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梨花开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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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山智水

承蒙山西同行盛情,我們幾個寫作人暑期應邀參加採風。五台山寒氣砭骨,應縣懸空寺大雨傾盆,雲岡石窟外陽光酷熱,眾佛居所卻是一片沁涼。歸途心血來潮又鑽進張家界,個個鞋子都開了口,雙頰貼着太陽斑回家。

朋友見面寒暄:五台山好玩嗎?張家界不負盛名吧?不久有人打探出舒婷根本不會玩,只會帶帶孩子。也不爭辯。男人們去登山,襯衫鞋襪均可以忘帶,唯照相機決不會忘記。而且往往交叉背數台,好像長短獵槍全副武裝。進入風景區,四下裏搶鏡頭,生怕不趕緊套住,那奇峰峻嶺將一溜煙跑開去。男人一上制高點,一覽群峰小,就忘形,就慷慨激昂,就不停地「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活脫脫一副征服者嘴臉。不信你看那些篆刻碑文題字,無一不出自大男人手筆。若要說古代女輩本不入流,那麼時下在古樹老竹甚至殘垣斷堞上寫××到此一遊十有九個是現代男兒又怎麼說?

剛上五台山,男人們立刻被它近百個寺廟所傾倒,恨不得兩天內東南西北台一並攬在懷裏。可惜時間太短,怏怏然離去,聽他們滿車上咋舌,眼中已無他山。等進了張家界,猛抬頭,只見夜空展現一軸巨幅山水畫,隨着月光與雲的遊動而變幻不定,他們都張大了嘴,然後極力對其他名山嗤之以鼻,甚至將自家武夷山狠貶一通以討好新歡,真乃男人喜新厭舊之本性也。

那日在五台山,雨下一陣停一陣,山隨之忽而清明忽而影綽,江霧流嵐遊弋其間。大家都去朝拜名勝,我怕兒子體弱,影響眾人脚程,自帶孩子在住所旁的小河邊走走。河越走越淺越急,漸漸變成嶙峋的溪,再變成水晶紋的泉。水邊野生植物蔓衍叢繁,有牛蒡、野菊和青紫嫣黃各色小花。兒子攀高躍低,快活瘋了,大喊大叫。一駝一駝峰巒不驚不詫,卻渾然拙樸,如光頭和尚肩擠肩擁立四周。我慢慢踩在冒水泡的草灘上,到處都是咕嚕咕嚕的泉聲。

下午,同伴們回來,無論他們的口氣多麼驕傲,都不攪我心中那份寧靜與恬適。好比眾人都在聽那長篇講座而崇拜那人的口才,而唯有散座後偶爾相視,才能體會他內心的軟弱與深沉。大自然給人的贈禮各不相同,男人們猴急,好比乘車,明知人人有座,照例先亂擠一通,把車門都擠窄了。女人在領受自己那一份時感謝地低下頭。

女人與山水,少了一股追捕似的窮兇極惡狀。與男人目光熠熠相比,女人多半閉着眼睛,渾身毛孔卻是張開的。男人重形式,女人偏內容。比如雁蕩山的風潤而輕,五台山的風潮而尖,張家界的山滯而綿;還可以說武夷山的水是怎樣率真,猛洞河的水是如何矜持;說廬山松與黃山松在落葉時分各有淒清與瀟灑。

其實山水並非布疋,可以一段一段割開來裁衣。心境的差異,猶如不同程度的光,投在山水上,返變出千變萬化的景觀來。

常常想,從容對一峰夕照凝然,比匆匆搶佔幾座山包對我更具魅力。可是現代人哪來山中不知人間歲月的神仙日子,假期三五天,多走一個地方就是多了份記憶收藏。張家界旅遊一週,僅路上乘汽車來回就用去四天,顛得渾身骨頭支離,還要立刻去爬山。

因此離去時人人懷有訣別的味道。交通如此艱難,下次再有假期,又急急奔向另一處地方了。

說實話,最艱難的並非是交通,而是假期。還有就是銀子够不够的問題了。

無論公訪私出,我與丈夫常常分道揚鑣,他去博覽,我來精讀。他往往循章直奔代表作,拿來炫耀,不外是某古塑某建築某遺址,我均掩耳。我自己的心得只能算些夾頁,描述不得。丈夫恨鐵不成鋼,痛斥我沒文化。

有文化的男人造出「遊山玩水」一詞。政治玩得,戰爭玩得,山水自然玩得溜溜轉。沒有文化的女人們常常沒有運氣遊歷山水,只好以擁有一窗黛山青樹為福氣。兩者均不具備的女人最擔心的是,把丈夫(或者丈夫把他自己)當做一座巍巍高峰,隔斷了她與大自然的那份默契。

男人們向山汹汹然奔去。

山隨女人娓娓而來。

一九九一年九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