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四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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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库尔勒

列车是潜行在夜里的一条现代大虫,如入无人之境,呼啸在古丝绸之路上。驼队马帮虽然已经十分稀罕了,但大自然的风物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除了戈壁滩就是大沙漠,间有比例很小的绿洲。在我们似睡非睡的梦境中,列车已过了安西,过了哈密,过了吐鲁番。车窗外的山峦,虽说依旧是祁连山的貌相,却已是天山了。

古丝路在安西和敦煌分岔,一分为三,有北新道、北线和南线。北新道是由安西向西北越过戈壁滩,经哈密、吉木萨尔、乌鲁木齐抵伊宁。北线是由敦煌出汉玉门关,经鄯善、吐鲁番、焉耆、库尔勒、库车、阿克苏至喀什。而南线则是从敦煌出阳关,经米兰、若羌、且末、和田、叶城至喀什。我们乘坐的火车路线,是由敦煌的柳园经哈密,又从北新道跨到北线的鄯善,直抵库尔勒。

对于向往中的楼兰,我们绕了一个半圆,但始终与它形成一个相对的距离,只是在联想中让心灵抵达。不破楼兰终不还,楼兰,成了西域的代名词,让多少唐朝的诗人们吟咏不尽。也让今天的摇滚乐手们当成标签,歇斯底里地嚎叫着楼兰楼兰,穿着牛仔,喝着啤酒,叼着香烟,甩着彩色的长头发,念思古之幽情。诗仙李白也是够狂的,他发出的是“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英雄式的浩叹。其实,古楼兰国早在唐朝诞生二百多年前已神秘地消失在沙漠深处了。直到距今一百年前,一支由瑞典人斯文·赫定带领的探险队出现在罗布泊,一个维族向导在走失后连人带马被吹到了一座废墟,沉睡千年的古楼兰醒来了。丝绸还在说话,说一些“子孙无极”“延年益寿”的吉利话。西汉时的丝绸之路,给了楼兰国以商机,之后被匈奴吞并,反过来与西汉为敌,抢劫商旅,阻断丝路。于是,汉将霍光派人出使楼兰,贪图财物的楼兰王来了,在宴席上掉了脑袋。其弟被立为国王,为避开匈奴,迁都到今天的米兰一带去了。楼兰城成了汉朝的军事要塞和大驿站,到了东晋年间便神秘地消失了。今天的罗布泊也已经干涸,曾经是万人之国的楼兰,生命已不复存在。

“天山?”“天山!”旅人们惊奇地向车窗外望去,天山也敞开了它宽阔的胸怀,让人们进入它神秘的境地。列车与天山不是结伴同行,而是潜入了山丛中,出入隧道,作大拐弯,一直盘旋而上。我们似乎登上了月球,满眼的世界寸草不生,是冷酷也是温柔。从山脚到峰巅,因角度的不同,早晨的光线显示着一层层的明暗。稍行片刻,近山的山体罩上了细绒毯似的浅草,那么均匀平展,像是都市中的人工草坪。身边一条清流,绿得发蓝,列车便逆着这道河谷盘旋而上,似乎要去追溯这纯洁生命的源头。一簇簇峥嵘又蓊葱的沙枣树,野生的,沿河道铺排开来。忽然有一片开阔地带,出现了高耸的大叶杨,比我们在任何地方见过的同类植物都要苍翠碧绿得多。可能是视觉落差的缘故,眼前的大叶杨油光闪亮的程度是十分动人的。这树是人栽的,旁边的小站点空留一片残垣断壁。忽见一片草场,风吹草低,有几匹精瘦的马儿在自由自在地游走。这该是所谓的牧马天山了。如此美妙的图景,是任何画师不可以描绘出来的。

李白曾唱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岑参也说,“天山雪云常不开”,“一夜天山雪更厚”,“九月天山风似刀”。我们不是徒步或骑马行进在天山道上,在现代列车的包裹里,怎么也不会体味到其中的诗意。雪景如在画里,山风在玻璃窗外,我们只是欣赏天山雪景的过客,没有让双脚踩在坚硬的雪地上,是不会像唐朝边塞诗人那样有泣血之作的。

十一点多,列车越过了天山顶端,开始进入南疆。过焉耆,已是沿河而下。这条河,眼看着流量渐渐增大,河谷愈来愈显宽阔。我一下子还没弄明白,它是通天河,还是孔雀河,或者是开都河?河水湍急汹涌,清澈碧蓝,一直把我们引领到了一望无际的出山口。鹅卵石和沙砾之间的河床铺天盖地,任由冲出了峡谷的河流信马由缰地奔腾而去。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近在咫尺,它在与我们玩耍戏嬉,已经很快地把天山抛在了身后。绿洲出现了,万顷沃野拥抱了我们。经和静县,绿野忽地退去了,又是满目的沼泽、盐碱、沙滩。钻出一处山脉的隧道,大片大片的沙漠被推平了,一条条的滴灌设施如天罗地网,刚刚栽种上的小树苗绵延开去。

焉耆是西域的古国之一,汉朝的班超在这儿驻守过,唐代设有都督府。岑参曾在这里骑马西行,马蹄下的薄冰在响,耳边是悲凉的笛声和军中的鼙鼓。他流着泪水说,我的家乡在哪里?昨天晚上,我还梦见终南山下清澈的小溪呢!他到了铁门关,这里控制着峡谷的出口,由此可进入塔里木盆地。他只看见“门内一小吏,终日对石壁”,望一眼险峻的地势,真让人的头发都要变白了。

又见天山,苍凉的天山。山下的大片绿洲,即我们的目的地,一座现代化新型城市库尔勒,出现在我们面前。先前从京城赶到这里的石油作家小路,还有塔里木油田的陕籍作家老郝在站台上接我们。阳光灿烂,热风扑面,他们都穿着汗衫,满脸的油光闪烁。而我们一行还是毛衣加棉衣,焐出了一身水。在西安走的时候,已是深秋天气,早添加衣服了,没想到一路西行,冷暖交错,不是说新疆都下雪了吗,怎么还热似酷暑。原来这里温差大,有点儿像“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的地方。老郝说,这里成年都不下雨的,下一阵毛毛雨,落一层薄雪,已经是稀罕的事了。在去宾馆的路上,我们看见的却是绿树成荫,鸟语花香,阔绰的街市荡漾着清新的风。尤其是这条穿流过市区的河水,宽阔舒缓,绿如绸缎,让人有如进入天堂之慨。老郝说,这就是孔雀河,库尔勒人的母亲河。人们依赖于它生存发展,吃水,灌溉,不是靠天而是靠地上的这条河。

我们入住的塔里木石油宾馆,四星级标准,是洁净阔绰的。一楼的自助餐中西结合,各种口味齐全。出入这里的大多是到油田办事的,也不乏外国专家与合资经营者,一些来此地的旅客也乐于在此下榻。古时的驿站,有驼圈马厩,有柴棚土屋,也有类似号称国宾馆的阔气地方,但无论如何不会有眼前星级酒店的舒适和享受。当然,古丝绸之路上夜宿驿站的商人和脚夫的鼾声,未必不如今日西装革履者的酣眠香甜。距离的遥远产生了神秘,现代文明的交通工具尽管使空间缩小了,但并不影响人们对于远方的念头。

走出柳暗花明的庭院,去市中心的广场散步。栅栏外的孔雀河上,洁净得瞅不见一片树叶大的杂物。自然的河床被拓宽升高后,河水舒畅而平滑。老郝以主人的自豪感指着对岸的高楼告诉我,他的家就住在那儿,中央空调,三室两厅,夏天晚上可以下到河边,平躺在河面上,望着蓝天白云,任河水把他漂到几里外的下游,再沿着岸边散步回家。他应该说是我的老朋友,多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后当编辑,他从关中北原上的永寿县乡村小学给我投稿,我们还在西安小南门外红缨路的小院里见过一面。后来,从一些报刊上读到他的作品,从所写内容看,多是反映石油生活的,猜想他到了石油上。这回见面一聊,老朋友一别竟是二十多年,都是“奔五”的人了。他说他已是老库尔勒人、老石油了,尽管还不懂维语、蒙语,仍操一口老陕醋熘普通话,但陕西老家已很少回去,当年也就是为了解决农村媳妇的户口,从教书先生变成石油汉的。东西还在写,写东西让他脱掉了油污的工装,坐进了办公室,所谓文学的东西只能是聊以自慰的差事了。家乡好,家乡亲,只能在梦里在文字里排遣了。

这里是塔里木油田基地,也有农二师,市民大多是当地的少数民族。在建制上称为巴音可勒蒙族自治州,也有维吾尔和其他少数民族聚集在这里。萨依巴格市场很喧闹,人群的长相、穿戴和语言,货物的品种及特征,让人觉得是进入异域了。布匹大红大绿,鲜艳夺目。核桃很大,皮薄仁香。这里最著名的库尔勒香梨,香酥脆甜。肥硕的石榴更是笑开了嘴,有榨汁现卖,酸甜可口,实惠得很。我们要过精致的英萨利小刀把玩,摸一摸五颜六色的阿勒泰织毯,戴一戴维族小花帽,如同进了民俗馆一样好奇。当地的小孩子也好奇于我们,追随着摄像机争着说要上电视,拃起两根小指头摇晃着,那一双双美丽动人的眼睛让人爱怜不已。卖羊肉的、烤包子的、烤馕的摊主,都吆喝着让摄像机拍他们,知道这是免费广告。也有一小店,见了摄像机过来,连忙拉下铝制门,不知怕什么东西被曝光。路边一个摆西瓜摊的老头,拦住摄像机不让拍,他可能是怕自己的非法经营被查处。在和田玉店铺里,李老迟迟不肯走开,他仔细地挑选了一对属相的小饰品,想来与他和老伴的属相有关。如今小年轻人的恋情里,不也常有这样的游戏课吗?

李老多年前来过库尔勒,写过库尔勒,但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他认不出一条街道或一个楼房,和我们一样成了陌路人。在酒店的餐桌上,有羊排、驼掌,主人向李老介绍骆驼蹄子时,老人放下筷子诧异了。我忙解嘲似的说,李老原先的笔名叫“沙驼铃”,对骆驼太有感情了,怎么可以吃骆驼的肉甚至是骆驼蹄子上的肉呢?这恐怕是肉骆驼的肉吧!主人在片刻的尴尬之后笑着说,是是是,现在专门有饲养骆驼杀肉吃的。话的意思,李老是听明白了,笑了笑说,那还是骆驼嘛!不过不要影响大伙的胃口。主人也附和说,抱歉,不该上这道菜。相互客气了一番,油田领导孙总和秦书记又举杯敬酒,欢迎李老重回塔里木,欢迎一行新朋友。

上一回李老来这里,基地离塔克拉玛干腹地的油田乘车要走几天几夜,他是坐外国专家用的直升机进去的。他写的《塔克拉玛干之谜》发表在当时的《人民文学》杂志上,作品热情歌颂了石油勘探者征服死亡之海的勇气和精神,发生在这里的故事被众人所知晓。他像一只报春鸟,总是在及时地报告着中国石油的脚步声。这一次,他要坐车去看看神奇的世界沙漠第一路,领略沙海中现代油田的奇观,结识新朋友。小路介绍说,孙总是地质师出身,是年轻的现代企业家。秦书记是沙漠王,在克拉玛依十七年,在塔里木又是十二年,车队行进在沙漠里,他会知道浮沙有多厚,会不会遇上沙尘暴甚至黑风暴。脸色黝黑、穿牛仔裤的秦书记和小路很熟悉了,他接过小路的话茬说,你净胡吹!接下来,秦书记提了一个问题,说是请教于艺术家们。他说,“文革”前有一部歌剧叫《红霞》,主题歌是“送红军,上北方……”他用醇厚的男低音唱了几句,动情地说,这么好的歌剧为什么没有再上演?我说,电视上演过片段。他说,没有,是不是牵扯到什么人,一直没平反。我说,这种情况早已不存在了,它可能是没有再上演的机会。他坚持说,你们回去给我问问。他可能是自幼年就爱唱《红霞》的歌,这歌声在他心里埋了几十年,成了他的一个纠缠不放的情结。我想,当他在渺茫的大沙漠中,倚着油井唱起这支歌的时候,该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小路说,秦书记很有性格,要是演电视剧,绝对是一个硬汉子演员。现在的女孩子,就喜欢他这样的男子汉形象。秦书记说,你看,又瞎吹不是?饭后,李老和秦书记站在院子里聊天,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这里是塔里木油田指挥部所在地,在一百八十公里方圆的沙漠戈壁上,有他们统领的正在酣战的千军万马和呼啸的油气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