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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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3000年
人类赋予自己一副女性的面孔

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人脸雕像距今已经有两万五千个年头。如今在我们看来,“布拉桑普伊夫人”雕像,向来就是史前史的象征。但这种观点是素来有之的吗?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座雕像在从大西洋到乌拉尔这段旅程中所经历的磨难。

我们,人类,需要雕像——并且为了能够对史前史有所思考,我们需要赋予雕像一副面孔。其实,当想起这段时期,我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许多张面孔,它们有的散发着幽灵的气息,有的五官很不协调、怪模怪样,例如那个“老迈”克罗马农人的缺齿头颅。其他面孔则更为平和,也更令人心安。“布拉桑普伊夫人”就是安详的面孔之一,也是最负盛名、最美艳动人的面孔之一,这便是本文要说的面孔。

“布拉桑普伊夫人”其实非常小,这个小小的头颅只有3厘米多一点儿,以美丽柔和的猛犸象牙雕刻而成。雕像看上去十分易碎,有一条干裂而成的大疤痕贯穿她的脸颊。她神秘莫测,她所要表达的东西都任凭我们去想象。她的眼睛不睁也不闭,我们只能对她眉骨下的目光进行猜想。她的嘴唇也没有进行更多地勾勒,无法辨认出形状。她的双耳则好像直接被帽子挡住了。总之,她所有的感官都处于放松状态,而她由此成了她自己。然而,我们从她身上汲取的意义越多,她所获得的意义也就越多。她的优雅所释放的信息越多,这些信息就会愈加深远和广博。因此,在世界范围内,这个小小的、出土于布拉桑普伊的“兜帽夫人”经常作为扉画,出现在史前史的著作当中。似乎她那不可磨灭的魅力,便是宣扬这段难以描绘却是奠基性的历史时期的最好使者。

我们对这座雕像展开想象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因为这座雕像所隶属的史前学科,其建立的时间也并不长。史前学科建立的初期阶段并不顺利。史前学认为,人类的历史远先于文字的出现,而在当时,只有一家报社赞同这样的说法。第一阶段在1860年前后便结束了。在第二阶段,在史前人的自然属性和发展演变等问题上,史前学家之间产生非常严重的分歧。直到20世纪初,这些问题也还在困扰着他们,即使近百年来,史前人的生物演变在起源上已经被证实,并得到一致认可。而这些问题也还将继续困扰着他们。爱德华·皮耶特(Édourad Piette,1827-1906)力图书写这段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讲述人类以及人类社会的发展演变。他的目标与其他学者相同,但他的成果却比许多人更出色。爱德华·皮耶特是阿登省的行政官员,居住在比利牛斯山地区。作为第二代史前史学家,他继续着布歇·德·彼尔特(Boucher de Perthes)以及拉尔泰(Lartet)未竟的事业。在缺乏第一手资料、更易获得第二手文献的情况下,爱德华·皮耶特希望能从法国南部的岩洞中挖掘出资料,以构建史前史这个崭新的学科。因此,他于1873年考察洛尔泰(Lortet)的内斯特河谷(la vallée de la Neste),后又于1887年考察阿列日省的阿齐尔岩洞,并在几年后来到布拉桑普伊。

布拉桑普伊岩洞位于沙洛斯地区(Chalosse)中心,虽然在皮耶特着手考察的几年前,这些岩洞就已颇有名气,但多亏了皮耶特,这些岩洞才能名声大噪。岩洞的盛名应归功于他在此所做的真正具有科学价值的研究。在研究中,著名的地层层序律在旧石器时代编年史的构建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这一方法对于研究这座雕像也同样重要。但“布拉桑普伊夫人”的盛名却远胜过这一切,甚至胜过它的发现背景。皮耶特于1894年夏发掘出这座雕像。预想中,这个朗德地区的夏天应一如往常,但炎炎夏日里却浇着倾盆大雨。他愣了愣神,因为这张面孔太过美丽,与我们太过相像了。它与我们对原始时期手艺人和游荡的狩猎采集者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害怕受到别人的嘲弄。然而,“布拉桑普伊夫人”一经公布,这座只有几厘米高的牙雕就迅速成为一件最具标志性的物品,在它身上,人们能够对这一时期,以及生活在这一时期的人类进行设想和再现。

但即使这座雕像长久以来便是史前史的一个象征,它真的能够体现史前的文化吗?抑或体现那个在25000年前,以灵巧的手指把它从象牙中雕刻出来的那个文化?我们认为史前的文化,就是雕像所要表现的主题。对于这些问题,回答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这就是这个小小的人脸雕像所具有的悖论之一。当皮耶特拿到它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刚刚触碰了一件最早的、典型体现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主题的艺术品:一件象征女性的艺术品。不错,我们认为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的艺术主要是对动物进行描绘,但是这种对女性的表现并未体现女人的社会属性,而是将女性的特征作为一种象征意义来表现。这种表现与动物的描绘同样重要。表现的形式千变万化,尤其是制作小雕像的原料也各有不同(包括象牙、石头,甚至还有焙烧过的泥土)。据考证,在公元前29000年至公元前22000年间,格拉维特人的“文化”传统传遍整个欧洲。该文化中的匠人们成了大师,将这种题材及其变化形式推广到从大西洋沿岸到顿河沿岸的整个欧洲大陆。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一主题是该时期人类文化最明确的起源之一。借助这一主题,考古学家首次依据一种明确的共同意识形态,而非依照技艺(如种种切削石头的方法等等)来勾勒传统的轮廓。如此一来,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创造了第一批雕像,标志着人类历史上一个真正的转折点。

但“布拉桑普伊夫人”仍是一座特殊的雕像,甚至偏离了其创作背景。在数十个女性雕像中,我们或许只能看到这一张人脸。在大多数情况下,艺术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我们羞于表达的女性“特征”上:乳房、生殖器、腹部和臀部。它们或浑圆,或大张,是那么饱满丰盈,而头部则被极力地缩小,甚至完全消失。当雕像的头部被展现出来之时,头上经常会“戴有头饰”,正如“布拉桑普伊夫人”头上那精致的头饰那般(我们不知道那是编好的辫子还是真的头饰)。这样就使得人类的身体,常常仅有头部被以某种手法装饰和编码。但人脸的面部线条却从未得到过关注。而我们研究的“布拉桑普伊夫人”不仅是一尊特殊的雕像,也是对共同准则的一种颠覆,因为面部比头部更能体现这一点。雕像没有身体,也没有其他大部分的女性特征,只剩下一张面孔。

“布拉桑普伊夫人”是否因此而被扔在废弃的雕像堆里?我们无从知晓。但实际上,这个令人赞叹的雕像和其他小雕像都被埋藏在布拉桑普伊主岩洞的入口处。这些雕像有的完整,有的残缺,形状各异,有的可能只是半成品,只有一个身体的轮廓。雕像们或肉感,或纤细,但都没有面孔。它们就这样躺在獠牙的碎片和象牙的刨花之中。这里无疑曾是一个生产作坊。也许,“布拉桑普伊夫人”只是一个与雕像身体分离的头。这个雕像是否能算是一次尝试,或至少,算是一次未尝展现和延续时代的教条、摆脱标准束缚的体现呢?总之,如果“布拉桑普伊夫人”这个女性小雕像,在旧石器时代的肖像学中具有明确的主题,它就理当是它所处文化中的一个颠覆性雕像。

史前人的一次心血来潮由此就成为史前学的象征了吗?也许是的。但特别要注意的是,这座雕像给全世界都很好地上了一课:它优美的线条淡然地驱散了那些对史前人的成见,让人们不再认为穴居时代的人类是粗野的。继皮影戏之后,这些生活在25000年前的人们,以这种方式将他们的文化展现在我们眼前。简而言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是一件摆脱所属文化的价值观以更好地体现其他文化,并以制造惊喜为乐的艺术品。

不论这个雕像所要表现的是什么,它就像是旧石器时代的玛莉安娜[1],一个与“永恒女性”(l'éternel féminin)作斗争的无名战士。如今,它成为法国考古学博物馆的馆标。尽管在其史前语境下是很特殊的,但因其审美、寓意和我们赋予它的政治意义的缘故,这副面孔理应在此占有一席之地。

弗朗索瓦·邦(François Bon)

附注:34000, 397, 1815, 1858, 1949


[1] 玛丽安娜(Marianne)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国家象征。就其外延意义而言,她还是自由与理性的拟人表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