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Jason的遺憾

“你很留戀自己的人生嗎？”

“人總是不想死嘛……”謝志舜不料對方有此一問，竟呆了片刻，情不自禁地回顧過去十六年人生，才喃喃說道，“問我有什麼心願未了，還真是說不上……”

“據我所知，人類腦海裏總有許多計劃，難以在有限的生命全部實現；何況不少人只說不做，死後自然不甘心！”

“要說最近冀盼着的，便是精英籃球賽的總決賽了！”謝志舜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歎息道，“現在應該接近球賽尾聲，不知道他們表現如何……”謝志舜還沒說完，四周景物突然一變，他已置身震耳欲聾的體育館之中！謝志舜發現周遭全是人，好像還有幾張熟悉的面孔，幾乎便要轉身逃之夭夭——他記得自己已經死去，卻又忘了大家根本看不見自己。

儘管環境十分嘈吵，那把聲音還是清晰可聞：“靈魂既是能量體，自然瞬息萬里……只要你一動念，便能立即到達心中想去的地方！”

謝志舜心裏“啊”的一聲，抬頭便看見電子計分板，時間尚餘一分鐘左右，波哥大國際學校領先拔萃男書院四十七比四十二。謝志舜心頭歡喜，轉念又想起自己斯人獨憔悴，無法跟大家分享這份衞冕精英賽冠軍的喜悅。

接下來“波哥大”的中鋒馬奇來了一記強力入樽；再由控球後衞高達倫成功偷球，交給隊長兼大前鋒歐陽米高起手，射入一記兩分球兼搏得對方打手犯規，罰球雖然不入，搶得籃板球的馬奇回傳歐陽米高，結果再取兩分，波哥大國際學校最終以五十三比四十二大勝對手！

謝志舜一方面很為隊友們感到高興，一方面卻無法激動起來。

賽後歐陽米高以隊長身分高舉冠軍獎盃，同時獲選為最有價值球員，成為了球賽的焦點。當他被記者包圍時，抱着獎盃跟記者說道：“我們會把這次冠軍獻給Jason，也會把獎牌交給他的家人……Jason永遠是我們的隊友，我們不會忘記他在四強賽時為球隊所作的貢獻！”

“謝志舜被稱為最有前途新人，他的離世對球隊將來發展會否造成嚴重打擊？”有記者追問道。

“這要問教練了……雖然Jason是不可多得的好球員，但籃球是隊際運動，今天的比賽證明了‘波哥大’其他球員也十分出色。今年我和馬奇便會畢業，相信對球隊的影響會更大！”

另一名記者問道：“今天你的表現如有神助，甚至獲選最有價值球員……賽前你對傳媒說‘謝志舜與球隊同在’，是否覺得謝志舜暗中保佑着大家？”

歐陽米高臉色有些尷尬，說：“雖然我們為了Jason而戰，也不能抹殺大家的努力和才能，我們絕對是憑自己的實力贏取冠軍！”

謝志舜深深歎了口氣，在旁邊的長椅坐下來——他的確身在球場，卻無人察覺得到，所謂“與球隊同在”不過是體面話。謝志舜心想，硬要把這個冠軍算上自己一份，也太厚顏了吧？

“怎麼了？這便是你的遺願？看來已經贏了冠軍，你的遺願也達成了。”

“你不用再去收集其他靈魂了嗎？”謝志舜沒好氣地問道。

“我每天只負責七八宗個案，暫時還沒有工作。”

“我不知道……我當然想球隊奪冠，但籃球這種東西，不親身參與就沒意思了！”謝志舜伸出右手去抓地上的籃球，當然抓了個空，“我卻變成沒有實體的幽靈，就連籃球也碰不着了！”

那聲音沒再說話，謝志舜站了起來，看着放在球場旁邊屬於自己的巨型照，不禁感到啼笑皆非，只想遠離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勝利場面。他才想了想，環境又起變化，這次他置身一個巨大辦公室裏頭，父親謝顯揚就坐在辦公桌後面操作電腦。

“我怎麼來到這裏？”

“是你自己想來的，”聲音立即有了回應，“你不知道的話，便是潛意識起作用。”

“這是我父親的辦公室，那個人便是我父親。”謝志舜又是一陣歎息，“我早知道父親還在工作，他是個很有責任感、不被感情左右的男人，他常說只有這樣才會在商界取得成功……我認同這個道理，也很尊敬和佩服父親，但我實在無法變成這種人，怎麼學也學不來！”

“這不是遺願而是遺憾了。”

“不，我不感覺遺憾，反而鬆了口氣……”謝志舜腦筋突然清晰起來，“這裏是我自小到大的目標、父親給我制訂的目標。我要取得好成績、考進‘耶魯’，然後回到這裏繼承父親的公司。我一直沒有異議，成績上也能夠做到，但我是否真想變成這樣？如今我會感覺鬆一口氣，答案大概呼之欲出了！”

“你還有其他人生目標嗎？”

“沒有啊！因為一直依循父親意思成長，我從沒認真考慮過什麼人生目標。接觸籃球後，算是找到了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過球隊也贏了冠軍啦。”

“所以說，你沒有其他遺憾了嗎？”

“我覺得好奇怪，”謝志舜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千方百計要確認這件事？”

“畢竟是我犯錯，自然想要彌補過失！雖然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但你的確已經死了，我認為還是到天國比較好……要是心裏抱有遺憾，是不可能前去天國的！”

“算了，我不怪你。反正我已經沒有遺憾……就算繼續人生，也只是考進‘耶魯’，然後到父親的公司上班。或許有人羨慕這種人生，我卻沒有半點感覺……”

“你的生活雖然很富裕，內心卻非常貧乏呢！”

謝志舜輕皺眉頭，“喂喂，我已經自己說了，你就不要再批評啦！”

那把聲音答道：“好、好！你最後還有什麼要求？”

謝志舜目光再次投到父親身上。辦公桌上原本有一個放了一家三口合照的相架，這時候不知給擺到哪裏去，謝志舜不禁喃喃唸道：“大概很失望吧！對於我不幸死去、無法在人生中取得成功這件事，父親大概很失望吧！”頓了一頓，謝志舜仰臉說：“父親我已見過了，讓我再見其他人最後一面，然後便到天國去！”

情景一轉，謝志舜重回醫院長廊，母親仍然孤獨一人坐在長椅上，容顏憔悴了許多，彷彿一下子老了十年。謝志舜心裏難過，伸出右手想要輕撫她的臉頰，才想起自己沒有形體，搖頭歎息道：“母親對我最好，雖然她了解我往往不如父親，又永遠記不住我的事情，卻願意像朋友般聆聽我的話……我有一位令人羨慕的母親啊！如果說有什麼擔心，就擔心母親接受不了失去兒子的現實。”

“世上盡有把一切寄望在孩子身上的媽媽，母愛真是偉大！”

“在外公外婆的照料下，母親自小便無憂無慮、沒受過什麼苦……希望父親能夠好好安慰她吧！”謝志舜苦笑道，“雖然父親不擅辭令，不過他對母親真的很好……香港股市收市後、美國股市開市前，父親大概有幾個小時陪伴母親！”

謝志舜默默地看着母親，良久才轉身離開。當他跨出一步，便已走進一個公園之中。謝志舜還沒回過神來，那聲音已然解釋道：“因為靈魂並沒有形體限制，只要想到哪裏，便能立即……”

“你已說過一遍，問題是我在什麼地方？”謝志舜看見太陽西斜，公園冷冷清清的不見人影。當他回頭間，卻看見熟悉的景物——林士德體育館。原來這裏便是體育館旁邊的公園，也就是謝志舜發生意外的地方。“為什麼我會回到出事現場？難道我是如此不甘心嗎？”

當謝志舜看見站在花槽旁邊的修長身影，終於明白自己來到這裏的原因——他下一個想見的，便是女朋友莊潔茹。

莊潔茹腳邊放滿了鮮花，還有一些蠟燭和像是心意卡的東西。距離出事的早上已有四五個小時，期間大抵有不少同學、朋友甚至粉絲來到這裏獻花及進行路祭吧？如今只剩下莊潔茹一人。

“對不起呢！”謝志舜站在莊潔茹面前，低頭望着她道：“我們交往了不到兩個月，甚至還沒真正了解對方……雖然Parker和Max說我常常換女朋友，其實我十分希望能夠和你永遠在一起……和你相處的感覺太舒服了，或許我思想比較成熟、適合跟年紀較大的女生交往吧！如果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莊潔茹當然聽不到謝志舜說話，她默默地望着地面，神情落寞的不知想些什麼。謝志舜把臉湊過去，在她額角輕輕一吻——沒有肌膚接觸，瞬間卻好像產生了心靈交流，不只謝志舜有這種感覺，就連莊潔茹也瞪大了眼睛。

謝志舜萬分驚喜，尖聲叫道：“潔茹？潔茹你感覺到我的存在嗎？”卻見莊潔茹搖了搖頭，回復了剛才的神情。

謝志舜很是失望，那聲音又在他耳際響起：“那種偶然出現的交流可一不可再，她不會相信剛才那種感覺……就算相信了，也不可能再次抓住，你又何苦如此！”

謝志舜望着莊潔茹清秀的臉龐，明知道她聽不見，仍然說道：“我從不認為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即使身旁那些朋友常常把身分、家世掛在嘴邊。但如今我們真真正正變成兩個世界的人了！幸好我們才剛開始，大概沒有了我，你的生命也能繼續精彩豐盛吧！這是我最放心的事情……作為被你依賴和信任的人，我希望你找到另一個能夠依賴和信任的男生！”

莊潔茹深深吸了口氣，好像下定決心了般，轉身走出公園。

“似乎你倆也很灑脫啊！”

“雖然說是生離死別，”謝志舜打了個哈哈，苦笑道，“但已經發生了的，惟有老實接受、繼續上路……包括我和潔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的路就在那柔和的光亮之中！”聲音聽來像是十分高興，“你如此明白事理，再無牽掛的話隨時也可前往天國！”

“牽掛嗎？沒有了！”謝志舜點頭說道，“Parker、Max……那些所謂朋友，不過是無聊時候的玩伴，這種時候實在不想見他們……”說到這裏，謝志舜打了個哈哈，問道：“對我來說，他們全是可有可無；對他們來說，我也是一樣吧？我很好奇其他靈魂是否也跟我一般無牽無掛？”

“部分人有許多的覊絆，”那聲音回答道，“如此一來無法放開、糾纏不清，結果反而不美！”

謝志舜有種孤獨感，搖頭說：“最後讓我見見我的隊友……一起努力的伙伴，大概比較可靠吧？”

眨眼之間，謝志舜已轉移到昨天那家高級餐廳。餐廳角落有二十餘人，全是籃球隊成員，包括教練孫平，還有隊友歐陽米高、馬奇、高達倫等。

那座獎盃就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這本應是熱鬧的慶功宴，此刻氣氛卻變得怪異難堪——大家只顧低頭吃東西，良久也無人說話。

“不要這樣！”謝志舜很不開心，站在高達倫身後叫道：“我只想和大家一起努力、分享比賽中的苦與樂……我不要成為令人難過的因素！”

身後忽然傳來“拍”的一聲，歐陽米高放下了刀叉，舉起杯子說道：“To Jason！”

馬奇、高達倫等人紛紛站起來舉杯叫道：“To Jason！”然後一飲而盡。

謝志舜剛好站在眾人當中，就像接受大家的祝賀般感動不已。豈料歐陽米高語氣突然一轉：“既然如此，大家就把Jason的事徹底忘掉，好好慶祝一番！”

謝志舜呆了一呆，乾笑兩聲說道：“這、這也無可厚非……大家應該為了衞冕冠軍而高興……”歐陽米高仿似打斷謝志舜說話般，不耐煩地說道，“大家要愁眉苦臉到什麼時候？Jason今年才加入球隊，對我們的貢獻就只有昨天那場四強賽比較突出，我們又不是女球迷，難道要為他瘋狂？上屆精英賽甚至今天的總決賽，也是我們親手把獎盃贏回來，什麼‘保佑球隊’、‘在上面看着我們’，那些記者的胡言亂語，一下子把大家的努力全部抹殺！”

馬奇點頭表示認同，高達倫囁嚅着說：“我們今天不是為Jason而戰嗎？”

“不要那麼天真！”歐陽米高冷笑道，“那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那麼不負責任死掉，我們還要給他贏一枚獎牌……那枚獎牌便是我們為他爭取的東西！這座冠軍獎盃，還有我的MVP，全是我自己努力得來！我們為了球隊存在，Jason也不例外！教練雖然說過Jason潛質優厚，但既然死了，說了也不過是白說……球隊往後要靠你支撐啦！”

教練孫平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高達倫的肩膊：“以後你就是球隊隊長了。”

高達倫指着自己喜道：“我、我真的可以嗎？”

“無論嘴上說得多響亮，現實就是現實……”歐陽米高嘿聲說道，“真正參與這場總決賽的是我們！我並非‘馬後炮’，不過Jason沒有準時出現在體育館，就算他並非出了意外、只是無故缺席，輸了我不會怨他，所以贏了也跟他無關！”

謝志舜搖搖晃晃地走出餐廳，心情激動得久久不能平伏。那把聲音十分擔心，不斷在旁邊喃喃自語：“……要怎麼辦？靈魂處於這種狀態，根本不可能看見光亮、前往天國！既然那些傢伙不重視你，你沒必要為他們的言行而不高興！在天國裏面靈魂是絕對平等，只要抵達那兒，你就會明白現世中的一切都……”

“我和父親關係疏離，母親雖然疼愛我，卻又無法了解我的想法……”謝志舜握着雙拳說：“開始了不到兩個月的戀情談不上深刻，知心朋友竟然一個也沒有……現在就連一起努力練習、在球賽中通力合作的隊友，也覺得我可有可無！過去十六年裏，我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我的存在價值究竟在哪裏？”

“這……這個……”

“如果人生就是種種記憶，我應該帶着哪些記憶前往天國？”謝志舜雙手捧頭努力回想，“本來我對所有事情都無動於衷，難得有了能夠全情投入的目標，好想跟大家一起比賽……雖然球隊贏了冠軍，但原來輸了或是贏了也跟我完全無關！”

“謝志舜，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個遺願，”謝志舜抬頭望着天空，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好想參加學界精英籃球賽的總決賽！”