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我评价的争议
爱的撤回与正面强化会造成一系列令人担忧的后果:无助感发展为不愿意帮助他人、(长大后)对被抛弃的恐惧转化为对家长的怨恨。不过贯穿本章和前一章所总结的研究结果的一条主线是受制于有条件养育的人如何看待他们自己。
自我评价(self-esteem)作为常用术语在过去几十年十分流行。在本章结束以前,我想花点笔墨剖析一下这个概念,因为它与有条件养育的理念关系密切。心理学和教育领域里的一批人,尤其是心理自助运动界的人,似乎都认为,高度的自我评价是好的,低的是不好的;通过提高人的自我评价,我们会自动引发一系列有益的结果:学业成就、建设性的人生抉择,等等。而另一方面,自我评价又已经变成社会保守人士眼中规避风险的避雷针,是他们看到的一切社会阴影(尤其是学校弊端)的缩写。
我个人观点是这两种立场都存在问题。我在对过去几年的调查结果进行广泛研究之后,略为讶异地发现:较高的自我评价并不一定总伴随好的结果,即使有,也并不意味着它导致了较好的结果。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我就加入了“反自我评价斗士”的阵营,后者全盘鄙视自我评价这个概念。当中一些人持此种观点,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孩子内心对自己基本满意,就会失去取得成就的动机;如果他们将焦点放在自己是谁、而非自己做了什么上,那么很可能不会付出太多努力。你须心存不满才会学习或产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这种主张基于几个错误的前提,我将在第5章作详细阐述。现在我想让大家注意的是:尽管这些评论家声称高度自我评价毫无益处,其核心论点在于自我评价就是个坏东西,不管其结果如何。对于他们来说,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字眼就是感觉良好,意味着他们相信,对自己感到愉悦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的辩词背后隐藏的是害怕孩子未经努力争取就获得了满足的权利。这让我们偏离佐证的世界,(从后门)进入道德要旨领地,此处充满清教徒的狂热,认为只有挥汗如雨者才应该被允许吃饭;不取得某种有形的成绩,孩子就不能对自己有良好的评价。
换句话说,这些保守人士攻击的其实是无条件的自我评价。但研究人员正逐渐意识到,恰是这一尺度对预测人生质量至关重要。如果我们想了解某人的心理健康状况,关键问题或许并不是他拥有多少自我评价,而是要看这份自我评价随其生活变化的起伏程度有多大——比如,他的人生有多成功和其他人如何看待他。真正的问题或许并不在于自我评价太低(“我对自己感觉很不好”),而是自我评价被附加了太多的条件(“我只有在……时才对自己满意”)。[5]
心理学家爱德华·德其(Edward Deci)和理查德·瑞安(Richard Ryan)十分重视这一区别,他们确认即使是自我评价接近于无条件的人也“可能会在成功时感到高兴、失败时感到失望;但他们的价值感并不会因为这些成绩而有所起伏,因此他们取得成功时不会感觉自我膨胀、高人一等,失败时也不会感觉绝望抑郁、一文不值。”
当一个人把自我价值感建立在是否迎合自己或他人的期望时,自我评价的剧烈起伏仅仅是其后果之一。一项全新研究结果显示:有条件的自我评价导致大学生“将饮酒作为赢得社会认可或避免被社会排斥的手段”;其他研究发现它导致焦虑、敌意和自我防卫。有些人,当自我评价遭到威胁时(可能经常发生),会暴跳如雷。或者他们陷入抑郁,在自我毁灭的行为里寻求慰藉。如果他们只是在自己认为外表好看时才会自我感觉良好的话,那么他们还极有可能因减肥患上饮食失调症。
相比之下,被某些人奚落嘲弄的无条件自我评价,看来是人生中应该被争取的最佳目标。一般来说,不将自我价值感建立在表现之上的人,会更倾向于将失败看作是短暂的挫折,只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已;他们不太容易陷入焦虑或绝望。还有,他们几乎从不关心自我评价这件事!花时间评估自己有多好,或者故意试着去自我感觉良好,不仅往往没什么用,同时也是一个不良迹象,标志着你还存在其他问题——具体说,它表明你的自我价值感很脆弱、不稳定。“于是,自我评价是个悖论——如果你需要,说明你没有;如果你拥有,就不需要。”
那么,是什么导致人们陷入有条件自我评价的悲惨境地呢?在哪些情况下人们会冒出“只有……才会对自己感到满意”这样的念头?一个可能的起因就是竞争:置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情境下,是腐蚀自我价值感的最佳途径,灌输唯赢是图的价值观。另一个催生有条件自我评价的因素则是家长过度管制的养育模式,这我将在下一章中作具体阐述。
最重要的还是,有条件自我评价似乎起源于他人的有条件评价。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如果孩子感觉只有在某些条件下才会得到家长的爱——爱的撤回和正面强化是唤起孩子这种感受的典范——那么他们很难接纳自己,其他一切都由此走下坡路。
[1] 西尔斯(Sears)等人的一项早期研究发现,使用爱的撤回且平时看起来温和可亲的母亲,其孩子(学龄前儿童)在被抓到做坏事之前,通常会比其他孩子更容易承认错误或表现得内疚自责。后来另一位育儿作家贝克(Becker)指出,显然这是只有温和可亲的母亲才会引发的影响力,因为孩子面临“会丢失更多的爱”。 不过,后来的研究很少证明爱的撤回可以对孩子的道德成长产生丝毫正面积极的影响。另外一些调查研究,包括正文中提到的,也表明这种养育模式“不足以构成孩子良心感全面发展的根基”(霍夫曼和萨尔茨坦)。的确,人们或许还会质疑西尔斯等人的“积极”结果,即强迫性内疚感,是否就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对于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害怕被抓与正在形成的对错误行为的认知感(形成、还没有达到稳定的成形),这二者是完全不同的。根据心理学家温迪·格罗尼克(Wendy Grolnick)的说法,这种内在压力感“与自主感是完全对立的,因为当父母的爱可能会消失时,孩子是不可能冒险选择不服从的——这个风险太大了”。
[2] 确认表扬对孩子内在动机的影响是十分复杂的过程,因为不同研究人员给“表扬”赋予了不同的含义。最近一项研究结果显示,“尽管口头表扬可以起到强化大学生内在动机的作用但对儿童来说并不会”(德齐等,1999年)。
[3] 表扬的内容或许有关系。研究人员一致同意:让人感觉被有条件接纳的评价会产生负面影响但哪种评价会造成这种结果,研究人员无法达成一致。一项针对青少年展开的试验发现,如果关系到他们的成绩,那么这种积极反馈并不会让他们产生安全感;但如果关系到他们的个性,则会令她们产生安全感,他们会认为那是自己“真正的内在品质”。相反,卡明斯和德维克发现,“基于个人”的表扬,即对孩子的“自身、特征或能力”的整体评估,最容易让孩子产生有条件的自我价值感,因此导致他们在面对挫折时陷入崩溃。
[4] 当然可以。说吧!我还会对你说声谢谢。但具体的信息性反馈——书里哪些内容对你有帮助,或是没有帮助,以及为什么——则会比简单的评价更受欢迎,无论是正面评价还是负面评价。在任何情况下,尽管我很确定我会很高兴见到你,现实是我并不依靠你给我无条件的爱。成人之间的对话和交流,尤其是当双方之间不存在亲密关系时,与家长和孩子的交流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你对我说我的书改变了你的生活,我对你露出感激的微笑,并不能够让我们得出结论说家长对孩子施加正面强化没那么糟糕。
[5] 你有没有开始看清这里的模式?我们必须远离用“单一实体”的方式去看待某些事物,无论是家长的爱、动机还是自我评价。每种情况下,重要的并不仅是程度,也包括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