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我的孩子感到骄傲
因为他当选了本月明星学生
她告诉我,她立即进屋找出了一把剪刀,将贴纸的下半部分剪掉,只留下第一行字,贴在了自己的车上。这位女士很聪明,她不仅抵抗住了沦为有条件养育家长的诱惑,同时也巧妙地利用这个机会向孩子证实自己无条件地为他感到骄傲。
这里我要再次强调:人类的行为没有绝对性。正面强化是否会对孩子产生负面影响(如果产生,有多严重)取决于诸多不同因素。如何实施:口头表扬的用词、表达方式、说话的语调、私下表扬或是当众表扬;对谁实施:孩子的年龄、性格及其他变数;为何实施:孩子做哪些事情受到了表扬?表扬的目的是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孩子眼里你的目的是什么?祝贺孩子没有给你找麻烦(例如,吃饭时整洁干净)和祝贺孩子做了一件真正感人的事,是不同的;对孩子的盲目顺从(例如,甘愿听从你的指挥)表示欣喜,与对孩子有深度的提问表示欣喜,也是有区别的。
那么,我们有可能找到将表扬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的办法,但更重要的是,即使有更好的办法,也仍算不上理想。(因而本书第8章提供表扬的替代品,而非不一样的、或许没那么差劲的表扬)。举例来说,对孩子的行为表现出自发的热情,的确没比为改变孩子行为而施以正面强化那么令人反感;只不过后者带有故意的斯金纳式操控,但这并不保证前者就绝对无害。
在某些情况下,对孩子说“真棒!把颜色都涂在格里了”或是对青春期少年说“真棒!一直按车道行驶”这样的话只是信息交流的方式,而非有意口头刺激孩子重复这种行为。但这样的交流是在传递什么信息呢?我们并不只是在告诉孩子他做了什么,也是在告诉孩子我们认可他的举动。他会不会就此推论出我们是在为他感到高兴、在和他一起为他的成绩而庆祝呢?这是最佳设想。但孩子从有选择的强化中更容易推论出来的是:只有他的行为令我们满意,我们才会给予认可。(看爸爸在我击中球时多高兴……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高兴。)
于是,这种认可通常会变异成有条件的自我认可。连锁反应过程是这样的:(1)“我喜欢你做××事的方式”在孩子听来是(2)“我喜欢你,因为你做了××事”——暗指(3)“你不做××事,我就不喜欢你”;最后一步,孩子会感觉(4)“我不做××事,就不讨人喜欢了。”如果这就是有条件养育的范例,那么表扬就是危险的,无论施以表扬的人出于何种动机,甚至可能并非故意要控制孩子。而如果我们的正面评价和其他爱的表达主要都保留给孩子的表现取悦于我们的那些时刻,那么这种危险性就尤其突显了。
你或许遇到过这样一些家长,他们似乎认同表扬令人忧心,但他们真正排斥的可能只是表扬的频率,或者如今孩子随便做点儿啥就一片“做得好!”之声不绝于耳。这种意见的确有道理。我的确在游乐场听到过家长对学步儿叽叽喳喳“秋千悠得真好”。(天哪!这是万有引力决定的吧!)但对这种批评意见我还是无法苟同,一方面,它根本没有抓住问题的要害:我们反对正面强化并不是因为它被滥用;真正的问题远比这些要深入。
另一方面,这种批评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那些宣称不必对孩子事事施以表扬的家长通常还会补充道,我们应该有选择地、有甄别地施以表扬,这也就意味着孩子应该做得更多才能挣得我们的认可;当然,这还意味着我们的养育变得更加有条件。如果观察时刻受到表扬的孩子,这种理论或许还说得过去,因为表扬会变成背景噪音,孩子几乎充耳不闻。对此我们回答:挺好!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当处心积虑计算时间和措辞的表扬只为最大化其效应时,(至少在孩子看来)我们无条件的爱也最可疑。
回溯至20世纪70年代,佛罗里达州的一位研究员玛丽·巴德·罗(Mary Budd Rowe)在调查教室教学模式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在回答问题时显得更加举棋不定,与其他学生相比,他们的语气带有更多的疑虑(“嗯……是光合作用吗?”)。他们不太愿意与其他同学分享自己的看法,不能坚持完成任务,一旦老师稍有不同意见,他们就会立即放弃自己的观点。
这项研究同样适用于我们在家庭中的观察:孩子对自身能力和自身价值的感知,会随着我们的反应起伏不定。他们看着我们,有时候用眼睛、有时候用心,看我们是否认可他们的所作所为。(这就像学步儿摔倒后总要从我们的脸上寻找自己是否受伤的线索一样。如果我们看起来大惊失色,“噢!天哪!宝贝儿,你没事吧?”他们就更可能放声大哭。)
表扬的结果就是:孩子会变得不能也不愿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甚至懒得判断什么是成就。在一些极端情况下,他们会变成“表扬成瘾者”,即使长大成人,也会继续依赖他人的认可,如配偶、上司或任何有权利评价其是否做得好的人,都能左右他们的感受,是欣喜若狂还是垂头丧气。
所有的儿童都渴望得到家长的认可,因而表扬通常会让孩子暂时听话。但我们有责任避免为图自己方便而剥削孩子的这种依赖心理——给孩子一个大大的微笑,对他说:“今天早上你动作飞快地准备好上学,让我很满意。”孩子会在这种“糖衣控制”下感觉自己受到摆布,即使他们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无论他们是否醒悟过来反抗我们,这种手段都十足卑劣。这就好比故意等到孩子口干舌燥时,勒令她必须乖乖做一件让你更省心的事情之后,再给她水喝。
更糟的是,正面强化通常会引发恶性循环,就像前面提到的爱的撤回:我们越表扬孩子,孩子就越需要被表扬。他们看起来缺乏安全感,渴望得到赞扬;我们给他们赞扬,他们的渴望反而增加了。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家卡罗尔·德维克(Carol Dweck)曾对此展开初步调查,揭示了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当我们的评价“暗含有条件关心(因而想必会催生有条件自我价值)”时,低龄儿童开始表现得无助。正面强化是一种有条件的爱,德维克认为,我们有条件接受的不只是孩子的某种特征或行为,而是在孩子看来,其“整体自我”只有在取悦家长时才是好的。这对自我评价是一种强劲破坏,我们越对孩子说“做得好”,孩子的自我感觉就越差,也就需要越多的表扬。[3]
这令我们自然而然地质疑任何“表扬是好的,因为孩子需要它”的论调。如果你急需挣钱,且只有一份简单重复、令人麻木的体力工作可供选择,那么你只能接受它;但这并非意味着它就是可取的,这只意味着我们随遇而安。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爱;但如果提供给他们的——批评和忽视的唯一替代物——仅是基于其行为的认可,他们也只好欣然接受,然后带着隐约的不满足感,回来索要更多。可悲的是,有些自己童年时没得到多少无条件爱的家长,错误地诊断问题并臆测自己缺乏的是表扬,于是他们喋喋不休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做得好”,导致又一代人没有得到自己真正需要的爱。
许多家长向我反映这些理论听起来不太顺耳,尤其是第一次听到时。有人说自己对孩子做错了事已经够令人难受的了,当听到你引以为豪的养育行为——比如表扬孩子让孩子自我感觉良好——事实上是弊大于利的时候,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发现有些人对此的反应是问“那又该怎么做呢?” 这是一个完全合理的问题,只要我们是在探索可以取代有条件养育整体理念的办法(稍后阐述),而不只是寻求表面上改变对孩子说话的方式,即换汤不换药的改良版口头表扬 。
有些人会感觉很不舒服,还会开神经兮兮的小玩笑:“嘿嘿!这么说我不能直接告诉你我喜欢你的书了?因为这样就是在表扬你啦!嘿嘿嘿……”[4]。我对此表示理解,接受全新的理念需要时间,尤其是需要我们对自己过去的举止和预设进行重新思考的理念。我们不得不去习惯它、试着接受它,在过渡期里我们的不适感会通过很多途径表现出来。
有些人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自己是一个坏家长,因为自己长期依赖爱的撤回和正面强化(即使从未使用过这些标签)。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现实情况是:从来不曾有人邀请他们从这个角度进行思考,或者提供证据去挑战那些我们最常听到的建议——更多地表扬孩子和使用暂停。
还有些人不求解、不自嘲,也不担心。相反,他们拒绝接受这些批评,并道貌岸然地指出:从大局看,对孩子的行为表现热情有什么不好?我们有可能做得比这差劲多了!的确,孩子每天都在承受更加差劲的养育行为。但这绝非恰当的衡量标准——至少对于那些想尽力成为好家长的人来说。关键在于我们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