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老巷
有时候想,这古老的都市就像一部历史,人们往往记住的只是标志性建筑,如同只将有影响的极少数人镌上口碑。历史该是由人群构成的,精英只是出檐的椽头,所得的标志性建筑也就恰如海上的冰山。没人太在意凡夫的平生,却对皇帝在哪儿拉过一泡屎饶有雅趣。标志性建筑上长了一撮瓦楞草,无聊文人会就此大著文章。小巷子里死了人,哭天喊地,也是淡事。自从有了周礼,社会便有了秩序,有尊有卑,有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不服也由不了你自己。
都市里的建筑物,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是一个五花八门的世界。天然的山谷丘陵如此,何况人所营造的这座庞大的巢穴,更是不遗余力地人为成许多人间事物的形态,昭示营造者的意志。这些老巷在奠基动土时,谁妄想它们敢比钟鼓楼高,那时间也有城市规划,其实营造者最知晓自己量体裁衣的尺寸。“西安有个钟鼓楼,半截子插到云里头。”这是穷乡僻壤庄稼人对省城膜拜的民谣,想象力丰富,真是亲眼见过,才知道它不及土窑的崖背高。这自然成了旧话。除了钟楼,更多的是那些构成血肉的老巷子,则很少有人传唱它,赞誉它。
西风渐进,洋广厦日益遮天蔽日,地平线依旧,只是把老巷子陷入了古老都市的深谷里。低落,失落,坠落,老巷的位置和处境反正是不妙了。这种历史的必然趋势,使它显得苍凉而无奈。它佝偻着腰,或者还坐着矮板凳,前面站起几个大个子超人,它愈是看不见戏台子了。生旦净丑,唱做念打,这场热闹的人间悲喜剧,只能凭耳朵听戏了。
于是,那些“拆”字的图案嵌上了老巷残缺的墙壁,之后是栖居于此的人们不同的心态。或盼望住进蜂巢中的哪一格窗户的新房子,或留恋人老几辈居住的老房子,或死守家土,“钉子”一样拔它不走。楼房住着敞亮干净安全,吃喝拉撒不用出门。谁情愿住在瓦屋里,去巷子里挑水倒尿盆子。那小院的阳光却晒不着了,那从树荫处吹过来的风抚摸不着你了,那淅淅沥沥落在瓦沟里滴答到台阶前的滋润没有了,也就是那股温热或浸凉的地气你是呼吸不到了。也罢。但有关旧屋旧院旧巷子的往事的记忆,世态人情的档案,体悟生存经验的参照物,一夜间都会化为乌有。它们被抛弃之后,是没有人气的冷落,是破败之相,锤子在残酷地击碎它们,镐头尤其是硕大的铁爪子在撕碎其衰老的肌体,灾难之后归于空旷的平静。坚贞不屈的“钉子”,或出自讨价还价或出自物质利益之外的死守,都难免凶多吉少,得不了便宜。
原先人声沸腾或平静安谧的老巷,在从抛弃场过渡到新光景的等候中,下岗一样焦虑不宁。旧的去了,新的不来,好日子始终在指望中。幸运者有了安顿,得失自知,不幸者等到白了头也是枉然。新居入住宅者,似从陋院的地上升入了天堂,乘坐的不是云彩是电梯,天堂不可以久留,时不时又要回到地面上来。不幸的是那些曾是温暖处所的地方,沦为城市中的荒原,野草疯长,淹没着开发商的发财梦,腐烂着蝇营狗苟的灵魂。概念中的蝇狗之类,在眼下的时尚中却来得十足的光鲜,掳掠借以救世,傲慢而礼仪,无耻而无畏。如此,则亏了老巷的故人,好一片田地。因故而延期的美梦,往往被隔墙塑料片子遮羞,一席好酒菜空置久了就馊了。
更多的老巷安之若素,一副不受思潮影响的面孔。衣冠守旧也罢,蓬头垢面也罢,自信却也自怜,自尊却也自卑,听天由命,来来往往于旧景之际。乐也乐哉,冷不防骂声如雷,不知在骂什么。苦也苦哉,“一不留神”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扑个满怀,偷着笑出声来。老巷有幸在灿烂辉煌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现代城市里存活下来,算是福祉。作为旧民居旅游点,多一些温故的机会,都市也多了文化的含量。不过,不要这般脏乱差,不要破败相,要修缮但不要假冒伪劣,是一个舒适生活的处所。美国人欧洲人住郊野私宅,不也是优越于一片草坪么?鸽子笼只是老巷居民转型过渡期的喜悦,它肯定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却正是原来行将背弃的老巷。但它应该是更新了的住宅区,让新世纪的太阳暖暖照着屋脊、门窗和院落,没有了陈旧的霉味,只有陈旧的香醇。悬空在高层楼厦中的人们,俯首生机盎然的土地上像刚刚长出来的老巷新舍,该是惊羡不已了。
显然,这期间许有一种位置的更换。当初最早住上洋楼的幸运儿,又成了向往中的老巷新舍的主人。穷人想进城,进城之后,又发现城里人迁往郊野。最早吃白馍的,也是最早吃野菜的,杂粮食街的热衷者往往由于脑满肠肥丰肚肥臀之虑。大多老巷的居民,似乎要补住洋楼的课程。想开点,也不见得是运背。风水轮流转,谁能是永远的赢家。三代聪明一代傻,谁也蒸不了一百年的馍,儿孙万代享清福。活法不同,便承传和新生出不同的秉性。生活居住在哪里,不是生存意义的所在,给精神和心灵安顿一个相对舒坦平和的处所,才会有内心的微笑。
钟鼓楼,居然是这个古老都市的标志性建筑,它有历史的成分,是文明进程中一种传统的力量使它赫然夺目。更高度的更奇诡华丽的现代建筑物,可以说是层出不穷,争相攀缘。他们还嫩,一时还得不到约定俗成的评价,高,不是唯一的标志性建筑的标准。它们高山仰止,也是由此辐射开来的默默无言的泥土汇聚提炼而成的。高楼摩天,不该遮蔽平民街巷的阳光,而应为之挡风御雨才好。天赋的快乐,应该属于每一个生命。
我们如果走进老巷,就似乎感到老巷依然在行走,也走入你平淡而不宁的心。
《西安晚报》 2000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