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学塾生活
严独鹤从6岁便进学塾。名为学塾,其实还是在自己家里,延师课读,所谓学塾,特书房而已。严独鹤在学塾中读书可分为两个时期,自6岁至9岁为第一时期,教他书的,是一位金先生;自9岁至14岁为第二时期,教他书的,便是他的母舅,浙中名士费翼墀先生。
金先生教课很认真,学生也很得益,但是他性情非常严厉,学生见了他,简直和老鼠见了猫一般。金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惩罚,就是让犯错的学生头顶戒尺,手拿书本,站在那里读书,不许稍动,倘若头略动一动,戒尺跌了下来,就要拾起这块戒尺来痛打。金先生还有一种特别的法令,是限制小便。每天规定只准两次,如有第三次,总说是假的。有时学生内急,再三向他苦苦哀告,他便指着门角边,向学生叱道,若真是要小解,就遗在这里,省得借此为由到外边去游逛。他这一说,还有谁敢实行此事呢?严独鹤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听他这么说,竟老实不客气,就将他指定的门角边作为临时小便所。金先生这一怒,非同小可,就要打他。严独鹤很不服,便道这是奉了先生之命,如何也要责罚?金先生倒被他说得无言可对,从此就解除了这限制小便的禁令。
金先生虽然很厉害,但是他自己也不过二十来岁,很有些孩子气,有时高兴起来便会和学生们捉迷藏,有时又和学生赌背书,谁背得最熟,就有钱赏,自一文起到五文为止。所以,学生的书都背得很熟。金先生又最注意对课,独鹤和弟弟天侔虽只是六七岁的孩子,做起对课来,居然可以长短不论。一天晚上,独鹤和天侔对坐着读夜书,先生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却不进门,只推开了一条缝,在外张看。独鹤发现了,天侔却不觉得,只管用一只手蘸了些唾沫,在脸上摩挲,学那猫儿洗脸,口中又作猫叫道:“啊呜……”这时先生进来了,却装作没看见。等到夜课将散,先生便对天侔说:“我这里有一个对课,你回去想想,明天早上到馆对出来便罢,否则重打。”天侔问:“出什么联?”先生笑道:“啊呜……”天侔这才知道刚才的行迹被先生看到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先生问他对课,他居然不慌不忙地说道:“啊呜对喈喈。”先生愕然。天侔解释道:“啊呜是猫叫的声音,喈喈是鸭叫的声音,谅来是可对的。”先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就这一笑,算是了结了一桩公案。有一天先生出了个“闻雷失箸”,天侔对了个“邀月举杯”,先生大喜,特放了他半天假。又有一回先生病了,出了一条对课给独鹤道是“先生病”,独鹤应声道“弟子忧”,先生拍掌道好,忽又摇了摇头道:“忧字不要,改个愁字罢。”散学以后,独鹤把这对课告诉了父亲,又问道:“忧字和愁字也没有分别,先生何以一定要改?”父亲想了想,微笑道:“这个先生自有道理。父母唯其疾之忧,忧字本来用得太重了。”独鹤调皮地说道:“孩儿今天对了一个对课,倒讨了先生的便宜了。”父亲忙喝道:“胡说。”独鹤吓得向父亲伸了伸舌头,连忙躲开了。
独鹤9岁那年的春天,金先生另有高就,辞馆而去。临走那天,独鹤两兄弟随着父亲送他出门,很有点依依不舍。因为他们平日见了金先生,虽然很怕,但是在怕之中也自然而然很有几分敬爱他。这也是从天真中发出来的。
金先生离开了,独鹤两兄弟便跟着母舅费翼墀读书,此外还有附读的十几个学生,学塾里面便较前热闹许多了。关于费翼墀先生,时人曾有这样的评价:“先生故浙中名士,学问渊博,识见尤卓绝,时新学初萌,欧西学说,流入中土,社会皆诧以为怪,先生独深然之。平时课子弟,亦注重经史实学,从而受业者日众。门墙桃李,济济称盛。”当时这许多同学,有比独鹤大的,也有比他小的。但独鹤以自己的才能,竟能控制全堂,无形之中,被大家推为首领。母舅馆课之暇,常常给他讲《三国演义》,所以《三国演义》里的故事,他真是烂熟胸中,当下便想出一种新游戏来,自称诸葛亮,将许多同学一概加封。封的都是蜀汉大将的名字,有的封为关公,有的封为张飞。并排次序,最高的是关公,其次是张飞,再次赵云、黄忠,最下是严颜。封定之后,也还有个升降黜陟。关公降一级,便是张飞。这些同学在先生面前,呼他为世兄,先生一离开,便一律恭恭敬敬地称以丞相而不名。他于是执掌帅印,发号施令,好不威风。只是后来有一次传令操兵,他弟弟天侔正封着关公,拿了先生的一支长竿烟管,作为青龙偃月刀,左右挥舞,一个不小心,打到被封为严颜的陈世兄左眼角上,顿时红肿起来。虽经丞相安抚,平息事态,最终还是被先生发现,寻根究底,这军师先生便做不成了。
尽管顽皮,但独鹤学习还是十分刻苦的。他后来回忆道:“我的母舅学问渊博,教授上也循循善诱,十分热心。我在国学上这一点儿浅薄的根底,还是我母舅数年心血培养出来的。我母舅常对我论道:‘我平生教了不知多少学生,成才的也很多了,但是属望最深的,无过于你。你将来若得成名,便当将我这几部得意的著作,刊印出去,再替我做一篇传,使天下后人,提起了我的名字,都知道是一个儒者,也就不枉我教导你这一番苦心了。'”
因为母舅常给他讲些《三国演义》等小说里的故事,所以独鹤自小便成了小说迷。从9岁时他便喜欢看小说。第一部看的是一本极小的石印书。先是祖母在那里看,偶然手倦抛书,放在桌上,他拿来读了两句,觉得很能理会,从此便上了瘾。以后就看些《天雨花》《来生福》等弹词,慢慢地再看说部。但是那时候他父亲督责很严,非是放假的时候,不准看闲书。所以他小时候看的小说,大半还是在养病期内,才被特许借此消遣的。病中看书,最损目力,所以他从小就近视。
他既会看弹词,祖母便命他唱给她听,有一次他唱到《天雨花》中“左维明哭母”的那一段,觉得很是悲惨,便唱不下去,哭了起来,将书递给祖母。祖母见孙儿哭了也落下泪来,他母亲和他姊姊在旁边,也自泣不可抑。四个人平白地哭成一堆。恰好有个女客来了,看见这个样儿,不觉大惊,问是什么缘故。四个人经她这一问,倒又朗声笑将出来。
有一年春天,放年假还没有开学,父亲命他先温习旧书。谁知他正在看《三国演义》,不耐烦将“四书”“五经”放在心上。隔了好几天,父亲命他背书,连《诗经》开首几句都背不完全。父亲大怒,着实将他打了一顿,打得两手两臂都青肿了。生平挨重打,只有这一次。
他小时候还有一个惯技,是利用登厕的机会,背着人坐在圊桶上看小说。那圊桶旁边的地板上,恰巧有个大洞,他在看书的时候,听见别人的脚步声,便将书向洞里一塞,等到他们走来,一点儿形迹都没有了,因此从没破露。但是洞中的书陆续坠下去的,实在不少。他后来开玩笑说:“倘若有人要到我旧屋里去掘藏,大概还可以掘得《缀白裘》半部,《红楼梦》十几本,《聊斋》三五本,其余石印小册子,更不计其数,很可以摆个小书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