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衢通衢
衢州的「衢」字真難讀。我拿着衢州市政府的邀請信求教於老爸,老爸不僅一口認出它的閩南讀音,還告訴我衢州位於浙、皖、贛、閩四省接壤地帶,當年可是政治、軍事、文化中心,昌盛得很。我家先祖春稼公從京城授官回來,就在衢州府換馬。
我後來到了衢州古城區,果聞此事,原先這裏就是舊驛道。
衢州深入大陸腹地,既是它的優勢也是它的局限。「無商不富」,經濟上顯然沒有沿海發展快,旅遊事業也有「養在深閨無人識」的悲哀。但是它的生態環境、民情風俗、地方特產,因之得到了完整的保護。當今旅遊熱點已從黃山、廬山等經典望族移向小家碧玉有如武夷、三清、雁蕩,將來的趨向則以搜險獵奇為主。
衢州的潛力在於將來。
衢州多山。大山、深山、老山,雨水充沛則林木綿亘葳蕤。不但物產豐富,也盛產傳奇故事。小時候從外婆那裏聽到的民間傳說,十有八九都能在一本《衢州民間故事集》找到大同小異的同題翻版。比如關於葉天泗治病救人的神話。查了衢州歷史,似乎無此名醫,可見民間杜撰在福建、衢州一脈相傳。
又聽說這樣一則神話「晉王質進山砍柴,入一山洞,遇雨叟對弈,王觀棋目眩神搖,棋局未終,見所帶斧柯已腐。急返家,鄉人皆不識,父老兄弟逝已久,竟已歷二代。」這故事就發源於衢州爛柯山的柯仙洞。洞極寬敞平坦,仙人柯就在洞中。人在石棋盤上行走,自覺渺小,無論如何左右縱橫,不過小小一粒棋子爾。
普天下,幾乎有山的地方就有一線天,惟江郎山的一線天最為綿長均勻。當地人叫「小弄」,就這樣把蒼穹弄成一拱巨長的裂隙。穿堂風時時驅來乳嵐,剎那間蒙面而來,兩旁菅葉樹姿水聲白濛濛不知所蹤。不過片刻,那霧氣抽身而去,山復清清樹復盈盈,風紋絲可辨。
江郎山的代表作是「三峰列漢」。三片石峰以川字形壁立,拔地而起,在那樣秀麗柔潤的洞天福地裏,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份孤高冷傲來,令人動心的沉鬱。或者那個才盡了的江郎,就是把筆擁在與他同名的山上?怪不得人說那三峰如筆,還有兩支是誰的?
山間所食,不外山豬、石蛙、野兔,卻有一味「地老虎」被山民力薦,說大補。問:穿山甲?刺猾?獾?皆否。只說是夏啃竹子冬食老鼠,深匿地洞,渾身烏黑,狀極肖豬。眾人一邊食指大動,一邊討論許久,終不得其詳。
雨中上仙霞嶺,山姿更加細膩些,樹也淅淅瀝瀝地多情,惟脚下老打滑。據記載:這裏原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當年的紅軍遊擊隊也在這裏活動。但我們毫無雄心,剛到第一關,就藉口觀賞柳杉合抱的「雙寶樹」,歇脚喝那山泉沖泡的綠泱泱,繞咽鼻三日的山茶。
同行的軍旅作家楊聞宇徑直朝前去了,《光明日報》記者韓小慧被山水所蠱,夢遊般尾隨其後。兩人竟連越五關,幾乎直翻過福建去了。我等遍尋兩人不見,大急,主人連遣數名壯年男子,大呼小叫追蹤拾階而上,皆沮喪而歸。只好在各鄉廣播找人。雨越下得心慌,大家編出無數山魅、狐仙、英雄救美的聊齋新編來壓驚。等兩人施施然原路返回,氣不過,誣陷他們私奔。楊聞宇老實,結結巴巴辯白不休,惟小惠沉着,莞爾一笑罷了。
衢州的水源那樣豐富,一到烏溪江水庫,覺得天下的水都匯到這裏來似的。發電廠年輕的廠長以手扶閘,說:「只要這裏一拉閘,福建就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漆黑一片。」我打一寒噤,趕忙出聲制止:別!
庫區有水上療養院,草屋竹樓獨立,玲瓏可愛,隱於花木之間。同行林斤瀾及藍翎先生即刻心有所屬,但「斤瀾小築」與「藍翎軒」均門窗緊閉。遂馬步雄踞台階上昂然拍照,好像國旗插上月球那樣,以此宣稱此地有主了。
往白鷺洲看千年古槽。沙洲上素禽點點,不知白鷺否?一條清淺溪流因為雨季豐盈成莽河,兩岸秀樹半倚水中,農婦水邊搗衣滌菜。回想插隊知青生涯,不覺出神。忽然「哞」的一聲,腰背被輕輕杵了一下,原來是老牛求讓路。
最讓人百思莫解的是新發掘的地下洞。洞口很小,裏面宏偉空曠,與洞頂成四十五度角向地下深入,撐以巨柱,平整光滑,全部由人工鑿成。至今尚未考察出哪個朝代,為了什麼用途而耗費如此巨大的人力。
離開衢州前夕,市政府設宴荷花賓館為我們踐行。年輕的市長雄心勃勃,才情橫溢,手執酒盅,數巡過後半點酒意也無;又能卡拉OK,擊筷而歌;席後揮毫灑墨,斷章摘句,文武雙全也。
每人分得數冊衢州旅遊、物產、歷史介紹手冊。這才知道,這一週來雖然每日早出晚歸,以為踏遍衢州大地,其實所遊覽的不足衢州名勝十分之一。尤其「葉氏古建築群」、「江山文昌閣」、「陳嶺溶洞群」,聽名字就有多誘人!豈不跺足大呼上當。
市長殷殷邀請下次再來。答:想固然想,但回去須一拔嗓,二臨帖,三練酒量。三關既過,便可通衢也。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