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西走廊
“晨风吹来,一阵凉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的睡梦被列车播音员清新优美的声音唤醒了。接着,广播里响起一组西域风格的歌曲,是大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流行歌。王洛宾作为西部一代歌王,是让人羡慕的。他把这一带大自然的美景和劳动的快乐收入心中,酿出了酒一样绵长的歌。它唤起人生活的信念,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之情。尤其是在人们身临其境时,一种内心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昨晚,躺在我下铺的李老睡眠不踏实,几乎是每隔一小时起一回夜。过道里风很大,冷飕飕的,他来不及加衣,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詹给他吃了一片严迪,让他躺下好好休息,并找了一只塑料桶来方便,不要再出包厢了。但他并不服老,坚持自个儿去上厕所。我也赶紧加了衣服,和衣躺下,在列车的摇晃中似睡非睡。
今早在餐车上听女列车长说,是车过乌鞘岭。睡梦中,已经过了兰州。窗外进入开阔的川道,一侧可见裸露的峭拔的山脉,想必是祁连山了。看车窗外的站牌,是武威南,车已入河西走廊。地貌有点像关中平原,只是秋天来得早一些,田畦旁一排排高耸的小叶杨,黄亮亮的叶子分外鲜艳,在洋洋洒洒地飘落着。住舍却少有瓦屋,多是土坯造的矮小的平房,晾晒着黄澄澄的玉米。农人正在田里收拾苞谷秆,地里有牛、羊、毛驴、骡子,这与关中平原的生态景观已完全不同了。与农业文化气息相通的家畜,在发达地区已被钢铁肌体的机械化取而代之,但在这里还保留着落后生产力的某种温暖。一片片鲜黄的油菜花,在这个季节,可能是作为饲料用的。
再向西,树少了,人烟也就少了。偶尔有一群羊,不算丰茂的草地,起伏或平缓,只是没有瞅见人影儿。草好一些的地方,有塔状的东西在辽阔的滩地上有规则地耸立着,好几米高,是草场的地界吗?没搞明白。
从唐朝丝路的地图看,河西走廊以西的大片领域,几乎是一个空白。先是岷山下今称岷县的临洮,再是今称巴燕的河西九曲。紧接着的是青海湖,那一枚硕大无比的充满咸味的高原的眸子。也就在其西面的广阔地域,只标了三个大字:吐谷浑。安史之乱时,吐蕃军趁边境空虚,竟攻入首都长安。十数日后,被郭子仪大军逼退。之后的吐蕃之战,秋风汉关,云压岷山,严武领兵收复失地,并写有《军城早秋》一诗。杜甫在漂泊到成都后,严武作为剑南节度使关照过他,于是杜甫也写诗相和,算是一种礼物吧!王昌龄的“黯黯见临洮”“白骨乱蓬蒿”,是说多少勇士在这里征战,留下的只有杂陈于野草里的白骨了。吐谷浑,原是鲜卑族建立的一个国家,先是被隋朝所灭,后又降服大唐。之后,吐谷浑被吐蕃所灭。人们所熟悉的唐诗中,有一首王昌龄的《从军行》:“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驻守吐蕃故地的唐军士兵,在青海湖边的烽火台上,于秋风黄昏吹奏羌笛,思念着家中的妻子,该是多么忧伤啊!为维护河西走廊丝路的不受侵扰,唐朝廷曾几次统兵抵御吐蕃,青海湖边的沙砾堆中,有一半是战死士兵的骸骨。顽强地与吐蕃作战却不惜士卒性命的哥舒翰,日后被朝廷封为西平郡王,功过是非,任人评说。
所谓河西走廊,是说它位于黄河以西,被祁连山和北山夹在中间的狭长地带,自乌鞘岭至星星峡长达一千二百多公里,宽度为几公里至一百多公里。说河西走廊是丝绸之路的咽喉,是名副其实的。武威在唐代称凉州,岑参一次由西到东路过这里,已经是三月天气了,想是渭北春已老,而凉州城里还没有脱下棉衣。他与一位七十多岁的卖酒老头开玩笑,你一辈子恐怕卖了千壶百瓮酒了,路边的榆钱儿像铜钱一样,摘下来买酒你肯吗?
唐称甘州的张掖,是丝路上的大商埠,由咸阳分开的南北两路在此会合。东南有焉支山,西北是祁连山,汉大将霍去病曾在此大破匈奴,匈奴人也唱“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令我六畜不蕃息”的歌。焉支山又名胭脂山,说是山中有一种叫红蓝花的植物,用花汁加油脂制成胭脂,供妇女化妆之用。匈奴语称“天”为“祁连”,甘肃与青海交界处的祁连又可称天山,古人误以为这座天山与哈密之西的天山是一条连绵的山脉,统称天山。这里雪水充裕,水草丰美,是天然的好牧场。李白诗中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天山,则是此天山而非彼天山,实为玉门关之东的祁连山。
马上望祁连,连峰高插天,是古人的感受。我们在车窗里望祁连,感觉要轻浅多了。经过山丹时,见有石油基地,车辆多起来,有工程在实施,像在修路又像在铺石油管道。多年前我刚刚参加工作时,听一位年轻貌美的同事说,她曾在山丹军马厂当过牧马人,那情景如诗如画,美若天堂。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骏马奔驰如云如霞的景观。马革裹尸还,是一种最悲烈的诗境。马,作为一个优秀的物种,在现代战争中的退隐是让人抱憾而无奈的。如同农业机械化,家畜就这样与人类疏远了。车窗外的一侧是延伸不断的土墙,高低宽窄不一,开始以为是军马场的围墙遗迹,后从烽火墩的标识,才认出了古长城的面目。河道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干涸的,仍保持着它河流的模样。它们坚守在不毛之境,究竟在等待什么?
眼前的张掖,又重见富庶的川道,树林掩蔽着绵延的村舍。而忽近忽远的祁连山依然不离舍弃似的伴随着我们,永远是一幅冷峻的表情。灰的红的砂岩,几乎寸草不生。它是自然界的屏障,也曾是古时戍边将士为之心旌飘摇而肝肠寸断的地方。我们被藏匿在现代列车中一日千里,而从长安抵达这山脚下的战骑则需要多少个昼夜?
嘉峪关城堞威严,列车在这里大幅度拐弯,好让我们回望漫长漫长的历史烽烟。我们却在不经意地抬眼中,看见了祁连的雪峰。它白皑皑的,似雪也似云,那白色的光芒一下子刺疼了我们疲惫干燥的眼睛,千年的湿润顿时浸透了旅人的心情。市区方圆数里,树林掩蔽着的是楼群、厂房和街市。嘉峪关旧城,就坐落在城西的开阔地上,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风沙里茫茫然。旅客中有人说了:“过了嘉峪关,母猪赛貂蝉。”这是今人面对荒凉的戏谑之言。车站上有卖烧饼的,软软的,散发着香味,不知是麦面的还是玉米面的。
终于望见了一条大河,河流湍急,清澈的绿水从南向北流去,水势不小。瞅着地图,惊奇地问旁边的旅客:“这叫什么河?”答复说:“是北大河。”这出现在戈壁滩上的河流,简直就是一条神奇的生命,太让人兴奋了!有水就有生命,河水经过的地方,远远近近地有了绿色。田园,树林,村庄,安然地生长着。我发现田里的玉米密而矮小,颗粒饱满,它们是最懂得节水节能的。毛驴在拉犁,水塘里有鱼跃,渠水潺潺,水库映着蓝天,真疑是到了鱼米江南。田地与戈壁滩的交汇处,有的盐碱地被放弃。草滩中,羊群很肥。
车上有十多个人从玉门关下车,不管男女老幼,都一脸黝黑泛红。他们可能是从嘉峪关或兰州、西安回来的,大包小包地带了不少行李。尽管这里已经失去了半个世纪以来石油城的辉煌,搬迁中的小城四处成了废墟,可他们的家还在这里,有谁轻易会舍弃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呢?他们走过站台,脸上的容情是坦然的,有一种如归的放松感。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出现在寂寥的小街上。城角烧石灰的炉火正旺,白色的烟雾笼罩了小城的天空。玉门,我们崇敬的地名,有如年老体弱的英雄,石油的血已几近干涸,守望的是光荣逝去后的悲壮。
李老在二十多岁时到过这里,他说,一起在玉门生活过的还有诗人李季,他曾与后来闻名世界的王铁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有时甚至钻在一个被窝里。他的夫人贺抒玉先是随西北文艺工作团来玉门慰问演出,结识了王进喜。当王进喜知道李、贺的夫妻关系后,感到惊喜不已。事过多年,李老在大庆与王铁人重逢,又有多少感慨呢!车过玉门,“奔八”的老人眼睛迷茫了。这是有关中国石油源流的话题,也是人生轨迹回复往还的秘密。
忽然,我看见南山下一片闪耀,在斜阳里十分壮观。厂区,烟囱,塔形的建筑,可能是电厂或炼油厂什么的,一派生机盎然。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仍有奇迹在发生。前边出现了一群羊,密疏不一的骆驼草点缀在沙滩上,只有一个牧人,他也不望一望身边呼啸而过的列车。
疏勒河,清明而疲惫地涌流着。河流上下,多了油罐车的来来去去。从地图上看,此处距玉门关、阳关不远,位于西南方向百十里左右。思维刚刚潜入历史长河的边缘,眼前又出现了极富现代感的风景,几座白色的风车在高高地滑翔。它的新,它的美,让古老和荒凉远远离开。紧接着的白色是棉花,大片大片的棉田迎面扑来。棉花也同其他植物一样,茂密而低矮,却银桃累累。采棉人点缀其间,半人高的装满棉絮的蛇皮袋一排排栽满地头。有沙漠与棉田相间,引来渠水,围起田垅,就有棉花盛开了。
日落时,祁连如黛,戈壁黝暗。残阳在一遍遍涂抹着天地的黑白层次,把一弯新月点缀在山峦之巅的蔚蓝色天幕上。浑圆的日头淡薄了,却与一轮新月相映成趣,真是日月同辉的奇观。
天黑后,车至敦煌。这里原来叫柳园站,近年改为敦煌。而离莫高窟著称的敦煌,还有百十公里。“库尔勒至西安”的列车恰好在此与我们相遇,好像是背道而驰,其实是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