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四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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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玉门关

秦阙汉关今犹在,张骞李广俱往矣。

吟凉州词,唱渭城曲,重走阳关大道;

听大漠风,望祁连雪,又回故郡敦煌。

这是进入玉门景区大门上的对联,斗大的字,让旅人足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历史风云。说是大门,只不过是摆了一副道貌岸然的架势,以此可以收取银子。广袤的戈壁大漠,不见寸草,何况人烟,来此消费的只有类似我们这样的访古者。当地的牧人会说,一个破旧的土囫囵,大老远地跑去看,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有病。我们不一定能说过他们,我们大多营养过剩,患有城市病,不是吗?景区有门当有墙,可墙在哪儿?谁有能耐在茫茫然的荒野里重新修筑一道长城?一是所谓旅游开发,二是急功近利的发财梦,三是应付这天下独一无二之宝地的观光客。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这是当今旅游风潮的造化,富丽豪华的博物馆往往不如此类文化遗址有优势,人们要看的是原创,而不是人为的再造。时下的开发,又往往失去了保护的意义,甚至是破坏性的。

出敦煌向西已经有百十公里了,满眼依然是黑沙漠,黑戈壁滩。也许是常年的风沙掠走了粉尘状的细沙,留下了粗粒的黑色沙子,保护着薄壳下的黄沙。黑沙粒似乎有一种碱性,要么就是风里带来的碱味,让它结成了一层薄茧。风在耳边呼呼地刮,黑色的大地却不动声色,像一位披着黑纱的女子,冷静而漠然。渐渐地出现了土黄色,我们看见了前面沙丘上高耸的方形土堆,想着便是玉门了。

史称两关的阳关和玉门关,在汉敦煌郡龙勒县境内,南北相距八十多公里,成犄角之势相互制动。它曾是汉魏王朝西域大门口的一对雄狮,望尽丝绸路,也望穿了凋零的悲风惨云。阳关以“山南水北为阳”的方位法则,因在龙头山之南故名,今已空留一座烽墩。玉门关则设在这茫茫戈壁滩上,因西域和田的美玉由这里进入中原故名,关城墙垣是用黄胶土版筑而成,俗称小方盘。书上说,关城北坡下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车道,便是当时的通途。长城在沙海里犹如游龙,烽燧土墩远近错落,曾守护着中原大地的安宁。汉朝先后修筑了秦长城以西的永登至酒泉长城,“酒泉列亭障至于玉门”的河西长城,敦煌至盐泽以及涉至罗布泊、居延海的丁字形长城,“昼举烽,夜燔燧”,传警报信,相望不断。“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是眼前的风景。

有一石碑上刻着“玉门关”三个字,让我们的心里踏实了。周围设了铁栅栏,不容靠近,透过土墩墙上的一孔方洞,可以看见内部的瓮城格局。它早已失去了楼阁和砖瓦,裸露出干打垒的土基墙垛,或者说锦衣不再,血肉不再,只有一副不朽的骨头了。其墙体残缺不全,有的地方如雅丹地貌,归于自然的形态。人类文化的痕迹,在风吹日晒中渐渐褪色。向西北方向望去,是一道宽阔的河川,白色的芦草波浪一样翻滚。

站在小方盘城前,让人不由得想咏唱那首“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诗句。还有那首连三岁孩子也能背诵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而又有谁会和我们一样幸运终生目睹一回玉门关?李白说,战争未结束,士兵们不能进入玉门回家,闺中少妇们为思念亲人而叹息。班超半夜里在军帐中的烛光下独坐,所想的就只是一个心事,那就是活着进入玉门关回到故乡。当年汉武帝命大将出西域取名马,生还玉门者十有一二,又增兵六万,杀了大宛王,得名马数十匹,生还玉门者仅有一万多人。古来征战人未回,如果说能够活着进入玉门,那真是九死一生,命大福大!

离开土墩子,沿着长满一坨坨骆驼草的斜坡走去,是一些饮料包装、酒瓶、烟盒、烂鞋之类垃圾。人的脚印和气味消逝了,这些消费品的壳儿却不容易腐烂,会在若干年代之后也成为文物吗?我在一旁随手捡了一块小瓷片,不会是现代的物品,会是什么人留下来的呢?粗瓷上古旧的黄釉,仍让人感到它的美观。我想,要是能在这里捡到一小块和田玉该多有意思,它也许是哪一位妙龄女子从昆仑雪水的河流中捞出来的,被贩玉的商人遗落在这儿,这便是千古的对话了。整齐的河岸上长满了没膝高的草丛,一撮一撮的,纵横成行,好像是人造的,但自然形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偏黄的叶片,坚韧的枝条,沿河岸一直伸展到沙丘脚下。下到河边,波光粼粼的清流变成了白色的碱壳,用脚踢它不动,却印满了羊蹄,还有羊粪。水很小,汩汩地有波纹,似流非流。掬一捧凑到唇边,极凉,苦不堪言。河床上下,围绕水泊形成了高高低低的草甸子。河对面,是黑沙覆盖着的茫茫的沙山。拐回土墩的小路上,看见几处羊圈的屋基。这里除了我们一行,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子。其实,我们正是踩在了古道之上,沙丘形势还可以看出沉睡了的古道的走向。

一百年前,那个叫橘瑞超的日本探险家经过玉门,说是在遗址东北有个卡合淖尔,它承接了疏勒河水,进而把它送到了西边数公里的戈壁地带,沙漠喝干了它的水,玉门关遗址就在那河尾梢的南岸。其西南边是连绵的沙丘,有时被盐碱沼泽切断,周围长满了红柳等植物。

路是天然的沙路,平展展的,把我们引向西去。约莫一个多小时行程,我们看见了类似玉门关垛墙的一道土墩,断断续续向前伸去。司机师傅说,那是汉长城,可以沿着它走到阳关。俗话说阳关大道,当时的阳关大道宽三十六丈,畅通无阻,前途光明是也。王维说是“绝域阳关道,胡烟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眼前的情景与诗境没有区别。“安西虽有路,难更出阳关”,别说是秋高马肥时有胡马入侵而不愿西出阳关,即使在这和平的日子里,又有多少人情愿在这广袤的世界中跋涉呢?

我们脚下的阳关大道,却是通向魔鬼城的。沙漠戈壁滩的黑色,渐渐地包围了我们,似乎来到了另一个星球。终于,雅丹地貌的奇观出现了。它像黑色海洋上的一艘艘大船,奇形怪状,停泊在黑色大地上。在有人为的设施前,我们的车子被拦住了。前边拉了一条铁链,算是大门。穿旧式治安服装的人,大声吆喝着。是说外来的车子不准入内,得换乘管理部门的专用车去游览。当然,费用是少不了的。经交涉,交了一定的费用,拦路的铁链放下了。一旁的收费管理部门,是在雅丹地貌的土崖上挖了洞,在里面居住的。是近水楼台,也是修旧利废吧。治安人员大声警告我们,不许攀登,违者如果被捉住,罚款五千至五万元。

进入名胜景区,酷似狮子的土墩叫金狮迎客,形同孔雀的叫孔雀开屏,可以想象猴、马、猪、羊诸动物和塔、屋、楼、阁等建筑。走近了,是黄沙包,细如黄土黄泥,凝固成一层层极密的书册。岩块很脆,手一捏便碎了。但它为什么会经历漫长的历史岁月而存在,为什么耸立在这黑色戈壁滩上,这是地质学的秘密,也是人类文化学的资源。人们称它为魔鬼城,无非是说它的奇异,人在其中容易迷失方向,让所谓魔鬼捉了去。地面上的黑戈壁滩,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眸子。黑沙石少有比拳头更大的,它们被风揉搓得光滑油腻,攥在掌心似有一种亲切的肉感。这里是魔鬼之境,更是大自然的幽地,也是通人性的另一种精神愉悦的天堂。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一片宽阔的湖水边做稍许歇息。这是敦煌的南湖,又名阳关水库。汉朝时,这片水洼称渥洼水。说是有一个南阳的叫暴利长的官员,因犯罪也许就是腐败,被发配至此屯田劳改。他看见一匹神骏的野马常来饮水,就生出一个心眼来。他先是用泥塑了一个执套马杆的假人,立在水边麻痹野马。有一天,他代替了假人,套住了野马。他骑了野马,一天工夫就奔到了四百多公里外的酒泉,而后献给了爱马的汉武帝。他还说它是从渥洼水中出来的,神乎其神,汉武帝以为是祥瑞,命人作了《天马歌》祭奉天地。当然,我想捉马的人因功赎过,一定被平了反,或重新委以要职了吧。

“天马初从渥水出,郊歌曾唱得龙媒。不知玉塞沙中路,苜蓿残花几时开。”望湖兴叹,波光无语,我在湖边的芦苇丛中,没有寻到一株苜蓿的影子。开紫色小花的苜蓿,我自小在乡下就熟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