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有爱的童年
严独鹤的童年是幸福的。他不但得到父母之爱,还有祖母的呵护。在许多同辈里面,祖母独钟爱于他。孩提时代,饮食抚育,处处都累着祖母操心。
严独鹤自小体弱多病,10岁之前,简直和病魔结了不解之缘,每年总得病五六次。其中有两次大病,真苦坏了他祖母和父母亲了。
一次是出疹子,本来不是什么险症,但这次病魔非常厉害。一发病就热得不省人事,接连七天七夜,除了灌药之外,水米都未沾唇。一天早晨,祖母走到床前摸摸他的额头,他突然拉住祖母的袖子,一言不发,只是痴痴地傻笑。祖母以前听人说病中无故大笑,一定无救,当下便吓得灵魂出窍,哭喊起来。其时他母亲也有极重的疟疾,正在那里冷得发抖,猛然听到婆婆哭声,只道是自己儿子已经不好了,便也顾不得自己,从床上跳起,连跳带跑赶下楼来看爱子。父亲在外间陪着医生,听见里面哭了起来,也赶了进来。三个人一起大哭。小独鹤被他们这一场哭喊,惊出了一身汗,反倒神志稍清。那医生原本就是严家的好朋友,这时也闯进来,看看孩子的神色,又诊了一回脉,连忙说道,你们休乱,这孩子的病已有了转机。此刻的脉象比适才忽然松了许多,可望有救。一听此话,大家顿时转悲为喜。
于是,那医生重新开方配药。他的病就从这一天起,居然渐渐好起来了。
还有一次是吐血。一天晚上,大家正在闲谈,小独鹤忽觉胸间作痛,便先睡了。睡不到一刻工夫,忽然大咳,咳了几声,便要吐。祖母就将一个小瓷痰盂拿过来给他吐。他吐了几口,祖母接过去向灯下一看,不觉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孙子吐的不是痰,竟然是鲜血。当夜就请了医生来看,说是伤了肺。自此一连延医服药,足有大半年,却依然痰中带血,胃口也渐渐地败了,身体日渐消瘦。他父亲便对自己的母亲说道:“娘只好看穿些了,大约这孩子也是命中注定。只当我做儿子的,本来少生了一个孙儿吧。”说着泪如雨下。祖母听了颤巍巍地哭道:“你这话好狠心。你舍得这样说,我却实在不忍心听哩。”难过了半晌,祖母说道:“吃了这许多药,总是没用,我看不如去求仙方罢。”
到了第二天,祖母真起了个绝早,到庙里去求仙方。小独鹤见她忙着出门,便劝说道:“祖母这样大的年纪了,平常轻易不出去,今天却为了我起大早,赶远路,我心里也不安。”祖母听了甚觉安慰,说:“你不过一个6岁的孩子,倒有孝心,知道好歹。罢了,只要你吃了仙方下去,能够早一天好了,便是大家的造化。”说着禁不住那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这天祖母求来的仙方,给医生看了,都说是很轻淡的几味药,且都是先前服过的,恐怕再吃也未必见效。祖母却毅然说道:“仙方是在乎诚心的,诚则灵。我既抱着一片至诚心去求了来,或者菩萨保佑,吃下去自有好处。”小独鹤也说是祖母亲自去求来的,无论如何,他总得吃。说也奇怪,这药才吃了一帖下去,第二天便咳也缓了,血也少了。接连吃了四五帖,竟霍然而愈。从此再没发过这吐血的病。成名之后的严独鹤对这件事是这样看的,“这事似乎近乎迷信,然而确是实情。或者仙方未必能奏效,却是祖母诚心去求了来,我又执意要吃,这心理作用竟能去病,也未可知。祖母和父母爱我的地方,便是说上几万字,也说不尽。单就疾病时的情形看起来,已可见其大概”。
严独鹤幼时因为独得祖母的钟爱,所以平时兄弟姊妹分起果饵来,他所得独多。一个人吃不了,便常常分给他们。有时他们有什么事触犯了祖母,要加责罚,他也往往帮着说情。对于他,祖母是言听计从的,因此他的姊妹和两个弟弟都很感激他,见了他仿佛见了天使一般(这也是日后严独鹤成了大家族主心骨的原因)。
从严独鹤4岁起,祖母和母亲便教他识字读书。他的祖母是杭州海宁太学生朱世才之女,熟读诗书,著有《黄梅花馆诗钞》。他父亲公事繁忙,朝出暮归,晚上回来,就要看他背书。背得出便拿些玩物赏给他,背不出则要责罚。在他5岁的时候,他正念《唐诗便读》,却一点不懂里面的意义,天天和唱山歌一般。有一天不知背一首什么诗,很不顺口,唱不来就不高兴唱了。但晚上父亲回来,照例要背书,此关难过,他一时情急智生,藏在黑暗里的一张桌子底下。他父亲和祖母等坐在客厅里讲了一番话,想找他背书,不想遍寻不着,一家人急得不得了,以为被“拐子”拐了去。后来还是父亲脑筋灵敏,觉得桌子底下好像有些声息,急忙拿灯一照,总算寻着了,不觉又喜又怒,便要拖他出来,他却硬赖在桌底下,和大人谈判,说明今晚背不出书,要饶过这一顿打,方肯出来。父亲不许,祖母也说背不出书还是小事,为什么要躲起来害人着急,非打不可。最后还是母亲出来劝解,说让他晚上补读,暂时记打。父亲终于点了头,他便从桌底下跳将出来。经此以后,他觉得这个迷藏的把戏十分有趣,便往往乘人不备,忽然自己藏过了,让大人去找。若他们找不出,发起急来,就又自己跑出来,博得大家一笑,以为快乐。有一回躲的时间过久了,祖母和母亲以为他真个不见了,便相向而哭。他听见哭声,心中感动,便赶来跪在她们面前,自身悔过。从此就不再恶作剧了。
在童年,兄弟之间常玩游戏,独鹤与三弟天侔关系最为亲密,他后来曾记述了一则“天侔之小生意”,颇为有趣:
予弟天侔,幼时跳跃好动,性聪慧,善模仿。他人有所作,效之靡不酷肖。新年休假,日与群儿嬉逐街头。见有小贩设摊,杂陈糖果,引人为牌博者,觉其事甚乐,羡之,归家后即效其所为,取小凳一,上糊白纸一方,于四角大书“天地人和”四字,而于中间置小磁杯一,小磁碟一,杯覆碟上,为状乃似摇摊中之骰盆。另于怀中藏天地人和竹牌四枚,任取一枚,置杯下,使人射之,每射须出钱为注,自一文至十文,中者酬以食品。食品之丰啬,视射者下注之多寡以为差。并作小贩呼声,以号召顾客曰:“啥人放,……放勒浪,……要吃橘子就橘子,……要吃洋糖就洋糖。”群儿闻其声,争趋之。故天侔之小生意,每日利市三倍。向晚收摊,囊中钱辄累累然满,则皆他人之压岁钱,而天侔借天地人和四牌以取得之者也。一日,天侔随予母自戚家贺年归,得大蜜橘一,出以炫诸儿,色鲜黄而香气流溢。诸儿啧啧称羡,皆涎垂三尺。天侔乃曰:欲得吾橘,仍必乞灵于牌。因复设摊,置橘于中,诸儿争出钱博之,皆负。天侔得钱至多,而顾视其橘,则依然在,乃大喜。有顷,予适过之,予平日以天侔摊上物,即博而得之,亦无一足以当意,初未尝为一度之光顾。是日见此橘,亦甚爱之,因问天侔,博此橘须钱几何?天侔遽伸五指,大声曰:五文。予不即博,伫立于侧,视察数四,而天侔之心理,已为予揣摩纯熟,即出五文之注,押天字。天侔顿现懊丧之态,不得已启杯,则中所藏者,果一天牌也。予大喜,遽取橘去。天侔则大呼。诸儿见目的物已为人所得,亦纷然四散。天侔之小生意,遂于此受一打击。迄今每值新年,兄弟间犹恒举此事以为笑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