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赔多少是个够
不好,黑凹村的李根发家盖房出事了!
那是几天前的上午,李根发东叫西喊招来了十几个亲戚和邻居准备打房基,在架临时线接电夯时,邻居王大贵爬上围墙拉电线,还没在两米多高的墙上站稳,就“嗵”地摔下来摔了个仰八叉,当时头上就冒出了血。院子摆得乱七八糟,活也干不成了,李根发赶紧叫出租车把王大贵送到医院。
本来,按妻子张小英的想法,现在可以先不盖新房,等两个娃大学毕业了再盖,她说:过几年咱头就轻了,不迟。可李根发犟得不行,他说:你没看村里家家都盖新房了,咱还住在这土墙房里,下雨天漏得像筛子一样,凑合不成了。盖!于是,奔着盖新房的宏伟目标,两口子开始没黑没明地干着攒钱。白天,李根发骑摩托车到二十里外县城的建筑工地当小工、卸水泥,张小英去齐家寨一家小工厂帮灶;晚上,两口子回家又打着电筒锄玉米、浇地,务弄八亩地的庄稼,挣死挣活四年过去,除过供娃上学,硬是从牙缝里挤了十万元。冬季的一天晚上,两口子坐在热腾腾的土炕上,看着一分一分打拼来的十万元存单商量盖新房的事,李根发不大的眼睛里放射出少有的光泽,他激动地说:咱开春就盖吧,这些钱差不多就够了。张小英说:二旦家盖的一层半房就花了十五万哩,这些钱可能不够。李根发似乎胸有成竹:到时候拆了旧房,木料和瓦还能用,不够,再向亲戚借些钱,基本上把这工程就拿下来了。正月初六年气还未退,李根发就叫来帮忙的人,拆了老旧的土坯房,全家人住进临时搭的帐篷里。很快,又叫来一台挖掘机挖好了地基。但是,谁也没想到,全家人满怀信心要实现盖新房这一美好的梦想时,偏偏打地基发生了事故。
李根发家住在村子西街,王大贵家住在村子东头,平时两家来往并不多,只是见面打个招呼。但两家的地却连着,李根发家要浇地,水就要从大贵家地头过。有一次,李根发家浇地,水跑到大贵家果园,一急之下,李根发就提着铁锨赶上去铲土堵水,大贵的媳妇余慧看见不愿意了,说:咋能随便在她家地里铲土?她家的地施肥多,肥得流油。实质是嫌她家的两棵苹果树喝上水了,第三棵没喝上,就和李根发吵起来,吵得脸红脖子粗。从此后,两家人心生芥蒂,好长时间不搭话了,见面都别别扭扭。那天,王大贵要到果园去剪树,走到村头的大槐树下,听说李根发家盖房找人帮忙,就往李家跑。因为王大贵实诚,是个热心人,一般谁家过红白喜事,他都要撂下手中的活儿去帮忙。大贵有句口头禅:日头从家家门前过哩,谁也有难怅的时候。村里有人说,现在帮忙的人难寻得很,你还跑恁快。王大贵说,邻里邻居的,咱去帮一把,结果进李家院子就上墙,上墙就摔了下来。
人高马大的王大贵从墙上摔下来昏迷不醒,把李根发两口子吓得浑身打战,让出租车直接把大贵就送到了县医院。好在经检查,大贵是血压升高了,头上只碰破了点皮,李根发两口子这才松了口气。医务人员给大贵紧急包扎了伤口并挂上了吊瓶。小英满面愁容问,该不要紧吧。李根发虽然心里也有些担忧,但他安慰妻子:不要紧,没多大的事!便给他哥李根劳打了电话,让李根劳将大贵摔伤住院的事赶紧告诉大贵媳妇余慧,给她说大贵不要紧,让她放心。余慧很快赶到了医院,她跌跌撞撞进了丈夫的病房,看男人的脸发紫,嘴唇干涩,纱布从脖子缠到头上,像是从战场上刚下来的伤兵,正在打点滴,先是抹眼泪,后“哇”地就哭出了声,扑向丈夫。张小英忙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说:妹子,你甭害怕,他没多大的伤。余慧推开张小英,翻着白眼仁,手指朝前一戳说:你说伤不重,我不信!我要去问医生,医生说啥就是啥。看到余慧火气冲天,站在病床前的李根发颇为尴尬,他忙给妻子使眼色,意思是不要挡,让余慧去找医生。余慧噔噔噔跑到医生办公室,听主治医生说了丈夫的病情,知道大贵是因为不慎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只是一些外伤,这才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回到了病房。于是,李根发两口子和大贵的媳妇余慧,三个人就坐在大贵的病床前守着受伤的大贵。一会儿,李根发的手机响了,是他哥李根劳,说地基打好了,匠人问:啥时候动工呀?李根发望着余慧冷冰的脸烦躁地说:你给匠人说,等我的电话。
下午,大贵挂了四瓶点滴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第一句话是:我想喝水。李根发忙倒了杯水双手递了上去,大贵坐起来,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问:我咋躺在病床上了?李根发学说了发生事故的经过,感叹道:叫你把我的魂都吓丢了。张小英两手摸着自己的衣角,赔着笑脸语无伦次地说:没啥事就好,我去街上给你买点吃的。就出了病房的门。余慧一只手将被子给丈夫往上拽了拽,一个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怪嗔说:叫你剪果树哩,你跑去给人义务帮忙,栽死活该!
一会儿,张小英用塑料袋提着米皮回来了,对大贵说:兄弟,米皮软活,你先吃点垫个肚子,也好消化。余慧将塑料袋放到碗里,坐在床上就给丈夫喂,大贵很快就将一份米皮吃完了。眼瞅着大贵黧黑僵硬的脸变得活泛起来,李根发长长地吁了口气。病房里的空气也活跃了起来。大贵说:根发哥,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李根发说:咋能说这话,你给我帮忙哩,我就应该管你治病。末了,两家商定,先由余慧陪护男人,李根发两口子回黑凹村继续盖房。临走时,李根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给余慧说:住院费我缴了一千元,你用这钱给大贵买些营养品。
就这样,李根发两口子每天安排了家中的活儿,就到医院看望摔伤的王大贵,去了不空手,不是提着牛奶、核桃露,就是水果。可一个星期过去,大贵血压降了,头上伤好了,就是没有出院的意思。一天上午,李根发又要去医院看望大贵,小英就不愿意了,她说:咱天天伺候大贵啥时能到头?大贵他病好了,咋就是不出院哩?李根发也为难,说:人家是给咱帮忙盖房摔伤的,咱该给人家看病呀。小英说短短几天,光大贵的医疗费就花了三千多元,再这样下去,我看咱攒的盖房钱就全花在这事上了。李根发问:那你说咋办?小英说:今天你别去了,快去给咱说买砖的事。李根发想妻子说得也对,医疗费反正给医院缴了,有余慧在医院陪护大贵,也可以。
王大贵给李根发家帮忙盖房摔伤的事,在黑凹村很快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话题。一天晌午,一些闲人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晒暖暖,就议论开了。一个年轻人说:电视上报道,某地一个老太太走在路上摔倒昏迷了,过往的人没人扶;有个中年人好心将她扶起来并送到了医院,结果离开时被老太太的儿子拉住了,要中年人赔钱。中年人说,你妈自己倒的我赔啥钱?老太太的儿子说,你没撞倒你送我妈,你到医院干啥?中年人急了,让老太太作证——就连老太太也说假话称是中年人撞的,你说这中年人冤不冤?另一个人说:现在出了事故,人甩不离发急哩,何况大贵还是给李家帮忙摔伤的,大贵可能就把李根发缠住了。一个老汉甚至断言:精明的李根发在王大贵的事上,反正得出一身水。
果然,两天后的下午,李根发接到大贵妻子余慧的电话称:大贵账上没钱了。李根发拿两千元钱赶天黑送到医院,医院的结账窗户早已关闭,他便上楼去病房送钱。此时,只见大贵两口子正坐在床上又说又笑。他询问大贵的病情,大贵说好多了,现在他能吃能睡,就是头有些晕。余慧接话道:头出血了,能不晕?瓜熊,你还不赶紧睡下。硬将大贵压在了床上。看见李根发给余慧手中递钱,大贵脸上显出惊讶之色说:咋又没钱了,这医院谁能住得起?李根发难堪地笑笑说:兄弟,甭怕,花钱再多,咱也得把病治好。你安心住院,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余慧瞟了一眼李根发,对大贵说:你看看人家根发哥多好,你安心养病吧。又对李根发说:你回吧,医院有我哩。
李根发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在院子的木头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正在厨房做饭的小英忙跑出来问:大贵啥时能出院?李根发双手抱着头不说话。再问,李根发躁乎乎地说:人家没说,我咋知道!小英说:你个肉头,你咋不知道催催他。咱攒的钱花光了,看你房咋盖呀。一句话,把李根发顶到了南墙根。李根发有苦没出道,就跑到他哥李根劳家,坐在他妈面前诉委屈。他妈见儿子为难,核桃皮一样紧绷的脸松弛下来,说没啥没啥,幸好大贵没有大麻达。又语重心长地说:无论咋说,大贵是给咱帮忙摔伤的,咱要给人家把病看好。宁可多花钱,也不能让人家吃亏。李根发挠挠乱蓬蓬的头发说:这我知道。他妈又说:是灾避不过,是财就该来。吃点亏没啥,吃亏是福。钱是人身上的垢痂,花了就花了,甭吝惜。再次嘱咐:咱不能干昧良心的事,过去叫人戳脊梁骨。
老母亲说得也对,但问题是,家中正在盖房,出了事故,一件本来洋洋火火的大喜事让这事故给搅乱了,人心里不美气,啥事也干不成。李根发是个谨慎的人,胆子小,从没经过这样的事,心烦意乱,恍恍惚惚,吃饭、睡觉、走路都在想这件事,几天下来,他人变得胡子拉碴不说,差点还闹出大乱子。他骑摩托车去李家堡砖厂说买砖的事,途经一个拐弯,没反应过来,差点和迎面驶来的摩托车撞在一起。看着被烟熏黑、粘着报纸的旧木头零七散八扔在院子里,泼烦得很,那天要将旧木头堆在一起,和妻子抬木头时,两人没有一块扔出去,结果落下的一头砸在李根发的右脚上,疼得他呻吟了半天。
王大贵这事咋了结,思来想去心里没底,李根发两口子添了思想负担。这天晚饭后,愁眉苦脸的李根发去找他哥李根劳讨主意。李根劳先抽了弟弟递上来的一根纸烟,慢悠悠地吸着,李根发也点燃一根烟吸着,兄弟两人很快就被烟雾笼罩了。等烟吸完了,李根劳说:这下大贵一摔伤,就得到医院睡一个多月,把咱赖住了。李根发说:不会吧,老邻居咋能这样。李根劳又接过弟弟的一根烟说:现在的人,瞌睡遇不上枕头发急哩。李根劳还给弟弟讲了两个类似的事例:张家村有个小伙子开着推土机回家,一个老汉正好迎面走来就晕倒在地,小伙子一看老汉是本族的二爷,二话没说,就将二爷送到了医院,结果是老汉的心脏病犯了,在医院住了一年半,花了三万多元。钱最终全让小伙子掏了。老汉儿子死缠硬磨说,他爸虽然患了几十年心脏病,但从来没摔倒过,这回晕倒在地,是推土机轰隆隆的声音把他爸吓出病的。如果小伙子不给他爸治病,他就要把他爸背到小伙子家去住,住个一年半载。郭家河村有个人给他表哥家帮忙盖房,墙上一块砖头掉下去砸在他头上,他喊叫头疼得要命,表哥很快叫人将他送到周原市一家医院检查,他脑子里积了血,第一次做开颅手术除血,第二次做手术,第三次做手术连他的胆结石也做了。统共花了十二万元。两家为钱的事扯皮打官司,最终表哥认了八万元。这人不愿意,嫌表哥出钱少,两口子天天到表哥家门前跳起来叫骂,表哥躁了,掂把菜刀撵出来说:你头里的病我认,花多少钱我心甘情愿,难道胆结石都是砖头砸的?你再骂一句,放了你狗日的血。刀在手中就胡抡起来,两口子像灰老鼠一样跑了,再也不闹了。李根发说:这是讹人哩!李根劳说:人不要脸了,谁也没办法!我看,这事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呢。李根劳接过弟弟递上来的纸烟,点燃,抽了一口说:依我看,跟大贵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一次给大贵给些钱,把这件事割断,咱也就有心思盖房了。李根发问:赔多少是个够?李根劳说:谁也说不准。末了,他又建议弟弟找司法所咨询咨询,他听说计算赔偿国家是有标准的,以防将来大贵耍死赖皮,思想上有个准备。
李根劳说得巧,刚过了一天,李根发又接到大贵妻子余慧的电话,余慧说:你们把人给医院一拉就不管了?我人可是给你家盖房摔伤的,你如果不管,我就拉到你家去。李根发听着余慧咬人的话,气得心里就像生了火,仿佛满脸横肉的余慧正披头散发站在他面前,唾沫星子乱溅。但这次理亏,他又不能发作,只好忍了。他笑嘻嘻地问:弟妺咋了咋了,你发啥发脾气呀,啥事你说。啥事,我老公账上没钱了,医院不给看了,人家叫出院哩。你看咋办?余慧高喉咙大嗓子说,啪地挂了手机。我当人死了哩,你发这么大的火。李根发对着手机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忙让妻子小英取两千块钱,就要送到医院去。小英吊着脸,磨磨蹭蹭打开箱子取出一沓钱给男人,却从中分出一半说:这事成了长虫的沟子深罐罐?买砖的钱都快花完了。很是不悦。
当天,李根发吃过早饭,就准备骑摩托车去医院看望大贵,对门的媳妇翠花失急慌张跑进厨房给小英叽叽咕咕了几句,小英跑出门就两手伸开,拦住了正要骑车走的李根发。李根发问咋了,小英说回回回,到屋里我给你说。李根发两口子进了屋,小英关上门说:我刚听翠花说余慧从医院回家了,给大贵几个他哥学说这事哩。李根发说:学说怕啥,这事在村里都摇了铃了,怕她学说。小英说:翠花说大贵他大哥不吭气,别的几个他哥也不吭气,余慧急了说没人管大贵了,又哭又闹到她娘家搬人去了。李根发问:那咋办呀?我去问问咱哥。小英惊慌失色地说:问啥呢,不问了。我估摸余慧可能要搬娘家人跟咱闹仗呀,好汉不吃眼前亏,咱先躲躲风头,看她能咋。李根发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余慧还能有这一招,难怪村里叫她“铁铲铲”。李根发问:真的?小英说有人看见,咋能不是真的。李根发说:那咱怕啥,我给咱哥说说,咱提早做准备,跟他王家弄一场。小英说:王家兄弟五个,你家兄弟两个,能打过人家?还是躲吧,不要鸡蛋碰石头了。李根发问去哪儿,小英说声他舅家。两口子一个推摩托,一个锁院门,随后,骑上摩托一溜烟出了村。
一进娃他舅家的门,两口子就藏在小英她妈的炕上,小英还忙拉上窗帘,小英她妈说:怕啥哩,怕啥哩,狼来啦?小英说:妈您别声张,根发打电话呢。李根发就拨手机轻声慢气给他哥李根劳说了情况,特别嘱咐,让他哥注意他家的动静,看看大贵家的人有啥行动。李根劳回答知道了。十分钟后,李根劳回话说:他家门前没人。二十分钟后,李根劳回话说:他家门前还是没人。李根发说:没人就好、没人就好。小英说:大贵是个实心眼人,不会装病,就是他妻子余慧是个麻糜不分,将来这事要坏就坏在她身上了。李根发说:你咋能这样说话,人家总是给咱帮忙受的伤呀。小英说:你咋老替人家说话哩!你干脆跟余慧过一搭去。李根发见妻子躁了,就不再接话。过了一会儿,小英说:其实,要说大贵老实也不老实。大前年他和村上几个人在县城一个建筑工地干活,摔了一跤,腿上擦了点皮,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不说,最后还诈了包工头三千元。包工头说伤不重,可大贵两口子天天到工地上大声叫骂,扬言包工头不赔钱,就要告法院。叫骂到第八天,包工头头大得受不了,拿了一沓钱从办公室窗子撂出来说,你赶紧走,再别坏我的名声了。这是余慧在村里学说的,她还说,狗日包工头想着我好欺负,但他不知道,我去时腰上别着铁铲铲哩。当时在场的人都笑了。后来村里人就叫她“铁铲铲”。李根发说:大贵诈包工头,包工头有钱哩,可咱没多少钱呀。后来,两口子都昏昏然睡着了。
天黑的时候,一阵响亮的彩铃声惊醒了李根发,他看是他哥李根劳的电话,忙问:哥,现在啥情况?李根劳说:自打你给我说了,我就坐在我家平房上给你家门口望哩,望来望去,都是过路的人。晌午吃饭时,我看有人敲你门哩,细一看,是三组的赵四,看你家门锁着,就跑来问我你弄啥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他问你把房盖的咋样了,准备叫你和他一块出去打工呢。李根发急了,打断李根劳的话说:哥,你说亮清,最后是啥情况?李根劳接着说:天快黑了,你家门口狗大个人都没有,就是小英养的那两只母鸡扑上扑下飞不回院子,在咕咕叫哩。李根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着对李根劳说:你把鸡先关在你家,再给咱妈说一声,让她甭担心。李根劳说:咱妈知道了,让你两口子快回来哩。李根发说声知道,就关了手机。小英说咱不能回家,万一大贵家的人趁夜间来闹事咋办呀。她妈说:我女儿平时胆大得很,咋遇事就怕了。好,今黑就住在咱家,陪妈说说知心话。吃过饭,小英就将大贵给她家帮忙摔伤的事给她妈说了一遍。她妈却说:听妈一句话,明天再去医院看看人家,事不大,我想他大贵家也不会闹事。
听了小英她妈的话,李根发第二天先送小英回家,就去医院看望大贵。大贵一人躺在床上,他就试探着问大贵余慧到哪儿去了。大贵说余慧回她娘家了,头一天,她二哥的孙子过满月哩。李根发立马脸上堆笑说:我就说哩,她昨就没见人,随手掏出一千元塞给大贵,大贵又是推让了半天才接住。
从医院出来,李根发径直来到齐家寨镇司法所,走进办公室,只见胡子拉碴的司法员老马在处理发生在张家村的一件纠纷。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和一个脸上见血的胖女人争吵,男说:你为啥要折我家的苹果股,该打!女说:你家的苹果股为啥要伸到我地里?男说:那个股上还结了七八个苹果哩,你为啥不等我摘了果子再说?女说:果树股伸到我地里,碍事,我应该折它。瘦男人见胖女人说得理直气壮,气得脸发紫,抡起拳头就打胖女人,老马上前一把将瘦男人抱住说:不能动手不能动手!在老马的劝说下,两人气鼓鼓地坐在木椅上,不吵了。这下老马对那瘦男人说:你错在先,因为你家的苹果树股伸到人家地里,叫侵犯领空,你理长啥哩?你早剪了这个树股,能发生这样的事?又对胖女人讲:你错在后,不该自作主张将人家的树股折了。李根发见老马一句两句说不完,正要转身走时,没想到老马又说了一句:邻里邻居,以后不能为鸡毛蒜皮的事再打闹了。瘦男人和胖女人却双双出门走了。李根发便将大贵给自家盖房怎么受的伤,花了多少钱,还赖着不出院的事给老马说了一遍,问老马咋办。老马说:这样的事怎么处理,法律上还是个空白,纯粹是良心账,属道德层面的,所以就常有讹人的事发生。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碰上个好邻居,没多大的事,碰上个皮缠棍人,就得多花钱。李根发问:能不能给大贵一笔赔偿,一次性将这件事了结?老马说:这当然是上策,但赔多少是个够,必须要王大贵开口才算数,大贵不说,现在谁也没办法。他建议李根发最好去找村上,到时候由村上调解这个纠纷,因为双方都是本村村民,村上调解能起大的作用。
李根发便找到村长王二说了这事。王二说:老马说的跟没说一样,他好歹算个司法机构哩,都害怕粘牙事,村上就不怕了?李根发说:他最担心大贵在医院耗下去,他两口子辛辛苦苦攒的盖房钱可就全花光了。王二说:这只是你们心里的病,事情还没有发生哩,你怕啥?再说大贵是个老实人,相信他不会装病,老睡在病床上,睡得他浑身疼,急死他狗日的。另外,他也没有讹人的胆,借给他两个胆,他狗日的也不敢。李根发说:万一大贵要赔偿咋办?王二说:人家是你家盖房摔伤的,你赔偿也在情理之中,就是看赔多赔少说话了。李根发问:那由谁来在中间说事?王二就不耐烦了,手一挥:你现在先给人家好好看病,事还没在那一步呢,你急啥?
李根发回家将这些话说给妻子小英,小英说:咱得有个思想准备,小心成了冤大头。晚上,两口子睡不着,又说起这件事,但说了半夜,他们才想起来,几天过去了,余慧并没有打电话。后来,两口子商量,再去医院看望大贵,顺便探探大贵两口子的口气。
于是,第二天,李根发两口子带着营养品和两千元钱来到医院看望大贵,见大贵头包着纱布在病房里活动。他们问了大贵的生活起居情况,大贵说好着哩,你们再不要来了,快操心盖房的事。我都把余慧打发回去了。李根发掏出钱给大贵,大贵死活不要。走出医院,小英说:看来大贵没多大的事了,他咋就不说啥时出院。李根发说:那咱咋说呀?回到家里,小英忽然对男人说:你明天再去看看大贵吧。李根发说:咱要操心盖房的事,总不能天天去呀。去得太勤叫人家觉得催他出院呢。小英说:你明天去吧,我给你把礼品都准备好了。其实小英的心思,要的就是逼大贵出院的效果。
当天下午,李根发就又提着礼品赶到了医院。到病房外面,却听大贵两口子正在对话,余慧说:你是给他家帮忙摔的,就应该让他家看病。大贵说:人家不是没管呀。余慧说:你再住些日子,把身体再查查,省得咱花钱。大贵说:家里一大堆活,住啥院哩,给人家添麻烦。又说:也是怪我,那天早上没吃饭就急着去帮忙……高血压是几年前就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头上擦了点皮,再没病了,总不能讹人吧?余慧说:你这个榆木疙瘩……
大贵两口子在商量出院的事,李根发不好走进病房,怕生出尴尬,就去街上转了一圈。半个小时后,他去病房,却不见了大贵两口子。同病房的老汉说:两口子为出院的事吵了起来,最终,小伙子拔了吊针,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