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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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年
一般无二的罗马人

公元212年,卡拉卡拉皇帝将公民权赋予全体罗马帝国居民。不仅仅是“高卢”显贵们,全体“高卢人”都与其他部族一样,成为罗马公民。公民身份不再是一种政治特权,这种变化后来间接引起一次庞大的、朝着帝国中心的“蛮族迁移”。

在罗马帝国的历史文献中,高卢至少有一个地方与其他部族不同:他们被称作高卢罗马人,而其他行省并未使用这一叫法。我们的高卢人难道比潘诺尼亚人、叙利亚人和布列塔尼人更像罗马人吗?不同部族有着不同的名称,同样,他们对艺术、文化和信仰的称呼也各不相同。高卢是罗马的“长女”吗?但其他行省却拥有更多的罗马公民(非洲、亚洲),且这些行省的显贵进入元老院(西班牙人)与军队(色雷斯人)的人数与高卢显贵至少是持平的,这就使得这一叫法更加奇怪。这一名称是一个史实,还是后来人们的得意创举?当我们查阅术语的定义时发现,其他部族以及其他罗马行省的人民都没有相应的名称。而凑巧的是,在现留存的唯一一篇皇帝发表的演说,也就是克劳狄一世发表的那篇演说中,清晰地描绘了高卢显贵们成为罗马公民的过程,并且这篇演说被刻在16世纪出土于里昂的青铜板上。这是否是历史助了高卢人一臂之力,好让他们摆脱无名臣民的身份呢?

因为我们无法证实这一称呼是否带有优越性。那些对这一名称的构建,例如1833年罗贝尔词典出版社的《历史词典》(Dictionnaire historique)中使用的术语——这一术语最早是在1830年阿尔西斯·德·科蒙的著作中被提到,都想要描绘这样的景象:“高卢人”显然是野蛮的,并构成了法国人的祖先,他们与帝国的臣民(异邦人)并无不同之处。“罗马人”,指的是那些已经获得公民身份的高卢人,他们不再谈起他们的出身,也不再以此为傲。而“高卢罗马人”这一称呼,使得他们想起了自己荣耀的出身(维钦托利),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对新世界的成功融入。

然而,高卢人与其他部族一样都是罗马人,不论是在那件影响了帝国的事件发生之前还是之后,而这一事件也同样影响了世界。公元212年,这一事件的影响范围自(大)布列塔尼[1]北部一直延伸到撒哈拉沙漠及底格里斯河河岸。这一年,卡拉卡拉皇帝赋予罗马帝国全体居民(只有一小撮蛮族除外)以平等的公民身份。但是,古代作家丝毫没有提及这一革命性的举措。只有与该举措同时代的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指出,皇帝的这一举措定是不怀好意的:“他让帝国所有的居民都成为公民。表面上皇帝给了他们荣誉,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利用这种方式增加帝国的收入,因为这些居民若作为外族人,是无需缴纳大部分税款的。”〔出自《罗马史》(Histoire romaine),第78卷,第9页〕大部分作家都只是单纯地对这一政策进行影射。但幸运的是,一卷埃及纸草书卷(P.Giessen 40)将这份诏书的部分留存了下来,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也为这项举措提供了其他动机:通过壮大信徒的队伍来“感恩那些不死之神”,准确地说是罗马之神。有一种讽喻的说法更准确地说明了这个动机,“人们联合起来……共同承担他们背负的义务”。这也是为了能使“所有人民能一同走向胜利”。在文章中断前,皇帝预估道:“(这份诏书)将使罗马(人民)更有尊严:(它证实了人民的尊严),其他人民也能拥有他们过去不曾拥有的(与罗马人)同等的尊严。”将所有人民都团结在罗马帝国的天神与军队周围,这样的做法不仅仅是出于对财政状况的担忧。

但实际上,卡拉卡拉真正的动机却无关紧要了:他是出于怜悯,还是因为忧心罗马的荣誉,抑或是出于填补国库的需要?这些动机都是可能存在的。比起研究动机,更为有趣的是分析这项举措的影响范围,研究这项举措对于受惠民众的精神、意识形态以及自我意识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简单地说,在公元212年之前,罗马帝国的自由人分为两种:罗马公民和异邦人(不包括鲜为人知且人数较少的蛮族)。自同盟者战争(公元前90年-公元前88年)之后,意大利居民的后代就与罗马公民享有了同等待遇。罗马公民同时还包括那些出身行省、以不同方式获得罗马公民身份的人(及其后代)。由罗马元老院或皇帝(自奥古斯都起)对个人授予公民身份,对被保护人来说是最罕见也最尊荣的,例如希律(Hérode)变成盖乌斯·尤利乌斯·希罗德斯(Caius Iulius Herodes)。这样的公民身份都是为行省中的大显贵保留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所有希腊、小亚细亚、非洲和西班牙城中的公民法官都成了罗马公民。但是,成为公民的不仅只有显贵们,还有“罗马殖民地”的居民。虽然从一开始,这些殖民移民者就是公民,帝国把从当地人那里没收来的土地交到他们手上。自公元2世纪起,这些城市就成为“殖民地”,城中所有的自由人都成为罗马公民。解放奴隶同样可以增加公民的数量:这些被解放的奴隶的孩子成了公民。还要算上效力于罗马军队辅助部队的士兵:这些士兵在复员后都成了公民。然而,这些士兵有很多是从帝国中罗马化程度较低的族群征召而来的,包括色雷斯人、日耳曼人以及西北部的西班牙人。在这样的政策下,罗马公民的数量快速增长,但各行省公民数量占总人口的比例变化却很大:高卢(特别是在那旁高卢行省)、西班牙、非洲和爱琴海盆地的公民比例,要高于叙利亚、阿拉伯和埃及。帝国的另一部分居民是异邦人,即帝国的臣民。一般来说,他们都是当地团体的公民,而对于当地的团体,西方称之为城市,而希腊地区则称之为城邦。他们在团体中拥有权利,但不缴纳部分罗马公民需缴纳的税款,例如上缴遗产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5%)。

公元212年实行的这一政策,在某种程度上是坚定的一体化政策的延续。塔西佗提到,克劳狄一世在那篇著名的里昂讲话中指出,罗马的力量来源于其融合战败者的能力:“斯巴达人和雅典人善于征战,但他们的覆灭不正是因为他们固执地将战败者划为异邦人吗?”(塔西佗,《编年史》,第11章,第23-25页)事实上,这句话并没有出现在演讲稿的官方版本中,但它完全符合此次演讲的精神实质。罗马对于公民身份的慷慨就反衬出希腊的吝啬。但这种对比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假象,因为雅典和斯巴达的公民拥有真正的政治权利(检察官的选举、法律的投票和审判权),而这些权利对于罗马公民,自共和国末期开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镜花水月,而在帝国时期就压根不存在。持续向曾经的战败者提供公民身份,这无疑是卡拉卡拉做出的选择,但这一举措并没有在帝国内产生很大的反响。人们对不断产生的大量新晋公民都习以为常了。并且,公民数量的增加并没有剥夺原有公民的权利:只有罗马和意大利才会进行小麦的分配,这两地的人民不论高低贵贱,在同盟者战争后都成为公民。

然而,从未有一个帝国实行过如公元212年法令的政策。此项法令甚至与其他帝国所实行的惯例截然相反。所有帝国都是建立在多种族群并存的基础之上的,各族群遵循他们各自的法律,由帝国中的少部分族群或教派领导,这些人掌控了帝国内的所有权利,尤其是政治权利。因此,帝国仅仅是“民族”的叠加(例如奥斯曼帝国),各“民族”相对自治,这也是皇帝所希望的。罗马帝国实际上没有经历这一阶段,因为行省与民族并不相干。即便是高卢也和其他行省一样,拥有通行的语言和共同的信仰。但对于他们来说,从属于罗马更像是出于一种爱国情怀,而不是为了要构建一个在文化上统一的民族。相反,帝国的罗马公民,即掌握权利的那少部分人,不仅仅来自特定的人种或宗教群体,也同样来自帝国内的所有族群。因此,帝国的各阶层、各族群中都开始了一体化进程。

在公元212年法令的实行下,不论是用拉丁语还是用希腊语,所有自由人都可以自称是“罗马人”(拉丁语Romanus,希腊语Rhomaios)。与其他行省中的居民一样,那些原本不是罗马人的高卢人如今也获得了公民身份,并在法律上与其他行省的罗马人享有同等地位。然而,当日耳曼人入侵之时,这支北方人种成为高卢、西班牙以及意大利的新主,形成了两支贵族群体,即日耳曼新贵族以及罗马旧贵族。其中罗马旧贵族遵循的是高卢、西班牙以及意大利的文化,但他们同样也承载着“罗马”的文化。绝妙的一体化政策建立了罗马帝国,在高卢和其他行省都收效显著,尽管后来的历史文献都极力想要将高卢从这个法律统一、文化多样的整体中区别开来。

卡拉卡拉在公元212年推行的法令,或许在其无心的情况下,为一个史无前例的帝国打下基础。帝国内公民身份的普及,使得阿文提诺贵族、高卢商人、法尤姆农民、色雷斯士兵、雅典演说家、巴尔米拉沙漠旅人和里夫牧人在法律上人人平等。在进行了语言的相对统一,即政府强制民众只使用拉丁语和希腊语两种语言之后,帝国内人人都拥有了罗马公民的权利,人人都能夸耀自己享有共同的归属:在这个地中海沿岸的帝国中,高卢的面积比其他行省要大一些。卡拉卡拉开启了罗马人口覆盖帝国疆土的进程,虽然未曾因此而孕育出民族国家,但历史学家依旧认为此项举措十分具有现代性。

莫里斯·萨特(Maurice Sartre)

附注:48, 451, 800, 1804, 1927, 1965, 1974


[1] 大布列塔尼即英国。——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