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梨花开遍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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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讓我心跳,普者黑!

普者黑這三個字和音節都是那麼神祕,那麼不可理喻,無法僅憑猜測和尋找規則來破解其中的意義。普者黑,讓人聯想的是巫師低低的咒語、滿月時的占卜和篝火前的祭祀?是口口相傳的民謠裏那悠揚寬廣的無伴奏合唱?或者是一種魔幻花卉,能插瓶能入藥,能掛在門楣驅邪,能壓在愛人的枕頭底下散發相思?

到了昆明,再乘車往丘北縣東南,拭目一看,原來是相連成片清澈柔媚的湖泊。普者黑湖,彝族語裏即「魚蝦生長的地方」。她生長的何止是嫩魚肥蝦!搖曳生姿的五里紅白荷花,是湖的一種橫向生長方式;爍爍粼粼浴着水花的明月,是湖的另一種向天幕昇華方式;甚至在月漿與荷風之間恣意流淌,涓涓淙淙的對歌,也是湖的纏綿、湖的傾訴、湖的活色生香、湖的風情萬種哩。

我們是來普者黑過「花臉節」的。會演剛宣佈結束,還未直起身來,忽然就有一個小巴掌,溫柔地往你臉上一摸。心一跳,剛剛醒悟過來,好傢伙,幾隻抹着油煙和鍋灰的大巴掌,已經分別攔住去路。我是高度近視,尖叫着躲避善意的進攻,只顧保護眼鏡,毫無反擊之力。等逃出快樂的人群,同行數人相視,都是驚魂未定的老花猫,遂樂得彎腰捂起肚子。

夜幕降臨,篝火畢剝點起來,我們被捲入鼓聲的旋渦裏,手拉着手。誰的手這麼滾燙?誰的手那樣綿軟?又何需究竟!身不由己踩着音樂,踩着樹影踩着火光,踩着了別人的脚或者被人踩着了裙裾,踩響一串串笑聲,一掛掛爆竹,一波波熱浪。哎呀呀,我不行了,我太老了,我的心臟快跳出胸腔啦,但我停不下來。

現在我們知道了,普者黑是怎樣把心臟攛掇成鼓盪的音箱,吭哧吭哧響得彼此不用俯耳也能聽見。

遊湖的考驗接踵而來。

陪我們的青年記者們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甚至準備了幾隻塑料大桶,好像能舀起半湖水,直接潑到人家船上去似的。這樣的好戰分子,都被我們攆到另一隻船。我們幾個不會唸經的外來和尚,集中在一隻小船上,同舟共濟啊。人人着鞋襪戴布帽,做出毫無縛雞之力、軟弱可欺的樣子。其實平時未必如此善良也。

艄公把船划出去了,聽從我們的再三叮囑,遠遠地繞行。水路狹窄的瓶頸之處,往往也是鏖戰正酣的地方,咳嗆、尖叫、狂笑,水花四濺如流彈,浪聲嘩嘩兇險的很。我們擦邊而過,心驚膽戰。孩子們玩得興起,也不管我們是否對手,轉身就要將冷水當頭澆下,忽看到我船微笑着老散文家林非,白髮飄飄端坐不動,便肅然起敬,讓過:老同志了,不敢造次!船頭的雷抒雁恪守職責,魯迅文學院堂堂大院長,每逢戰船虎生生接近,立刻雙手亂搖:「我們是和平船!」

繞着,躲着,一驚一乍着,還偷偷幸災樂禍着。高掛免戰牌,我們得以全身而退。那幫小記者回來後,說:咦,你們真是好「干部」(「干布」)耶!

晚上撫着撲撲瘋跳的胸口,上了癮似的還要踴躍去遊湖。這次安排的是小小蚱蜢舟,每舟只容兩個客人。備一張小木桌,橫着放,置瓜果點心飲料,可惜大家都不會酒。船頭各掛一對紙燈籠,艄公傴在船尾,披着月白色的褂子,長長的後襟都浸到水裏去了。槳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被驚動的魚潑喇喇地躍起。月亮很大,摸上去一定有些涼。原先幾條薄舟都還是並着說些話,來回擲着荔枝和花生。小阿黑和小阿乃的對歌,在四周此起彼落。

晃着晃着,不知不覺各自散入紅蓮白荷之中。

荷葉颯颯翻動,攪起一陣陣霧氣迷朦,軟香浮動。

月影兒氤氳,燈籠時隱時現,昏昏地紅着。人的臉也像被翻動着,翻出許多不鹹不淡的心事,融化在半明半昧的天光與水色之中。

白天的普者黑是動感的,生猛的,目不暇接猝不及防的,讓心狂跳不已;夜晚的普者黑是古典的,散淡的,畫意詩情消魂蝕骨牽腸掛肚的,讓你揮揮手要走了,還一步三回頭地心醉。

二〇〇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