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梨花开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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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雁蕩不是山

小時上地理課講到雁蕩,望文生出許多橫山側嶺來。想那兒定是雁群蓬勃,朝飛暮宿,風聲與雁唳交鳴,蘆花共雁翎爭妍,飄飄灑灑紛紛揚揚,漫山秀木奇石隨之搖曳盪漾。雁蕩、雁蕩,一改中國山名威嚴理性,而帶幾分放浪幾分抒情,多唸幾遍,令人悠然神馳。

八月,舉家乘船往溫州轉程雁蕩山,晚間就投宿在靈峰寺改建的靈峰飯店。飯店為古樸的木建構,並不金碧輝煌。倚窗可見山勢悠揚,韵律含蓄,隨着月色層層瀰漫加濃,窗外枝條斑駁成雁姿羽影。

其實羈旅數日,到底未見雁兒芳蹤,不知是否季節不期?

管理局負責人謝軍先生,原是中文科班出身,又赴同濟大學深造園林建築。人雖瘦小精幹,胸中卻有千嶂萬壑。據他介紹,雁蕩山勝跡三百六十處,最大的特點是山不高卻物象萬千,亦莊亦諧,且多瀑布洞窟,三者交相勾通串連,聚奇、靈、秀於一身,堪與黃山媲美。例如靈峰夜景就是一絕,從不同角度,在不同時間,取不同位置觀察,均可移步換形。

是夜,靈峰寺所在住客傾巢而出。路口有白髮老翁拄杖相攔,自薦導遊。丈夫躍躍欲試,我卻不喜導遊耳邊絮聒。你說是孔雀開屏,我卻道鯉魚跳龍門;你遙指將軍抱印,我觀他是聽詩老叟。丈夫嘲笑我全憑惑覺,無半點文化。於是他携兒子混入人群竊聽,不費半文,滿臉得意朝我齜牙咧嘴。

趿一雙軟底拖鞋,我信步胡走,左邊犀牛望月一望千年,右邊水聲時湍時緩,清洌洌地,把胸中滌得半點灰塵也無。山道上,路燈別出心裁地躲在半尺高的鏤空石樁裏,微光點射路面,不敢與星月爭輝,廓得山影越加分明。

回到靈峰寺,無意中抬頭,猛然倒吸一口冷氣,只見瓦楞上一隻黑乎乎的巨鷲,正凌空撲翼,躍躍欲去。恍惚間兒子雀躍而來,大呼小叫:「媽媽我知道這是老鷹巖。那邊看又變成夫妻峰,還會變成雙笋峰、合掌峰、婆婆峰呢。」丈夫熱心要帶我去複述導遊功課,我卻搖手作罷,就留這一隻渴望天空的猛禽在屋頂吧。

夜裏幾次被山風所醒,頭上似乎有喇喇撲翅之聲。

牠已飛走了嗎,自由的精靈?

山不在高有水則靈。雁蕩山的玲瓏剔透,我想是因為水的斧跡和滋養。

上折瀑、中折瀑、下折瀑合稱三折瀑,以中折瀑最具特色。危崖環抱,約五六十丈高,猶如馬戲團飛車走壁的「圓桶」賽場。仰望則有坐井觀天之感。從井口跌落的水流,碎成無數珠璣,被回盪的山風徐徐織成素絹,異常柔曼。落地之處地砌淺池,游魚歷歷可數,卻精滑,兒子費盡心機,草帽手帕乃至襪子都拿來當陷餅,終是一無所獲。

如果說中折瀑的端麗溫潤帶有隸書的韵味,那麼小龍湫的狂飛就介於行草之間了。

往小龍湫路上,景點密佈。「展旗峰」巨嶂連綿,獵獵迎風;「天柱峰」兀然陡立擎天立地;有青蛙母子前瞻後顧;更有危巖狹縫蚌含珍珠……

小龍湫三字赫然入目,便見一條白花花水簾,從百米高處劈下來。水簾後的巖壁,隱約可見一尊觀音端坐,經年沖滌,洗得她玉石般滑潤。且使瀑布飄忽錯落成各種「飛白」,時疏時密,時曲時直,時虛時實,皆成甘露。丈夫渾身濕漉漉從觀音座下接了一瓶清泉,兒子搶先痛飲,三人你爭我奪。乾脆,把隨手携帶的礦泉水全扔了。

都說女人屬水,水能洗心。溽暑時節大老遠而來,仿佛僅為了此刻的澡雪胸次,濾洗煩憂。

古人曾題:賞心最是大龍湫。

許是看我女流一個,小兒子又豆芽菜似的纖弱,人人勸我不要去遙遠的大龍湫。不忍丈夫孑孑獨行,躊躇再三,終於還是三人同往。

先租六塊錢的三輪摩托車到馬鞍嶺,隧道雖已打通卻未通車,石礫草草鋪就的公路上,竹轎逶迤兩旁,轎夫有男有女,紛紛招攬生意:「還有十五里路,上轎吧,只要花二十塊錢。」十五里山路把許多壯漢打蔫了,不少西裝革履長裙玉鐲在轎上一顫一顫地被疾步吆喝着晃去。丈夫苦勸我和兒子坐轎,八歲的兒子一反平日嬌生慣養,誓死不肯做電影上的大地主。三人手拉手,公路走完是山道,山道走完是田埂,一路山花點綴,溪流粼粼,並不覺疲累。

大龍湫賞心之處可能在一個「高」字,雖比不上黃果樹、天池的寬闊,卻以二百多米的高度不讓其右。飛流從連雲峰一躍而下,猶如禮花綻放,訇響千鈞,無數箭鏃直射潭心,蹦跳反彈成一條銀龍,或遊走,或翩翩起舞,或飛梭織錦,翠環叮噹。尚未接近就有細雨霏霏撲面,好不涼快,好像是江南五月,且無半點黴味。向村民租三張竹椅躺在陡壁下,泡一壺雨前,水好茶香,合上雙眼,什麼也不想。

遊山不如觀瀑,觀瀑不如聽瀑,香茗在側,四肢仰對浮雲,心靜如淵,有回聲四起。於狂雨大作中聽娓娓情話,聽緊鑼密鼓的喧敍,九曲回腸的咏歎,然後是,戛然而止的大段「空白」。就在此時,劈頭蓋臉澆下一陣涼沁水花,原來是風的惡作劇。

歸程仍是步行,只是步子再不輕捷。和兒子屢屢停下,從農婦村童的小籃子裏購買紅糖糍粑、海苔煎餅和涼草凍,興之所至,邊走邊吃,順手扔去,常有溪魚撲通跳起仰口,兒子便屢扔不疲。忽見烏雲接踵而至,雷電尖牙利齒,飛逃回旅館,三人頹然攤在牀上。窗外已是白濛濛一片大雨滂沱。幸哉幸哉,雖未「落湯」亦成「呆雞」。

謝軍一再提醒,距我們下榻處百米處,有幾個洞好看,心裏不以為然,只一味流連水邊。臨行前夕,丈夫死拖硬拽,才把我們趕進觀音洞。

觀音洞坐落在合掌峰的狹縫裏。小小山門就不俗得很,潔淨而典雅,人們可見鄧拓一九六三年題詩:「兩峰合掌即仙鄉,九叠危樓洞裏藏;玉液一泓天一線,此中奠問甚炎涼。」據載,觀音洞最早是唐高僧善孜的居所,宋代曾建三百羅漢於其中,改稱羅漢洞。後來不斷擴建,倚巖築樓,逐層發展,竟高至九層。一九六三年更上一層,巍巍十層,直抵洞頂,真個把深七十米、寬四十米、高一百一十三米的雁蕩山第一窟修成神仙洞天,危乎壯哉!

進了山門,便是層層石階,共有三百七十七磴。先見一個袖珍放生池,不過兩平方米,但確實是活泉,俯望寒氣撲面,水中數尾紅鯉也窈窕敏捷,不似都市園林裏的紅鯉蠢肥。每隔兩三層就有一處寬展平台,備有白木桌凳,涼茶毛巾,供遊人憩息。我每每賴在平台不走,趴在木欄上俯視幽深曲折的來路,山風鼓盪,習習涼意頓生。丈夫催我繼續往上:「仙山猶在九重天」。第七層有「土地老人」,倚壁而坐,曰土地巖;第九層有「一指觀音」迎賓。最後在洞頂大殿可見金像觀音居中,佛光閃閃,端莊祥和,在數十支紅燭高照下,四周置幾百個寸把高的小觀音烘雲托月,集天下觀音之大全。洗心池承接洞頂來泉,泉聲滾動,叮咚四壁,涓滴終年,真謂「天水」。我四處尋找,丈夫問找什麼?找樓梯,還要上嗎?此處伸手可觸鷹鷲,躬身洞下山脚,直落幾十丈,猶如置身半空中,此時才覺離紅塵遠矣。

暮色漸濃,回望觀音洞,這樣一座軒昂的佛寺建築,「塞」在一條大石縫裏,對於奇景如林,方圓五百公里的雁蕩山,不過是件精美絕倫的徽雕罷。它給我的震動是如此驚心,令我許久緘默無言。人類在遠比它宏偉的大自然面前,積千年之勞,得以巧奪天工,而有時竟會在數日之間,將其全部毀去。

因此喟歎再三。

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