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梨花开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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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光十色達賚湖

從未去過內蒙古,更不知有達賚湖。邀請我去內蒙參加詩會的當地朋友信上說:「達賚湖坐落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盛產魚。」想像便推波助瀾起來:蒙古包、烤整羊、唱祝酒歌的如痴如醉的少數民族男男女女……

總而言之,風吹草低見牛羊嘛,到那裏就知道了。

於是從中國最東南的海角厦門輾轉換車到最北的天涯滿洲里再到呼倫貝爾盟。一下火車,前後左右冒出許多笑吟吟的青年。原來是聞訊從各旗趕來參加盛會的詩迷們。

大家分乘兩輛大巴士,馳往草原去。

陪我們同往的盟文聯主席姜兆元先生告訴大家,由於幾個月來無雨,草原尚未返青。一路看去果然只有苦苦掙扎的草芽,令人傷心。時值大興安嶺餘火未盡,入耳皆是撲火期間各種小故事,有談虎色變者,有摩拳擦掌者,有憤慨不平者。心中惦記着東北方向火紅的一角,覺得那拂面的風乾燥灼熱,畢剝有聲,聞出一股焦味來。

大草原和海洋同一個脾性,說翻臉立刻就變,不知何時襲來一朵烏雲,再加一朵,到頭頂已呈張牙舞爪,且滾滾鋪開,片刻之間天空墨黑如鼎。巴士起伏前進,心情有如馬背上一般緊張。不及將車窗關緊,暴雨滂沱而至,四周都是白茫茫水箭。現在的大巴士已像一艘潛水艇了,我想。

才二十分鐘,雨聲驟歇,幾顆粗大的雨點不甘罷休,狠狠打在急匆匆伸出窗的臉上。才知道車子已停在達賚湖所在鎮的公路上。可是公路已成激川。洪水從高坡直瀉而下,無數渾黃的怪蟒進出於低矮的泥屋。每家的壯年男子齊腰站在深水裏,將順流而下的浮物推開去,以免撞倒岌岌可危的家,看去既驚心動魄,又慘不忍睹。

雖然每年大雨都要摧毀房子,造成人畜傷亡,但牧民仍面有喜色,這場雨畢竟救了整個大草原。

洪水一躍而過,公路慢慢浮上來,車子過低窪處,濁流仍咆哮着撲到車窗上。

這段粗獷的序曲,化入接踵而來的達賚湖寧靜的微雨,成為一支低沉的黑管。通宵達旦的舞會裏,好多個民族青年共舞的脚步裏有它;豐盛的魚宴過後,微醺的主人舉筷擊盤慷慨高歌時有它;甚至那位愛獨自立於湖邊的紅衣姑娘(她用十八歲青春寫下那些使「我的心情變得好酸好酸」的詩句),你從她濃黑的長髮、不馴的烏眉,乃至顫動的眼睫,都可以觸摸到草原特有的韵律。

夜間風起,湖水拍岸之聲不亞於颱風鞭打的海灘。這時你的頭髮也飄開來了,你的脚也輕靈起來了,你的耳邊風聲梳過轉成尖利的嘯聲,你在夢中成了匹怒鬃揚蹄的野馬!

達賚湖畔隨手可以揀到色澤艶麗的碎瑪瑙,也許這就是陽光下湖色五彩的原因。我的旅館房間窗台上,常有青年朋友悄悄送來的美麗小石子,這是吉祥的祝福,我每晚又悄悄將它們送回湖裏。長於斯,歸於斯,我不想湖水因失去它永不凋謝的花瓣而落寞單調,也不要那些美麗的瑪瑙石因失去與生俱來的滋養而黯淡無奇。

歸程我們放棄了坐火車,乘一部越野吉普橫過大草原。不過十來天的雨量,似乎已在草根聚成淙淙可聞的泉聲。越往草原深處,草越茂密深長。草浪看去柔順平滑,車子卻在看不見的地面拋上跌下,稍不小心,腦殼便撞起一個大包來。

不多久,腰也痠了,背也疼了,緊攥住帆布帶的手臂麻木不堪。可是車子一停下,大家立刻歡呼着,連滾帶爬將自己埋進草叢裏。金針花、達萊花、藍星星花多麼可愛,暖暖的陽光清紋可見的微風多麼可愛,甚至那恐嚇着爬上鼻尖的大黑螞蟻也淘氣得很,輕輕捏住牠放在花蕊裏,牠暈頭轉向想了一會兒就尋路回家了。

大家都在採花,抱滿懷的鮮花拍照。唯一女士的我,卻仰臥枕臂觀雲,任花兒低擁於身旁竊笑絮語。他們說,草原上的花採之不盡是真的嗎?如果每一隻經過的手都掐斷這麼多枝纖細的生命之莖!

我願這些歡樂的花兒開開謝謝,都在它們根之所植的土地上。

美麗的五彩湖已經遠去,美麗的五彩路還一直連綿脚下,盤桓夢中。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日雨中於福州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