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4000年
在地下深处创造世界
36000年前,初春。一行人正朝岩洞的方向走去。他,这个年纪最小的男孩,跟在他们身后。他品味着这种幸运,因为去年,他们仅在这片地区做了短暂的停留。那时,万物都还被霜雪冰冻着,被狂风抽打着,他们因猎物太少而不能再做停留。但现在春回大地,马群和野牛群都越来越多,所以他们选择整个春季都待在这儿,把帐篷安在河边的隐蔽处,就在他们现在所走的这条小路下方。男孩和他们一起走着。到了岩洞的入口处,最熟悉岩洞的人悄悄潜了进去。过了很久他才回来,告诉大家他感觉里面没有熊——事实上,我们后来只碰到一具很久前于冬眠中死去的干尸。于是,所有人都进入了岩洞,而男孩始终跟在最后。岩壁在火把的照耀下跳跃着,随后隐没不见。在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之后,他们停了下来,让男孩把眼睛闭上。当男孩再睁开眼睛时,他看到许多以赭石画就的犀牛、狮子和猛犸象,最后在不远处,他又看到许多人的红掌印。他们指着其中一个掌印告诉男孩,那是他母亲的母亲所留下的印记。他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感受到石灰岩的凉爽和潮湿。他们接着赶路,有时他们会压低火把,加快脚步。男孩觉得看到了远处的那些以黑边勾勒的驯鹿。在驯鹿身后的更远处,还有马匹、原牛和犀牛。但他不太确定他所看到的,特别因为他的视线被地道入口处一团旺盛的火所吸引了。是谁点燃了它?他得闪到一边去,烟熏红了他的眼睛。当他们缓慢地下到地道里时,男孩紧紧地抓住了他前面那个人的衣服。这一次,当他们允许他睁眼的时候,他凝望着这个世界的奥秘,这个在空前的暴烈中诞生的世界。即使他不能将这种暴烈与任何人联系起来,他也已经感到,这里所诉说的历史已经改变了他的目光。他们告诉男孩,这些图形极其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世界的起源。但男孩对这一点已了然于胸。
一年盛夏,一大群人涌进阿尔代什峡谷(les gorges de l'Ardèche),参观这个受到广泛宣传的复刻岩洞。不论游客们在想起原作时,是否会被这些壁画的复制品所惊艳,他们至少在这里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们并非生于昨日。之所以是“我们”,是因为这些图形总是使每个人,出于本能,或出于我们视作本能的力量,都回到某种共性上来。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这些图形是一种特殊的记忆,其中包含着人类的起源,也包含着人们面对这些图形时的特性。然而,这些图形在特殊的历史轨迹中占据重要地位,而我们要做的,正是衡量这一轨迹的跨度,确切地说,是要赋予这种普遍之感以意义。
但是我们对这些壁画的作者及其创作动因都了解些什么呢?我们不知道他们操何种语言,不知道他们为何创造这种形象化的语言,亦不知他们为何在此处进行创作。我们不了解他们在面对这些作品时的所思所想,只能赞叹着辨认出画中的动物、描绘它们的形状。
前文描绘的场景都是想象出来的。想象中,那个发现壁画的小男孩自然是不存在的。壁画平直地描绘了另一个时空的景象,这些图形静默无声,但却呈现出呐喊之态。关于壁画的年代,我们只知道,这个岩洞的第一批壁画是在距今37000年至34000年前之间完成的。但是,这个小男孩在历史中是真实存在的。他以画笔,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烧黑的木炭条,向我们讲述一个新世界的构建,而对于这个世界,他深信不疑。
这就是克罗马农人的世界。作为我们的先祖,这个世界有着复杂的生物学印记。它见证了我们的先祖直立人的迁徙,他们一部分离开非洲,而另一部分则留了下来。离开的那部分人逐渐演化,最终,当他们到达欧洲之后,就成为尼安德特人。而留下来的那部分人则演化为智人。这之后,在距今约10万年前,第二部分人也离开非洲向近东迁徙。更久之后,他们又迁往欧亚大陆。在那里,他们接触到前文提到的尼安德特人,他们的基因由此混杂在一起,形成克罗马农人,我们的直系祖先——一个天命使然的混血儿。前文提到的现象,人口的迁徙、交流、融合等等,使人类在这些壁画画就之前,度过了鲜活的数千年。在距今60000年至40000年前,智人遍布全球各地,跨越当时世界的边界,到达澳大利亚境内,根据某些例证,可能也已经到达美洲,并于距今45000年前遍布欧洲。在一个尚且空旷的世界,人口的增长不足以解释一种迁徙现象。毋庸置疑,强大的社会活力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
是什么让人口进行了迁移呢?人类社会首先是会在“生物-经济学合理性”的形式(即在人口增长和环境变化的背景下发生的技术-经济变化)中寻找问题的答案,还是会从支配着性别、繁殖和权力等关系的准则中寻求问题的本质呢?岩洞的壁画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在旧石器时代,政治-宗教的价值准则就已经成为上层社会的根基。这一点可能同时成为其现代性和普遍性的体现。之所以有宗教准则,是因为即使我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这些作品显然满载着一种精神性。而之所以有政治准则,是因为壁画传达出一些准则无疑显示出人在宇宙和动物界的地位。透过后来形成了社会的组织准则网络,经由男女关系可能的体系化和代际之间的联系,人便有了社会的属性。
奥瑞纳文化——史前学家以此来命名第一批经常到访这个岩洞的人,壁画主要都是由他们绘制的——该文化的世代承继者大抵是因为上述原因才选择在此地绘画,并在这一排排的岩洞和地道内,在凹室和岔路的拐弯处,传递着某种信息。他们可能为了传递这种信息,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因为据我们所知,这个族群在今法国地中海地区的阿基坦南部这片广袤地域内不断迁徙。我们了解到,这一族群会根据环境与季节,驻扎在露天的天然隐蔽处。他们都是出色的猎人和灵巧的手艺人。他们运用骨头、木头和兽皮进行创作。他们喜爱以不同的方式点缀身体(以牙齿或珍珠制成的项链、象牙耳坠等等)。并且,他们也同样采取多种方式,体系化了族群内部个体的地位和族群的特性。这些出色的艺术家们创作出肖维岩洞这一杰作,岩洞包括近500个动物图形(除了我们想象出的小男孩隐约看到的那些物种,还有野牛、羱羊、巨角鹿、熊,甚至还有猫头鹰),以及一个女性的图形,该图形是最古老的女性图形之一(仅表现了女性基本的性别特征)。该岩洞里的奥瑞纳文化图形,比我们在世界其他地方所发现的加起来还要多。诸此种种,使得这个岩洞及其作品成为“伟大的岩洞艺术”,让世世代代的艺术家在两万多年的时间里为之献身。
岩洞这一庞大空间内,壁画的布局似乎遵循着一种切实的逻辑,犹如某种形式的启蒙演变。岩洞的第一部分主要是红色的图形。在岩洞的岔路上,画作时而清晰易懂,时而晦涩难辨。岩洞的最深处是一些黑色的图形,它们是壁画中最繁复、最绚丽的部分,例如“马群”以及“狮群”的壁画——我们已能想象出这些图形会使那个男孩心潮澎湃,因为这幅景象的确十分摄人心魄。此外,壁画中还有大量动物的图形,它们大部分都仅仅是以手指在岩壁上勾勒而成的。手指同样勾勒了大量的“符号”——我们以此来命名那些几何图案。这些图形可能是在数百年间由许多人添上去的。虽然我们认为,前文所提到的岩洞深处那些摄人心魄的黑底画作,仅出自几名艺术家,甚至唯一的一位“大师”之手。因为作品中灵妙的绘画手法让我们相信,那时真的有艺术家存在,并且当时,仅艺术活动显现出“专家”这一概念。
艺术家们用他们创造的这种语言,苦心孤诣地打造了这个新世界。这个世界并非以文字的形式,而是通过前人留给后辈的遗产载入史册。这份遗产因肉体与精神的分离、思想的物化才得以留存。即使这种思想尚未被刻在大理石上,它也已经留存在岩壁之上。因此,肖维岩洞奠定了一种共同的记忆,这种记忆呼唤着再创造。
在某种程度上,如今的我们便是最新的一代再创造者。实际上我们了解到,在第一批壁画完工后的几百年间,依旧有人经常来到这个岩洞,观赏这些壁画。在被短暂地遗忘之后,这个数千年前完工的岩洞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格拉维特人再次发现了岩洞,而我们则陷入猜测,想要对其中的奥秘一探究竟。后来,岩洞被遗忘、封存起来,直到20世纪末才再次进入我们的视野。
我们无法将这个岩洞修复回“原本的样子”,但我们仍需考虑到,岩洞跨越了数个世纪的时间。试图对这些作品的确切含义进行“解码”是不切实际的,这不仅是因为这种确切的含义已经被人们遗忘,同样也是因为这种含义在本质上,已经被反复推敲过多次。相反,我们可以尝试把握这些作品,在这个人类社会变化的关键时期,伴随着欧洲早期智人的出现,所充当的职能(政治-宗教职能、社会职能)。最后,在面对这些壁画时,如果我们能够感觉到它们是我们历史的源头,那么这种感觉就同这些壁画一样发人深思。
弗朗索瓦·邦(François Bon)
附注[1]:23000, 12000, 1907, 1940
[1] 附注所列年份为本书叙事年份,其内容与本文相关,读者可参照阅读。例如,本文附注所列年份即为公元前23000年、公元前12000年、1907年以及1940年,在阅读本文后,读者可以在本书中找到本文附注对应年份进行延伸阅读。后文不再说明。——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