酒。王宏利是郭致远的学生,上中学时几乎天天逃学钻网吧,郭致远没少批评他,也没少拧他的耳朵。王宏利在保证书里还写下“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狠话约束自己,但再批评、拧耳朵、写保证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干脆就没参加中考,被一家职业中学接走了。后来,王宏利毕业被推荐到珠海一家企业打工,钱没挣下多少,倒领回了一个大肚子姑娘。家人一看事情不好,可也算拣了个便宜媳妇,当即就给他结了婚。不久,他就当了爸爸。娃天天哭着要奶吃,父母供不上奶粉钱,媳妇就指着他的脸骂:你是不是娃他爸?你羞你先人哩!媳妇的骂声骂得贪睡的王宏利睡不住了,衣服往肩膀头上一搭,他就和村里一帮中年人去建筑工地上搬砖头、供灰,别人每月干三十天,他算加班干三十五天。白净的脸越晒越黑。后来,他还学着提瓦刀、铺模板、绑钢筋,学干起工资高的技术活儿。再后来,又包一些浇筑地基的苦累活儿,当起小老板。郭致远不知道王宏利又要找他办啥事,有些犹豫,但一想回家又要和妻子说盖房的事,心烦,就先去和王宏利见面。

到了酒店,王宏利热情地将他领进包间,只见椅子上已坐了三个男人,王宏利介绍这是张老板、李老板,那是王股长。三人听说来人是王宏利的老师,毕恭毕敬,笑容可掬。待郭致远坐定,王宏利忙上前殷勤地递上烟,随即就打着了火,又给几位来客说:几年前,我娃到周原市上重点高中,就是郭老师办的,郭老师是周原市的名师,教育界认识不少人呢。说着大家就碰杯喝酒,聊了起来。王宏利就问郭致远为啥每星期都回眉坞,不嫌辛苦。郭致远苦笑一声,说了父母年迈,家中盖房买不到砖、找不下工队的事。王宏利说:这可巧了,张老板你干大工程,给老师想想办法。没料这样一说,旁边的张老板端一杯酒站了起来。刚才郭致远没细瞅,这才发现张老板也就三十多岁,个子有一米八以上,虎头虎脑,膀大肚圆,留着青皮头,一笑两眼就挤在一起,看起来挺善良。他对郭致远说:你是宏利的老师也就是我们的老师,虽然我现在赚了不少钱,但我最崇敬的是老师。郭老师,来,咱喝了这杯酒,你的砖我给你包了。你盖房四万砖就够了,一千砖加运费,给你算二百四十元,行不?明天就安排人给你送。郭致远没想到今天的酒喝来了好运,也端酒起身说:好,谢谢你,这杯酒我喝了。王宏利这才说:张老板在县城东的工业园内包了不少项目的土建工程,在李家堡砖厂订了三百万块砖,随用砖厂就要送到。郭致远说:那这价格是否太低了,张老板要贴本。王宏利说:这些事不用你管,他明天把砖送到,你付款就行了。

难办的事立马解决,心里高兴,郭致远就多喝了几盅,王宏利开着自家的小车将他送到齐家寨。他本来想当即将这一好消息告诉玉梅,但又把话咽到肚子里,竟乘着酒兴,高兴地唱了几句秦腔。

睡梦中的郭致远被手机铃声吵醒,他一看是家中的电话,忙问:啥事?他爸大声说:两个三轮汽车把砖送来了,咋办?郭致远喜形于色,看着妻子在旁边站着,故意高声回答:好,我知道了。装卸咱不用管,你去小卖铺买两捆啤酒让下苦的人喝,我一会儿就回来了。玉梅忙问:咋没听你说,砖就送上门了,谁家的?郭致远走出门撂了一句“拾下的”,就骑摩托箭一样射向黑凹村。玉梅说:看你的能耐!

郭致远走进老家的院门,只见砖码了半个院子,四个小伙子正从两辆三轮汽车上吭哧吭哧往下卸砖,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郭致远忙上前掏出烟说:歇歇,插上“氧气”再干,不急。三个人接住了他的烟,另外一个斜眼干瘦的小伙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汗:张老板逼着让一天把砖送完,说你急用哩,哪有空儿歇。这句话倒提醒了郭致远,是啊,这下砖的问题解决了,找谁干活呢?他走出院门左右张望,太阳当空照,水泥铺就的村街上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两只黑色的流浪狗互相追随、调情,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街的尽头,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碌碡上发呆。郭致远折回家中,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分别给三娃和宝利拨打了电话,想告诉他们砖拉下了。三娃手机里的歌儿唱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接。宝利也没接电话。过了几分钟,宝利回电话了,听了郭致远的话说:哥,我恨不得现在就回去给你盖房哩,可在这儿干了四十二天活,不是整月人家不结工资,你说咋办?郭致远“啪”的合了手机,一句话也不说了。

郭志义看儿子皱起眉头,安慰说:他俩靠不住算了,提瓦刀的人多着呢。咱村今年就三家盖房,你去找找大头或者来娃,看他们有没有时间。也只能这样了,郭致远叹了口气,走出家门,迎面就碰到了长娃冲他笑。长娃两年前患脑梗留下后遗症,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右腿就拖在地上。长娃问郭致远盖房的事咋样了。郭致远说:万事俱备,只差动工了,就是愁得找不下包活的。长娃说:别人家盖房,都是半年前订包工队哩,你不早打算,咋能等火烧眉毛了着急。郭致远问起大头和来娃,长娃说:大头给三组老王家盖房,来娃给村北的黑狗家盖房。大头手下有十多个人,分两摊干;来娃加上媳妇只有七八个人,人还天天到不齐,过年到现在,一家的房还没盖起哩。郭致远试探着问,来娃咋不多叫些人?叫谁呀?抡瓦刀好的都到城里挣大钱去了,年轻人不抡瓦刀了,干小工嫌脏嫌累,村里剩下的中老年人、妇女还要干地里的活,缺劳力呀!郭致远听长娃说着,就往村北走去先找来娃。

黑狗家盖五间两层楼,三个瓦工站在二层的脚手架上砌墙,供下手的只有两个小工。一个小工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师傅的喊声中在脚手架上穿梭,供砖供灰;一个是瘦小的来娃媳妇,她正撅起屁股,给搅拌机斗子里吃力地倒水泥。来娃在墙上大声叫骂:你俩死货,放快些!看见郭致远,忙打招呼。郭致远走进黑狗家院子,让来娃下来说个事。来娃用瓦刀在砖上“咣咣咣”敲了敲:说吧。郭致远就把想请他盖房的事说了。来娃说:不行!关键是没人。我给黑狗家把主体盖起来,麦就该收了。郭致远这才想起,过了年就说盖房,三耽搁两耽搁,两个多月过去,今天都五月十号了,六月初麦子就成熟了。到了龙口夺食的时节,你一天出多少钱,庄稼人也不会干泥水活儿。午饭时分,焦急的郭致远又去找大头,大头媳妇秀琴说,大头他们晌午在三组吃饭,晚上才能回家。

整个下午,郭致远焦灼不安,待天刚黑,就又走进大头家的门,秀琴说,人还没回来呢。他就坐在院子和秀琴拉家常。秀琴说,大头他们和三组王家说好的,包工每平方米是一百一十元,工钱分三次给完。谁料今年人手缺,盖房期间,工价又涨了,大工日工资涨到了一百五十元,大头欲每平方米涨到一百二十元,王家人不同意,两个瓦工就不干了,王家该首付的工资也不给付。双方发生了争执,大头这几天躁得像烟锅一样,见谁都骂。死货,饭做好了没,饿死了。正说着,一个粗嗓子吼起来,一辆摩托车就钻进院子,正是大头。大头墩墩个子,黑脸,肩宽腰粗,见人不是笑便是骂。当夜看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教师,忙下车就从口袋里掏烟递上去:郭哥,你咋来了,稀客呀!郭致远说:我没办法了,求你来了。就说了家中盖房的事。大头说:盖!郭致远无奈地说:现在这不是实在找不下人吗,哥找你帮忙来了。大头说:不好意思,本来老师盖房,我应该早些去帮忙,但给人家应承干活,走不了。让我想想再说。大头吸着从郭致远手中接过的烟,右手在大脑袋上挠,挠了半天说:郭哥,你不是急吗,那我先抽三个瓦工回来,咱明天就动工。郭致远问:王家的活耽搁不?大头说:不耽搁。郭致远问:工价咋算?咱丑话说在前头,免得闹得不愉快。大头说:你在给我大妈大伯盖房,尽孝哩,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每平方米还是一百一十元,工价一分钱不涨。

郭致远没想到大头这么痛快,他回到家,没顾上吃老母亲给他留的饭,只给父亲说了句“明天动工”,就骑摩托到了齐家寨。他将这一喜讯告诉了玉梅,让玉梅快去超市买两瓶酒、一条烟,再买些菜。随后给立民打电话,让他明天一早拉五吨水泥送到,再到河口沙场去拉一车沙子。并大声说,钱你先垫上。事安顿好,他给校长打了电话,请了一天假。

随着叭叭叭的鞭炮声响起,郭家院子动了工。按照乡俗,在整个盖房的过程中,主家要在动工、立木和完工当天分别给包工队管一顿饭,立木当天还要招待前来祝贺的亲友。当天,包括大头来了三个瓦工,三个小工,加之前来帮忙的郭致理、立民,郭致远的岳父岳母摆了两桌菜,郭致远特意和大头碰了三杯酒,他想说一句,大头,是你给了哥面子,但没有说出口,嘴里只是说:谢谢!大头第一次和自己的老师喝酒,激动得手都没地方放,用袖子抹抹嘴角的酒说:没有啥,咱就是干这活的。

吃过午饭,立民开着三轮汽车和郭致远到李家堡拉了一台搅拌机,又马不停蹄到齐家寨拉回租赁的钢管、模板等。卸了车,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揣了一盒烟,又忙不迭去找大哥郭致理。郭致理正在自家的苹果园疏果,他疏得很仔细、很认真。自从儿子两口子外出打工,四亩多果园里的活儿就被郭致理两口包揽了。郭致远将烟扔过去说:大哥,家里的事我都安置好了,我得上班去了。父亲年纪大,有病,他干不了啥活,你就多给咱操些心。郭致理说知道了。从大哥的果园回来,太阳快落山了,郭致远给正在做饭的玉梅打了声招呼,就心急火燎地骑上摩托车赶往县城,坐上去周原市的班车。

多少年没干过重活,两天的忙碌,累得郭致远浑身疼痛,像散了架一样。他一坐上车,就呼噜呼噜睡着了。忽然间,听到有人说,有贼,贼把我手机偷去了!郭致远睁眼看,只见车上挤满了人,一位穿蓝上衣的中年妇女正在说着被贼偷的经过,她要求司机将车开到前边的派出所去,沿途不要停车,但许多乘客不愿意。司机说:咋能因为你的一部手机耽搁了大家。郭致远看那名妇女急得满头大汗,气得哇哇大哭,他倒庆幸自己将手机装进西服内侧的口袋安全,随后又睡了过去。到了周原市下车时,他不自觉地掏手机给玉梅拨电话,手伸进口袋,里面却是空的,再掏,口袋底是一个洞。他揭起衣服看,原来是贼用刀片在衣服里子割了口子偷走了手机,怪不得一路上手机没有响。

次日中午,趁着放学时间,郭致远去买了个新手机,卡刚插好,手机就响起来。玉梅问他,为啥把手机关了?郭致远搪塞说是手机没电了,问有啥急事。玉梅说:大头问墙内用多粗的钢筋?郭致远让她告诉大头,他平时用多粗钢筋就用多粗钢筋。下午,郭致远正给学生上第二节课,手机震动起来,他忙按了手机。下了课回过去,父亲说:大头称,还需要几苗五寸的钉子和线绳,砌墙得用。郭致远让父亲将这些事说给玉梅,让她去办。父亲说玉梅和立民到齐家寨拉钢筋去了。郭致远对父亲说,你不用管,我让玉梅捎上就行了。他忙给玉梅打电话说了。玉梅说,本来她让大哥和立民去买钢筋,但大哥说他忙着哩,走不开。郭致远正给玉梅说话,上课铃响了。放学后,郭致远又给家中打电话,询问了一些事情,这才放心地关了手机。

从此,每天晚上,玉梅都要给郭致远“汇报”工程的进度情况,郭致远遥控指挥给妻子做一番“指示”。一连几天,郭致远脑子一直膨胀着,发麻发木。有天晚上,玉梅发牢骚说:这几天,我又要采购材料又要帮大头他们干活,骑自行车跑得痔疮也犯了,胳膊也抬不起来了,也没见大哥过问过问。郭致远说:咱包工了,大哥可能考虑没啥干的。又安慰妻子:你咬牙坚持一下,我就回来了。

郭致远骑摩托进了院子,天已擦黑了。灯光下,新砌的砖墙呈现出房的轮廓,他看见两个人还弯着腰在“嚓啦嚓啦”擦砖缝,仔细瞅,一个是大头,另一个是大头媳妇秀琴。他对大头喊:歇歇,擦不擦无所谓,忙给大头递上一支烟。大头说:这要趁湿擦,干了就擦不下了,不好看。又说:墙已全部砌成,房上的钢架扎过,模板也支好了,明天就能浇筑了,要多找些帮忙的人。郭致远说好,我现在就联系。正说着,郭致理剔着牙进了院子说:我刚看电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哩。郭致远没好气地说,有雨谁也没办法。只能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于是便给齐家寨的吴大海打电话,让他明天将大型搅拌机开到黑凹村来,再联系一台铲车。吴大海说,明天他没时间,有人订过了。郭致远沮丧地要给李家堡的另一名搅拌机手打电话,大头说:郭哥,这事你不用操心,我早给你订了,是吴大海。郭致远千谢万谢,说大头操心了。

匆匆吃过晚饭,郭致远骑摩托带着玉梅回到齐家寨,两口子商定,明天一早,就买菜买烟买酒,准备待客。按照当地习俗,盖房立木架梁,亲友们均要送礼祝贺,主家就要招呼待客。现在盖房不用木头了,没有梁不立木,浇筑封顶就搞个仪式,也是图个大吉大利。郭致远打电话一一通知了亲戚,特意嘱咐三娃,让早点来帮忙,让立民和岳父岳母一块来,来的人越多越好。浇筑过,房的主体就算完成了。郭致远两口子高兴得睡不着,夜半时分,刚闭上眼睛,外面却“啪啪啪”下起了雨。玉梅忧愁地说,下雨活就干不成了。郭致远说,美美干了一星期,下雨工匠们倒正好可以歇一天。玉梅说,你这样想,但工匠们干的是包活,恨不得早一天干完,另外麦子也黄了,庄稼人就忙开了呢。

天蒙蒙亮,玉梅起床走出门,只见天空聚集着一疙瘩一疙瘩的乌云,铜钱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砸在地上,不知啥时候才能停。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赶紧到批发市场买了肉、菜,又去一家商店买了烟和酒,这才叫醒郭致远。郭致远听说还在下雨,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说:这天干不成活,叫人再睡一会儿。他刚倒在床上,手机响了,大头在电话里问,郭哥,这天咋办呀?郭致远问:你说呢?大头说,干不成,浇筑遇上小雨,水泥就漏成漏鱼了。歇着看吧。随后,三娃、立民、吴大海等都打来了电话,问:咋弄呀?郭致远一一回答:等着看!一连接了几个电话,搅得郭致远咋也睡不着了,他起床后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望望天空,烦躁不安。八点多钟,一块块乌云慢慢往东移去,天空亮堂了许多,雨有一滴没一滴下着,郭致远说:回家开工!他立即给吴大海等人打了电话,喊来一辆出租车,拉着肉菜等驶向黑凹村。

郭家院子里已忙碌开了,大头和几个工匠在房上正检查扎的钢筋,当天除过大头媳妇,还增加了大头他爸等五个小工。郭致理扛着铁锨早蹲在了大门口。立民的三轮汽车拉着他爸他妈刚到,吴大海的搅拌机和一台铲车就到了门口。也巧,此时一阵风吹过,雨停了,太阳就冒出了白花花。大头高兴地说:郭老师吉人自有天相,老天说晴就晴了哩。吴大海将搅拌机开到院子,长长的运输带就伸上了房顶,大家各就各位就要开工了。玉梅数来数去,刨过工匠,小工只有八个人,人手欠,就让郭致远快去叫街坊邻居。郭致远就给李文义打了电话。站在房顶的大头说,不用叫,快放鞭炮,炮一响,帮忙的人就来了。立民就赶紧将一塑料袋炮递给大头,先是“轰轰轰”的“冲天龙”声,接着“叭叭叭”的鞭炮声又响起来,清脆的爆竹声冲出郭家院子,响彻在黑凹村上空。

在炮声的震撼下,邻居纷纷打开了院门走出来,朝郭家张望,就有人说,是致远家盖房哩!王老二、李老三等几个老汉就扛着铁锨向郭家走去。李文义也跑着赶来了。郭致远见邻居来帮忙,喜出望外,忙上前给他们每人递上一支烟,又将一盒烟塞进对方的口袋里。他刚转过身,见长娃拖着病腿进了院子,又将手里留的一盒烟塞给长娃。有人看到打趣:病腿干不成活,混饭来了。长娃咧嘴笑,一笑口水就流:兄弟盖房,我搭把手,尽一点心意。来的大多是老汉,能切出菜的人没几个,郭致远急了,就又装着烟慌慌张张跑出去找人。

十多位村民正在村南的老槐树下谝闲传,其中一个白胡子老汉正和长脖子的李文革抬杠,老汉说:原来盖房愁的是没钱,现在盖房愁的是没人,不但没人帮忙还没人住啊。李文革说:没人住让鬼住么。老汉又说:几十年前人穷,但人心齐;现在人富了,人心倒瞎了,兄弟之间都死不往来。李文革说:现在谁管谁哩,都是母鸡下蛋各顾各!

郭致远从大槐树下经过,他感到这话似乎就是让他听的,他敷衍地和邻居们打了个招呼,邻居们脸上很漠然。他不知道找谁帮忙更合适,就径直跑向村东的顾来来家。

一个娃读书,妻子和一个娃在外打工,留下顾来来独自在家种地,按说顾家的日子应该过得去,但几年前顾来来遭遇一场车祸,肇事者是个开三轮车的,家中穷的除过贷款拿不出一分钱,顾来来的三万多元治疗费就白挨了。顾来来常接过郭致远递上来的烟说:哥,你家中迟早有啥活言传,兄弟腿虽然落下了毛病,可出力的活还能干。

当天,顾来来正吭哧吭哧抱着一袋化肥给架子车上放,听郭致远说了盖房的事,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大,愣了一会儿说:你先回,我给早玉米施了肥就来了。郭致远笑着说,今天浇筑哩,缺劳力,你能不能把手中的活儿放一放,先给哥帮个忙?顾来来说:地干了咋办?先施肥,再给你帮忙。便拉着车子走了。

这个死脑筋人,怎么给他说才能让他听明白呀。郭致远欲撵上去再给顾来来解释一番,看着顾来来撅着屁股狠劲拉着架子车的背影,失落地叹口气拧身往家走。他路过老李家麻将馆,听到有人正在嘻嘻哈哈稀里哗啦搓麻将,一个说:郭老二家今天浇筑哩,你们也不去帮忙?有人答:现在这社会,谁顾谁哩!郭致远脑袋里“轰”的一下,听见自家院子的鞭炮仍在叭叭叭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