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7年
国王的选举没有创造出法国
公元987年5月21或22日,“西法兰克王国”国王路易五世因围猎时发生的意外事故在桑利斯逝世。享年19岁的他没有留下任何直系继承人。自979年6月8日起,路易五世开始与其父洛泰尔国王实行共治,并于986年继承王位。路易五世继位之时,加洛林王朝对法兰克王国的统治已持续两个多世纪。在他逝世的三天前,在“法兰克公爵”雨果的推动下,一个王国贵族会议在贡比涅召开。会议旨在审判对兰斯大主教阿达尔贝隆(Adalbéron)通敌叛国的指控。在安葬了这位年轻的国王,宣布撤销对阿达尔贝隆的起诉后,该会议决定迁至位于法兰克公爵封地内的桑利斯,以便在那里选出一位新国王。6月1日,在阿达尔贝隆的鼓动下,贵族们排除仅存的加洛林王朝继承人——下洛泰林吉亚(Basse-Lotharingie)公爵,即已故国王的叔叔查理,并选择法兰克公爵作为新国王。7月3日,雨果在努瓦荣(Noyon)或兰斯接受了阿达尔贝隆的加冕。几个月后,在987年的圣诞节那一天,雨果开始与他刚满16岁的长子罗贝尔(Robert)实行共治,后者在奥尔良的圣十字教堂接受阿达尔贝隆的加冕。由此,王位继承的原则又被重新恢复。在成为国王之后,雨果并没有因此而结束与加洛林家族的纠葛。下洛泰林吉亚的查理也没有就此放弃。公元988年5月,他夺取拉昂(Laon),989年1月,新上任的大主教阿尔努(Arnoul)将兰斯交到他的手中,王国就此分裂。但在991年3月31日,拉昂主教在圣枝主日期间设计抓获查理,并将他交到国王手中。查理被囚禁起来,几个月后便离开人世。
兰斯的圣雷米修道院的修道士里歇尔(Richer,940-998)将这一历史事件记叙了下来。他的文辞虽有些粗糙,但却使我们得以阅读到阿达尔贝隆的辩护词,并将这一事件带入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中。作为加洛林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查理是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但他的举止使他不配成为王位的候选人:他娶了一位平凡的骑士之女,并选择效忠于一位外国的君主——公元954年,没有继承王位的查理成为下洛泰林吉亚的公爵、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诸侯。而法兰克公爵雨果则十分受到百姓的拥戴:他拥有君王应当拥有的品质,并很好地利用了这些品质。那些希望能维持王国与相邻帝国和平的人,以及希望进行改革的教会都支持雨果。他的虔诚使他配得上卡佩这一别名,即“cappa”,指的是圣马丁的短披肩。这件短披肩现存于图尔修道院这一世俗修道院中。
雨果·卡佩的登基曾被认为是法国历史的奠基性事件。历史学家们谈论着国家史中的重大波折、分裂、政变、篡位、统治变动、过渡期,当然,他们谈论更多的还有革命。弗朗索瓦·基佐(François Guizot)认为,在公元987年“诞生了法兰西文明”,他说道:“我们始于这一年。从此,不再有高卢人、法兰克人或罗马人,而是法兰西人。这一年关乎的是我们自己。”而这种观点,在共和国时期成为国民教育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课本中,987年成为法国建立的起点,直到法国大革命,国家建成了。这一年也同样被划入临近的“千禧年”中:在米什莱所描写的惊惧恐怖与满目疮痍过去之后,一段充满着希望与创造的时期开始了,法国就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的。更近一些,卡佩王朝的统治处在一段飞速发展的时期,而这一时期从11世纪一直延续到13世纪。这种目的论式的评价使得历史分析长期停滞不前。然而今天的历史学家一致认为,雨果·卡佩当选国王不过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事件和一种附带现象,它只不过是加洛林王朝不可挽回的衰落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雨果·卡佩的当选并不是一次革命。他的两位先辈,他的叔祖父厄德(在位时间888-898)以及他的祖父罗贝尔(在位时间922-923)在他之前都当上了国王。实际上,公元888年,加洛林帝国的分崩离析就已经使得王国的贵族们在选择国王时,希望能选到一位最有能力守卫王国的人。他们因此排除了加洛林王室的傻瓜查理,选择了因在巴黎抗击诺曼人而名声在外的纽斯特利亚总督厄德。922年,在傻瓜查理被废次日,厄德的兄弟罗贝尔当选国王。王位的轮替说明帝国的继承人家族与罗贝尔家族(未来的卡佩家族)都具有王朝的合法性。936年,罗贝尔家族成为国王的推举者:雨果·卡佩之父大雨果找到被流放至英格兰的傻瓜查理之子路易四世(Louis IV),并将拥立他登基。这位新王赐予大雨果法兰克公爵的头衔,使他在王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960年,大雨果死后,其子雨果·卡佩继承了他的公爵之位。
王国的生活依旧受到它与东边强邻之间关系的制约。最后一批加洛林王室滋长了一种帝国的怀乡之情。他们定居在加洛林王朝的摇篮洛泰林吉亚,这里曾是旧日帝国的中心,也是法兰克王国与德意志王国之间复现冲突的根因所在,而在萨克森王朝统治德意志王国,奥托一世(Otton Ier)于公元962年建立神圣罗马帝国之后,这种冲突就更加激烈了。法兰克王国的衰弱以及它的薄弱威望,与德意志王国建立帝国的威望和霸权形成鲜明的对比。最终二者间形成一种依附关系,史学家将其比作一种监控关系。由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希望能保持和平的平衡状态,加之心中萦绕着帝国使命,他随即就作为中间人,干涉到王国西部的内部冲突之中。一种永恒的好胜心促使加洛林王室与罗贝尔王室纷纷开始保卫王国,两个王室之间还进行联姻。但是,加洛林王室并没有放弃洛泰林吉亚。978年,洛泰尔国王发动一次对亚琛的突袭,但王国的军队成功地击退这次侵袭。984年,他再一次发动侵袭,但却又一次失败了。兰斯大主教阿达尔贝隆来自洛泰林,他希望维持两个邻国之间的和平。在这一愿望的驱使下,阿达尔贝隆支持神圣罗马帝国,因而被控通敌叛国。我们知道他为雨果·卡佩的当选殚精竭虑,后者的登基也终结了最后一波加洛林王室在洛泰林发起的一次次争端。他的登基也使得德意志皇帝不再对法兰克王国进行监管。此后,两个主权国家得以并存,并同时在灵魂得救的大道上,为信徒们指引着方向。
历史学家们强调,这位新王的统治疆域实际上十分有限。他只有在他自己的封地上才有实际的权力,而这种权力仅表现为地产、城市、权利与特权之间的种种不协调之处。旧时的纽斯特利亚构成了他的权力基础,也就是在那里我们得到了法兰西之名。纽斯特利亚在桑利斯-巴黎-奥尔良大道的四周,大道经过大片加洛林王朝王位继承人的土地。它地处拉昂到贡比涅之间,北部有20几个主教辖区,东部有几座极具威望的修道院,而国王就是这些修道院的在俗修道院长(圣德尼、卢瓦河畔圣伯努瓦、图尔圣马丁)。君主不再干涉卢瓦河的南部地区,南部的领主和修道士也不再收到国王颁发的证书,一些南部的土地因此而开始分裂,有的甚至成立了王国。巴塞罗那伯爵封地,即南比利牛斯公国、加泰罗尼亚的前身,获得充分的主权。985年7月,在曼苏尔(al-Mansûr)洗劫巴塞罗那之后,博雷尔伯爵(Borrell)向洛泰尔国王请求帮助,后又再次向雨果·卡佩求援。作为回应,国王可能对一些事务进行了干预。但博雷尔伯爵仍面临着种种困难。这一事件终结了加泰罗尼亚伯爵与法兰克王朝的所有政治关系。
然而,在王国的臣民眼中,国王的权力并不等同于他所掌控的土地,并且公元987年发生的种种事件也丝毫没有改变王权的概念。国王从未受到反对和质疑。他不能臣服于其他君主,亦不能置身于封建的金字塔之外。甚至佩里戈尔德伯爵(Périgord)的蛮横无理(“是谁让你当上国王的?”)都说明,不论国王是如何登上王位的,一旦登基,他就是国王。敷圣油为他的王权凭添上一份超自然、近乎魔幻的色彩,并使得这种魔幻的权力名扬天下。国王行使着一项职责:加冕礼使他成为教会的一位重要人物。他自教会的手里接过了基督教君主的使命——主持公道、维持和平与公共秩序、为那些拥护他的臣民在灵魂得救之路上指引方向。
虽然987年雨果的当选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历史事件,但它对历史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为在这次国王选举后几个月内,一个新王朝就建立了:国王之位由选举产生变为继承制。第一批卡佩王室通过制定能够保证统治延续的规则,成功地稳定了君主制度:长子继承制度的确立使得王朝避免了兄弟阋墙之祸,共治制度与王位继承人的加冕则避免了国王的选举。他们放弃加洛林帝国的旧日中心,并明确地让王国脱离强大的德意志国王的保护。更长远地来看,卡佩家族的成功是了不起的:他们建立了一个延续8个世纪之久的王朝,其直系继承人的统治时间超过300年。这种历久的、疆域稳定的王权,在法国出现的时间比欧洲其他地方要早。但如果说,这段国内的历史伴随着缓慢的国家建设,将其视为民族萌芽的温床就有些言过其实了。公元987年,雨果·卡佩成为国王,但他没有建立法国。
米歇尔·齐默尔曼(Michel Zimmermann)
附注:800, 842, 1137, 1214, 1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