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敦煌
我们下榻在敦煌七里镇的石油宾馆,这里是青海石油基地,是一个据说有六万之众的小城。地处甘肃境内,与青海什么关系,原因是这里距柴达木盆地较近,油田的生活供给线只好利用这地缘上的优势了。
敦煌的古代文明源远流长,它是中国历史上的军事要地,也是中西往来和民族融合的枢纽,是文化交汇和佛教艺术的中心。西汉有过张骞出使西域,有过二十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南下祁连围歼匈奴的壮举,开始设立敦煌郡。随后筑阳关、玉门关,修长城,建烽燧,屯田垦种,打开了通往西域、中亚的丝绸之路。敦煌沃野,曾是汉军的根据地,更是东来西往的使者和商旅略事休息的大都市。当时的敦煌城内,一群群人在忙着办理出入境手续,雇赁骆驼向导,购备粮食,装载饮水,想必是十分繁华的。敦煌作为丝路上的门户,在隋炀帝时有过召见二十七国使者的盛事,到了唐代有“元宵灯会,长安第一,敦煌第二”的说法。之后更朝换代,几易其主,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明代封闭嘉峪关后,敦煌的地位逐渐下降。
一百多年前,在敦煌莫高窟密室中发现了一大批宝藏,有不少唐代的诗词。其中一首《菩萨蛮》说,“敦煌古往出神将”,说的是抗击吐蕃的唐将阎朝,他杀死了企图弃城突围的上司,率领军民死守了十年敦煌城。由于弹尽粮绝,只好向吐蕃提出了投降条件,不将城内部属押解到其他地方去。城下之盟,能有多少可信的东西?后果可想而知。发现的另一本唐人诗集,抄有几十首诗,都是《全唐诗》未收入的。诗集是两人合集,一位是马云奇,另一位是毛押牙。作者当然是业余的,马是关中人,毛是蒙古人,二人皆在唐军中当差,于敦煌陷落后被俘。二人沿不同线路押解至今天西宁巴多镇的临蕃城,恰好在祁连山两侧画了一个圆,其中毛先生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二人在此结识后以诗往还,便有了这本传奇的诗集。囚徒之悲苦,凄清中的自然景色,当是泣血之作。
其中毛先生的足迹是从敦煌向南,经今天的当金山口的匈门抵达苏干湖,当时称墨离海,又经大柴旦即西门,在格尔木折向东行,经青海湖边的黑马河、倒淌河至西宁多巴的。这正好是我们这次原计划要去的线路,也是石油人的柴达木情结中的地名和山川形势。但一代石油人和我们不是俘虏,是开拓者,毛押牙的壮怀激烈为这一带山川景物增添了无尽的精神内容。他的思情,让缺乏生命和人烟的盐泽戈壁有了永不消逝的灵魂,先行者的人格魅力是令人震撼的。作为一种民族精神的源流,这个在千年之后出土的诗人,陈年老酒一样让人在陶醉中想笑也想哭。
半个世纪前,石油人骑着骆驼从这里出发,闯进了有“死亡之海”之称的柴达木盆地。他们翻祁连,越昆仑,在广阔的不毛之地上,为缺奶的新中国寻找营养。四十年代末,几个有志青年进入柴达木探险找矿,出现了油砂山。裸露出地面的油矿,被过路的旅人、避难者和游移的牧人捡来做燃料,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一位在柴达木躲过灾牧过羊的阿吉老人,做了勘探队的向导,他似乎可以闻到石油和水源的味道,马鞭一指,前面就有油苗,就有泉水。140个勘探队,几万人的帐篷城,当时的柴达木该是怎样风光的地方呢?有如当今的留学潮,柴达木是众多青年人向往的地方。八个江南女子,失踪在沙漠的勘探路上,那里被称作了“南八仙”。在如今,她们也许可以成为日进万金的广告明星,成为留美博士,可当时的时尚是去最艰苦的祖国最需要的柴达木,她们去了,而且永远留在了那片荒凉又神奇的地方。冷湖、花土沟的兴衰,格尔木炼油厂的崛起,九十年代初几个亿的亏损,到与美、意合作,这个功勋卓著而又历经艰难的“老油田、苦油田、小油田、好油田”,在新世纪又开始了第二次创业。
在这个石油小城里,管理者们背着半社会支出的包袱,支撑着盆地作业的高成本,只是在争取收支的平衡。有五千人,不得不按有偿方式解除劳动合同,上千人享受最低生活保障,化解矛盾的工作量是很大的。现代社会价值观的春风吹过了玉门关,有人坚守,有人远走高飞了。恕我孤陋寡闻,听到了不少诸如集团公司、存续企业、甲方乙方一类体制上的新名称,半天才搞明白。多年来,石油这一块,依然是青海的税利大户。心气没有历史上辉煌时期那么足了,但任何时候都是离不开精神财富的。他们在寻找勘探的新突破,有了项目就有了饭吃。五十年代有柴达木,六十年代有大庆,现在的柴达木是落后了,但中国石油的源头在青海,精神的源头是不能断的。
我们在做前去柴达木盆地的准备,去那里需要翻过当金山,盆地也有高原缺氧的问题。经过医院查体,若冰老人的血压上升到了100至200,看来是不敢让他翻高海拔的当金山了。小路从这里返回北京时,拉住若冰老人的手幽默地说,去不去盆地,您还是要听党的话,听医生的话。阻止他去盆地,这话谁也不好说,只能由医生和油田领导来决定。他几乎是在央求那位年轻的女医生,试图说服油田领导和同行的我们,说他的身体完全是适应柴达木的,柴达木人能适应他就能适应,不适应也应该学会适应。
休息了两天后,他的血压仍未能降下来,而又增加了“窦性心律不齐,慢性冠脉供血不足,较前加重”的症状,医生请组织“阻止该同志到高海拔地区”,他自己也只好妥协,让我们一行出发。他说,看来年轻就是好啊!难道说我再也进不了柴达木了吗?上一次不是很顺利地进去了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已经十年过去了。我们说,不是再也进不了柴达木了,以后可以坐飞机进去,也可以六进、七进甚至于十进柴达木。这话多少有点诳老人的成分,年纪不饶人,难道说就这样让他死了这个念头,我们也感到不忍心。
油田的人说,去年有一位老石油领导,比若冰还年轻一些,也是执意要回柴达木看看,没翻过当金山就休克了,当时请专用飞机送北京抢救,花了三十万,才保住性命。他们也的确是怕了。
他几乎是很动感情了,他说,我多年来非常怀念柴达木,眼看到了它的面前却不能去了,这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人最初的一步很重要,1954年的那次选择,让我爱上了柴达木,这便成了我永远的情结。柴达木曾经令我感动,也令世人感动。和柴达木人在一起,自己也感到崇高了。进不了盆地,真是太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