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草海

有一片水域至今未敢忘懷。

它不是我在聞名遐邇的荷蘭海堤上，所感受大西洋的鷗風鯨浪；也不是馬六甲海峽我為之悚然敬畏的太平洋初陽；甚至大連渤海與黃海的分界點（那不分彼此的波濤正自得其樂，狎戲飛魚細小的粼光）；更不必說西子湖畔、黃果飛瀑。

乾燥廣邈的高原美景，是我在雨巷深深的南方所無限嚮往的。可是，當我們的汽車在傍晚的炊煙裏，沿潔淨寬敞、林蔭蓊鬱的柏油馬路駛進威寧縣城，周圍竟是一片浩瀚的水光山色。舟楫的剪影貼在賓館的窗扉上，霞韵一層深似一層。

這就是草海。

草海環繞着威寧縣城。該縣是貴州省最邊沿的苗、彝、回族自治縣。

翻開名勝詞典，草海赫赫有名：「據傳咸豐七年春夏間，該地淫雨為災，山洪暴發，西郊平原的汪汪積水無從排出，遂使這海拔兩千米的盆地形成高原天然淡水湖。後以湖內多蘆葦、蒲草等水生植物，故名草海」。說它不僅「資源豐富，而且四時佳景，晴雨皆宜。周圍層巒疊嶂，阡陌縱橫，山村依稀」等等。

草海盛產細鱗小白魚，人拿來腌漬油炸下酒固然雙頰生香，可憐卻奪了海子裏鷺鷥、野鴨、大雁、長尾雉的口糧，還擾了牠們的家園。人稱鶴類為「活化石」，尤其珍稀的是這裏棲息的黑頸鶴。牠們在草海最鼎盛的時候據記載有三百多隻，現在不過三四十隻。草海因黑頸鶴的君臨越來越受矚目。

我們乘木船，分開密密葦叢，滑過綠緞也似的湖面，泊在湖心小島。不願侵入太近，只敢舉望遠鏡，眺望黑頸鶴「閒庭信步」的高貴身姿。直到從足下的草絨裏，漸漸滲出水來。當我修成一株嫺靜脫塵的蒲草，黑頸鶴，你會不會依偎在我的身旁？

解纜打槳，原路返回。夕陽半睜半閉，浴於爍金灼紅的湖波，三兩蛺蝶怯怯地飛着。依依不捨間，鶴唳忽然撥地穿雲，嘹亮高亢，未悟其語先醉其情。鶴啊，是否相約來年？

「我的心在高原。」這是一句名詩。但我卻沒有資格說，我愛那片雲貴高原。只有那個精悍的農場主，有權利表白這種不言而喻的深情。這個寡言的青年漢子面對陽光，連眼睛也不瞇，通常的高原紅在他的顴骨上完全消失，淹沒在黧黑粗獷的膚色之下。以起伏連亘的綠茵為背景，他向我們斷斷續續結結巴巴講述種畜引進、牧草改良試驗，三顧茅廬請到的農技師，他的收支他的作息和他的夢想。他的個子不高，甚至不能說特別健碩，他自信的眉峰蓬勃的魅力使我目不轉睛。他的美包括山凹那幾間粗坯房，房前拾掇紅辣椒串的妻，無鞍的馬背上嬉戲的兩個兒子，和一隻斑斕大公雞。

站在柔軟綿密的綠草高坡上，縣文化局副局長為我們一展歌喉，無需麥克風，她的歌聲在風笛的自然伴奏及傳播下，更加寬廣更加奔放。城市人在卡拉OK裏捂出來的乾癟嗓子在這裏完全失聲。她來自彝族，剛考上這裏的公務員。我們在貧困的彝村苗寨採風時，她曾對我說，她生於斯長於斯，在同樣的混合班讀書，考進民族師範，到貴陽進修，丈夫在部隊裏。現在她穿黑絲絨緊腿褲，鮮黃套頭長毛衫，盤着髮髻，兩耳長墜叮噹。其服飾及思想的新潮，均是典型的都市女性。

我們所到的高山彝村，孩子們穿的衣服看上去款式和質地都很不錯，有小海軍裝、繡花毛衣和羽絨夾克，只是髒得够可以。常常可以看到他們的小脚套在大船一樣的軍鞋、球鞋和皮鞋裏。這些衣物多數是扶貧物資，它們一被分掉，立刻穿上身，直到徹底破爛才可能脫下。水在這裏和眼淚一樣珍貴，全村沒有見到一件洗晾的衣服，洗澡更是不可思議的奢侈。孩子們的手和臉泥垢斑斑，更不用說他們的耳根和脚丫子。但是，幾乎每一個孩子都長得像小天使，深深的雙眼皮，鬈曲的長睫毛，筆直的鼻樑，明媚的唇線和細密的牙齒，簡直像雕刻似的完美無瑕。上帝把美作為補償慷慨施與他們了。

熱情的村民不僅以民族歌舞款待我們，還將他們的日常飲食與我們分享。當場摟草添柴架起篝火，烤得半生不熟的馬鈴薯是為了保持水分。他們很自豪地告訴我們，現在每天兩頓烤馬鈴薯吃飽沒有問題了。天晚得早，又冷，人們聚在簡陋的泥屋裏，圍着火塘，火上的小鐵壺燎得黑漆漆，斟出的茶汁，藥湯似的，比酒還要辣口。比拇指略大點的小鐵杯，傳着每人抿一口，像酒，吧嗒吧嗒咂着舌。女人們大老遠下山去挑水，為着兩種用途，極吝嗇地燒茶和無節制地釀苞穀酒。男人們一溜墻根曬太陽，揮動鐮刀，砍去大蘿蔔泥皮，露出白生生的瓤，這是孩子們跳躍分食的美味水果。

即使最貧窮的鄉下，連村委會都破敗不堪，稍稍過得去的房子一定是小學校。教育是所有貧苦子弟的出路，是父老鄉親的希望。我們被邀去民族師範學校講座，這是該縣最高學府。穿着絢麗民族服裝的學生們列隊夾道歡迎，樓上樓下兩個會場滿滿，同時擴音進行（樓下的會堂我沒進去，不知有沒有閉路電視？）。聽眾的熱情與投入在沿海發達地區少見，令我愈加汗顏。我平時不敢在公眾場合胡說八道，這次勉為其難，只怕誤人子弟了。

離去已經三載，寢食不香。難忘那片水域，似有一股無形的纜繩始終絆羈着。

如期而至的《威寧日報》和《草海》期刊，好像老朋友報平安說家常，比如報道「草海生態建設與新城區的規劃」，還黑頸鶴以清靜的生存環境的未來指日可待；為「端午節草海遊人逾萬」高興着，正擔心環境衞生的難以保證，又讀到「生態保護處」的員工一人一船打撈垃圾，且嚴格規定遊艇必携帶垃圾袋進海，遂大大鬆一口氣。

家人知我牽掛草海，丈夫到厨房拉出從不看電視的我，看中央台的焦點訪談：為保護這片濕地，貸款有計劃地發放給草海四周的漁民，幫他們尋找選擇適合的謀生方式，打鐵的打鐵，會做豆腐的開豆腐店，買照相機的則當上遊鄉攝影師。

威寧人挖掘自己，為草海發揮聰明才智，改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傳統觀念。

草海為威寧人儀態萬分地美麗着。

二〇〇一年四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